人生贏家崑山長公主,這小半輩子過得基本上順風順水,幾乎沒有煩心事兒,直到她的幼女宜城公主長到了會慕艾的年紀。
人這一生,難免會碰上一個或幾個命裡的魔星,捨不得罵更捨不得打。宜城公主慕容娉娉就是崑山長公主的小冤家,也不知她像了誰去,竟然比崑山長公主年輕時更加奔放大膽。
要說十歲的年紀,說大不算大,真要說小可也不算小了。崑山長公主曾經的好妹妹順安公主不就年才十歲便和親大漠金帳汗國?可再恨嫁,也沒有慕容娉娉這樣兒的,竟不顧公主之尊哭着喊着要給人沖喜。
憶起三日前的那事兒,崑山長公主的額角便又隱隱作痛,手撐額頭心煩不已。恰手邊不知是哪個沒眼色的遞來一盞溫好的玫瑰香露,她纖眉倒立,劈手就將這盞香露給打翻在地,也不管是哪個,揮手一巴掌重重扇過去,狠罵:“賤婢!”
一聲悶響,室內氣氛陡然凝滯。崑山長公主不察,還要再痛罵幾聲,擡眸卻見長女臺城公主手捂肩頭泫然欲泣,手足無措地站在自己身側。
可惜了臺城公主新裁的月白色掐金絲繡蘭草暗紋亮緞比甲,被那盞玫瑰香露給澆得洇溼一大塊。幸好這一巴掌扇在她肩頭,要不然公主殿下玉頰被打腫,日後也不要出門了。
崑山長公主有些不自在,卻又立時嗔怪道:“好端端的,你站在這裡做什麼?一聲也不出,想嚇死本宮啊?”
臺城公主晏玉淑慌忙跪下,垂首囁嚅着道歉:“母親息怒,都怪女兒不好。女兒見母親似有心事。便不敢出言打擾。又想着母親若是喝一盞您最喜歡的香露,心裡許就好受些,這才……”
若是往日,崑山長公主少不得還要發落長女幾句。雖然這個長女深得太后的喜歡——她的閨名“玉淑”還是太后親自取的,但崑山長公主就是不怎麼待見她。
不過今天,有小魔星宜城公主慕容娉娉做比較,崑山長公主也覺出這向來溫順馴服的長女幾分好來。便難得溫言細語道:“你也別杵在這裡了。去哄哄你妹妹,讓她多少進些纔是。”
晏玉淑恭聲應下,表示一定會好好勸說妹妹。崑山長公主憂心幼女已有一天不曾進食。竟然不許長女回去另換一件衣裳,叫宮女開箱籠拿了自己的一件大紅鳳穿牡丹緙金絲錦緞褙子讓她先穿着。至於晏玉淑大有可能也被淋溼的中衣小衣,她根本不問。
在宮女的服侍下換好新衣,晏玉淑柔白的小臉陡增許多尊榮氣派。她是崑山長公主與安國公親生女。血脈尊貴,只是從前不得母親喜愛。她很少穿這樣雍容華貴的顏色和繡樣衣裳。
今日她忽然這麼一着裝,哪怕稍嫌寬鬆了一些,也依然襯托出無雙的風華絕代。她雖不姓慕容,但她確有一國公主的風範氣派。且她已十三歲了。正是嫋娜娉婷的好時節。
莫名的,崑山長公主覺得隱含在長女端莊面龐上的喜氣很是刺眼。她忽然又想讓晏玉淑脫下這身新衣,但到底還是強忍住。只不冷不熱地催促:“快去罷,你妹妹一日不曾進膳了。”
晏玉淑愛惜地撫摸衣襟。又跪倒給崑山長公主謝恩:“多謝母親賞下新衣,女兒這就去妹妹那裡。”說罷,恭恭敬敬地磕頭。
崑山長公主不耐煩地擺擺手,晏玉淑盈盈起身,後退三步才轉身離去。不等她走到房門,崑山長公主又緊着在後頭吩咐:“她若是願見本宮了,你趕緊讓人來通稟。”
晏玉淑低垂的眉眼裡閃過戚色,轉身向崑山長公主屈膝,應下了。崑山長公主又趕蒼蠅般地連連揮手,晏玉淑見她再無話交待,便垂首退出這間富麗堂皇的屋舍。
此處位於魚川府城東,乃是一座恢弘大氣又不失華美的園林,名爲“慕恩園”。它以前並不叫這個名兒——原來的主人思慕大昭風情,反正銀子多得燒手,便不惜花費巨資建造了這座仿大昭園林的“拙巧園”,以慰平生。
此園主人三年前離世,他的兒子在聽聞魚巖府知府朱大猷家的五小姐被聖上看重,便將此園敬獻給了朱家,說是備着給宮中貴人回鄉省親之用。朱大猷自然笑納,屁顛屁顛地忙請魚巖郡王給此園親筆題名爲慕恩園。
此番崑山長公主從京裡來,受了慶嬪娘娘的請託來探朱家。朱知府強忍親人罹難的悲痛,請求崑山長公主在慕恩園下榻。
本來魚川親王是崑山長公主的嫡親哥哥,親王府綿延廣闊,哪一處房舍都不比慕恩園遜色,住她們一行人綽綽有餘。無奈崑山長公主與魚川親王妃向來不睦,她又是橫行霸道慣了的,如何肯去看嫂嫂的臉色?還不如這慕恩園,只住她們母女,又舒服,又自在。她便開恩允了朱知府的跪請。
進園之後,崑山長公主自擇了慕恩堂住下,又親自揀選了既離自己近、又寬敞奢華的春頤齋讓慕容娉娉起居。她那日之所以那麼晚才趕去清河大長公主府,就是親力親爲給幼女安排宿處的緣故。至於長女,都那麼大了,住哪裡還要她這個母親操心?
晏玉淑此時便出了慕恩堂的正院,沿着一條花木扶疏的鵝卵石小徑往春頤齋而去。這些鋪成道路的鵝卵石顯然用顏料染過,五光十色的鋪出各色圖案來,又別緻又有趣。
似乎被這些圖案吸引,晏玉淑一步一停慢吞吞地走着,每見一個新鮮圖案便要駐足賞析一番。她身邊只跟着兩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隨着主子的喜好,也同樣不急着趕路。
臺城公主不得崑山長公主喜歡,這在長公主府裡不是秘密。府裡的下人捧高踩低,不要說服侍晏玉淑的宮人奴婢,就連晏玉淑本人偶爾也會受些委屈。
幸好,不僅宮裡的太后娘娘很疼晏玉淑。就是在崑山長公主遠嫁的晏林郡安國公府,晏玉淑還有嫡親的祖母寵着護着。與太后娘娘一般,晏老太君也不喜歡從容貌到脾性都與崑山長公主如出一轍的宜城公主——何況宜城公主又不姓晏。
故而,在京裡時,晏玉淑總是隨太后起居。回到晏林郡國公府,她也是住進祖母晏老太君屋子裡,很少回公主府她自己的閨房。此番給清河大長公主賀壽,她原是可以躲懶不來的。但她心裡住進了一個人,渴之慕之這麼多年,身不由心,她還是來了。
母親的偏心,晏玉淑早已習慣,也早就無所謂。只是每一次經歷這種事,她的心依然會被灼疼。她小時候不懂事,曾經哭着問過崑山長公主爲什麼不喜歡她。那年她才三歲,也許崑山長公主以爲她聽不懂,所以肆無忌憚地回答她:“本宮厭棄你父!”
晏玉淑生活在長公主府與國公府兩個複雜漩渦裡,她端莊溫柔的外表下隱藏着一顆深沉如海的心。母親的冷漠對待早早就讓她明白了一件事——有愛屋及烏,自然也有厭屋及烏。
再怎麼磨蹭也總有到地頭的時候,春頤齋門戶緊閉,外頭起碼守着上百名公主府的普通親衛。見臺城公主鳳駕降臨,親衛們都單膝跪倒請安。晏玉淑說明來意,親衛首領便打開門讓她進去。
這兒比起晏玉淑起居的閒情閣要朗闊華貴多了,她穿過兩座院子才抵達了慕容娉娉日常起居的春爽汀。
在門外便能聽見潺潺流水聲,她進去才發現,原來院裡少了一面圍牆,乾脆以高大險峻的假山爲阻隔。從那假山頂端淌下一條銀瀑,匯入被剛玉巖圍砌的小池子裡。池子裡滿植睡蓮,又放養着許多紅魚。此時雖近黃昏,卻還能看清那些活潑紅魚在荷花荷葉間亂竄嬉戲。
真是個好住處啊!晏玉淑卻一點也不羨慕。自園子裡的管事介紹住處,她聽見閒情閣的名兒,便打定了主意要住進那裡。幸好閒情閣雖不寬敞,也不怎麼華麗,那淡淡的清怡雅緻卻非常符合她的脾性,何況又有“閒”與“情”這兩個字。
這是她最爲珍視的小秘密。裴四裴君紹,外人只知他身份顯赫、身體不佳,卻不知他的才華橫溢。徜若她不是與太后親厚,又如何會猜知他就是名動天下畫壇的“閒鶴先生”呢。
就連他名下的書齋都叫做閒坐書齋。晏玉淑脣邊忽然噙了一抹淡淡笑意,眼前彷彿不是春爽汀的如斯美景,而是那年那日在宮中,她瞥見的揮毫潑墨的清雅身影。
——他畫完一幅拙趣的老牛戲鶯圖,將畫掛起來晾乾時發現了她。他並不着惱,笑眯眯地看她,豎起一根玉白耀眼的手指在脣邊,輕輕地,噓。
那一刻,他便深深地烙進了她心裡。那根手指彷彿是豎在她自己脣邊,令她心慌莫名,羞澀莫名。一顆心嘭嘭急跳,再快一點點就要跳出了嗓子眼兒。
那年,她八歲。她將安之哥哥放在心裡已有五年,小心深藏,只待時機。如今她長大了,安之哥哥也就要議親,但,爲什麼,慕容娉娉要來搶?!她憑什麼還來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