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嘉五年九月十七日,考城,晴空萬里。
裴妃一大早就起來了,看完各地送來的軍報後,不敢怠慢,立刻遣人找來幕府左司馬裴邵、右司馬鄧攸、四位參軍鄒捷、劉蔚、李興、冠軍夷、監軍裴邈、督護糜直。
東海王司馬毗也來了,跟在他後面的是新蔡王司馬確。
司馬確被免去許昌都督後,便投奔了過來,成爲幕府的第二位監軍。
“餘事就不多說了。”裴妃坐下後,見到人都來齊了,立刻說道:“裴司馬,你詳述一下來龍去脈。”
“諾。”左司馬裴邵起身,一五一十地將最近收到的幾份軍報說了一遍。
事情源自靈津那邊。
隊主彭陵帶人過河接應斥候,未果。但他發現了匈奴大舉輸送糧草之事,彙報上去後,一開始沒受到重視。
數日之後,因爲斥候在河北接連不斷損失,傷亡遠超以往,唐劍意識到了不對,於是找兗州刺史楊瑁商量。
楊瑁判斷,匈奴調集大量遊騎,加大搜殺斥候的力度,多半是想遮掩什麼事情,於是又行文濮陽津、白馬津、文石津等處詢問。
滿衡、劉洽、何倫各自派出大量人手過河,無一例外都遭到了敵軍騎兵兇猛的圍攻,不得已之下,這些人又狼狽退回了河南。
不過也不是做無用功,他們將各自得到的消息拼湊了一下,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從河內到河北諸郡,全都在徵集物資、兵員。
這說明什麼?說明匈奴在做渡河南下的準備。
恰好在這個時候,滎陽傳來消息:匈奴步騎佔據成皋,並修建營壘,挖斷道路,似有所圖。
裴妃一聽,就感覺不太妙,於是立刻召集幕府僚佐,商議對策。
在座諸人或許不會帶兵打仗,但紙上談兵的本事還是有的,雖然不一定靠譜。
聽完裴邵的話後,臉上多有驚訝之色,當場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裴妃耐心地坐在那裡,等衆人充分交流完意見後,方道:“先司徒在時,諸君便參謀軍事,今可有結論?”
衆人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參軍鄒捷站了起來,道:“太妃、大王,僕覺得匈奴可能要強渡大河,直趨考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臉色一變,又嗡嗡了起來。
鄒捷,字太應,荊州新野人,父祖官至侍中、左將軍。
在過去一年裡,新野那邊也打成了一鍋粥,家中財貨、部曲乃至族人多有損失。
眼下兗州又這樣,鄒捷還是比較着急的,害怕剛搬來考城沒幾個月的家人受到驚擾。
“肅靜!”督護糜直起身,斥道:“太妃、大王當前,爾等成何體統!”
糜直現在統率着考城附近唯一一支兵馬。
該部以駐文石津的一千東海兵爲基幹,吸收了濟陽、陳留士族的一千部曲,又募了一千新兵,總計三千人,其中騎兵五百——文石津何倫部由此產生的缺額,着其自流民中招募新丁補充。
衆人一看糜直這個後輩出來教訓人,頓時有些不滿,有人便要開口斥責。
“諸君稍安勿躁。”裴妃搶先一步開口了,道:“可還有人建言?”
“太妃、大王。”參軍冠軍夷起身,道:“僕以爲,匈奴或打算自汲郡渡河,然後攻打滎陽、許昌。陳公家眷皆在許昌,若爲匈奴掠取,恐傷其威信。另者,許昌又是都督治所,一旦拿下,潁川士族或不再相信陳公,人心必然動盪。”
這話也有道理,衆人議論紛紛,甚至有大聲爭辯起來的。
裴妃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手下意識抓緊了裙子,顯然內心十分焦慮。
司馬毗看得一愣。
方纔鄒參軍說匈奴可能攻打考城,母親還沒這麼緊張呢。可一說到陳公威信要大跌,就緊張得不行,何也?
要知道,即便當年父親被滿朝文武擠兌得狼狽不堪,被迫出鎮外藩時,母親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當時他還感慨母親心志堅韌呢,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啊。
她居然爲陳公緊張!
“其實不然!”監軍裴邈突然起身,先對裴妃、司馬毗行了一禮,然後掃視衆人,成竹在胸道:“我認爲,匈奴並無目標,其意重在擄掠。”
這話說得新鮮,衆人安靜了下來,聽他下文。
裴邈在廳中走了一圈,就在衆人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道:“匈奴必經東武陽渡河,然後入東平、濟北、高平、泰山乃至豫州之魯國一帶劫掠。”
說到這裡,他又對裴妃、司馬毗行了一禮,道:“太妃、大王,僕請防範東平、高平、濟北等郡國。趙固被陳公擊敗後,並未遠去,至今仍盤踞在清河、平原一帶。青州方向又有曹嶷,兵強馬壯,此皆匈奴賊帥也。若幾位劇賊聯兵,便能自兗、徐、豫交界之所突入,我重兵皆在濮陽,後方空虛,恐難抵擋。”
這也是一種可能。
司馬毗聽完後,坐立不安。
裴妃則緊皺眉頭。
幕僚們又交頭接耳了起來,有人面有懼色,暗暗想着要不跑路算了?
兗州地處前線,直面匈奴,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如今看來,豫州也不保險,不如直接渡江南下,去建鄴謀個職位,反正琅琊王一向敬重先司徒,來者不拒。
裴妃突然站起了身。
衆人停止了交頭接耳,紛紛看向她。
裴妃深吸一口氣,突然間感到有些噁心。
她強自抑制住想要嘔吐的感覺,心情卻愈發堅定了。
這個時候,她不能倒下去。
她要幫——她的夫君,同時也是幫自己。
“我意遣人至許昌,請曹公馥總攬全局。”裴妃說道:“豫兗本爲一體,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大敵當前,須得擰作一股繩,方能退敵。諸君以爲如何?”
曹馥是陳公任命的許昌留守,這誰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曹馥曾當過先司徒的軍司,在座不少人見過他,甚至共事過。
再者,曹公或許不懂具體的用兵指揮,但他謀劃過軍略,對局勢有相當的理解,大略上的東西還是明白的。再加上德高望重,人脈很廣,如果由他來統籌指揮豫兗二州軍事,確實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
裴妃說完後,裴邵、裴邈、糜直立刻表示贊同,其他幾人你看我我看你,雖然有些不服氣,但終究沒反對。
司馬毗下意識看向參軍鄧攸。
鄧攸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
經歷了這幾個月的理政,太妃已經得到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支持,威望初步建立,此時不宜起衝突。
“既無意見,就這麼辦吧。”裴妃不給人拒絕的機會,乾綱獨斷道:“在曹公回覆之前,先得做幾件事。”
說到這裡,她與裴邈、裴邵商量了一下。
最終由裴邈站出來說道:“大體六件事,需得勞煩諸君。稍頃幕府亦會具文發出,傳至諸郡國。”
“其一,遣信使往彭城、下邳、東海,告知裴、王、糜三位匈奴之異動。”
“其二,諸君家眷可暫避往浚儀。此爲大城,又有雄兵,當可守禦多時。”
“其三,諸縣百姓,能避入塢堡者避入塢堡,不能者則入縣城,儘量發給器械、資糧,令其參與守城。”
“其四,傳令何、滿、劉、唐四將,令其各守各寨,勿要盲動,以致墮賊奸計。”
“其五,知會鄄城楊使君,請其籌備錢帛,招募勇士,以備不時之需。”
“其六,九郡國諸士族,一一知會,尤其是東平、濟北、泰山等郡,幕府還是念着他們的,勿要多想。”
“諾。”衆人先看了看裴妃,見她沒有反對,便應下了。
同時,很多人直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緊張的情緒油然而生。
匈奴人手裡的刀槍,是真的能對他們、對豫兗百姓造成巨大傷害的啊。
衆人散去之後,裴妃也沒和兒子多說話,徑直去了後院臥房之中,一時間吐了個稀里嘩啦,同時淚眼朦朧,心中稍稍起了股幽怨。
再堅強的女人,這個時候也是脆弱的,需要男人陪在身邊。
南陽王妃劉氏輕嘆了口氣,走過來摟住了裴妃,道:“要不要派信使去洛陽?看看能不能聯絡上陳公。”
裴妃眼淚撲簌簌落下。
劉氏被她帶動,亦陪着掉了幾滴眼淚。
都是苦命的女人,都被那個混蛋弄大了肚子,偏偏他還不在身邊。
哭了片刻後,裴妃輕輕起身,拿絲絹擦乾了眼淚,雙手下意識輕撫小腹,用恢復平靜的語氣說道:“值此之際,還是別讓他分心了。我方纔想了想,弄不好,這一次匈奴是奔着他來的。他大意了。這些事,曹馥自會想辦法通傳。”
“等忙完這一陣,你還是去許昌避一避吧,我照顧你。”劉氏說道。
裴妃輕輕搖了搖頭,道:“其他人都可以走,我和嗣王不能走,一走,恐人心動盪,局面又要橫生波折。河南是他的基業,若被糟蹋了,他……”
“他有什麼好的?”不知道爲什麼,劉氏突然之間就有些生氣,只見她紅着眼睛,用萬分不解的眼神看着裴妃,道:“你都這樣了,還念着他,他能給伱什麼?”
裴妃輕輕搖了搖頭,將劉氏摟入懷中。
劉氏掙扎片刻,難過地哭了出來。
南陽王被匈奴抓了,生死不知。
她堂堂一個王妃,關中主母,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傷心是難免的。
九月十九日,信使抵達許昌。
正在新宅中頤養天年的曹馥聽後,立刻起身。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徵集府兵。
所有能上陣的府兵,悉數集合,一個不許留。若有府兵子弟,年堪上陣者,同樣徵發,速來許昌。
第二道命令是發給李重和陳有根的,着其立刻前來議事,不得有誤。
突然之間,一切開始了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