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神龜元年(317)九月二十八日,晴。
“甄別俘虜,後送至汲郡。”
“催一下糧草,野無敵騎,爲何如此磨蹭?”
“以桃豹爲先鋒,率本部兵馬先行,午後就出發。大軍休整一夜,明晨西行。”
“給軍司盧志、相國庾琛知會一聲,出戰軍士的糧賜要優先發放。我說話算話,勿要壞我名聲。”
“溫縣賊人撤了?讓王雀兒迅猛追擊,儘量多留些賊人下來。若讓他們遁入軹關、上黨,就難辦了。”
“青州天師道徒——竟然又作亂,真是死不足惜。讓劉靈着即鎮壓,不要留手。”
“以樑肅爲義陽太守,徵發丁壯,收復失地。若有可能,奪回隨國。”
山陽縣城內,邵勳整個下午都在批閱各類公函,口述出意見後,交給隨行幕僚處理,發往各處。
二十九日,他在城外檢閱了一次部隊。
這一路兵馬以雜兵居多,但士氣旺盛,求戰慾望非常之強。
一路西行,許多人都在談論馮八尺等人的神奇經歷。
官位有了,這是一次跨越鴻溝的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哪怕是九品官,那也是官,且只要進了官員隊伍,就有升遷的可能。
見到縣官不用跪,可以坐着談笑風生。由豪強充任的吏員們見了他,要規規矩矩行禮。
錢也有了,一次性賞賜的糧布足夠一家子吃上幾年。還可以蔭庇一定數量的奴僕、田地,這也是好處。
從今往後,還有祿田領取糧肉果蔬,從軍田領取部分糧米賞賜。
逢年過節之時,如果能被樑公邀請參宴,吃喝完畢後還能帶些酒肉回家,興許還有賞賜——過節聚宴發賞,是主君彌補官員俸祿不足的重要手段。
可以說,馮八尺已經和他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了。
更別說他還得了個女人。聽聞是孔豚的續絃妻——這廝發家後立刻換了髮妻——安平韓氏出身,這可是他們這些泥腿子見都不見到的天上人,現在夜夜被馮八尺那粗漢壓在身下,以淚洗面。
媽的,越想越興奮!
眼睜睜看着個一文不名之人登上高位,如何不羨慕?
前幾日修武攻城戰,又有一人先登,得樑公許諾,賞賜罪眷一人,授東昏龍驤府別部司馬,掌一防三百府兵。
說實話,這一次的先登和汲縣那次不可同日而語。
汲縣是郡城,修武只是個普通縣城,而且沒多少兵,一二百人罷了,裹挾了數百丁壯,真的就是一通鼓就把他們趕下了城頭。
連續兩個人通過先登的方式一步登天,還有十餘人平分了斬將的大功,得錢財女人賞賜。如此重賞,已經把所有人的情緒都調動了起來,個個爭先,人人奮勇,摩拳擦掌着打算趁樑公親征的時候博取富貴——此時不拼,什麼時候拼?
邵勳見到如此士氣,心中快慰。
夫戰,勇氣也!
我軍士氣正盛,匈奴人心喪亂,此消彼長之下,正是全取汲郡、河內乃至上黨的有利時機。
檢閱完畢之後,大纛前指,數萬軍士如狼似虎,紅着眼睛向西奔去。
下一站,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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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都城外,劉閏中手持尖刀,走向綁縛在柱子上的一人。
此人名叫劉大虎,劉雅家奴出身,曾爲他掌管商隊,來回河內、河東、平陽之間做買賣,後得了個幕府舍人之職,四處傳令,地位漸高。
今番來高都,命令在此處耕牧的羯、烏桓、匈奴部落出兵,南下野王、溫縣,幫助圍攻溫縣的部隊撤軍。
這會已經撤了幾日,老實說不太理想,斷後的部隊一瞬間就被王雀兒圍上了,然後步騎兵馬繼續追擊。
他也不追得很急,可能是擔心匈奴人狗急跳牆,停下來決戰。就那麼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面,手法頗似當年邵勳追擊靳準:離着一天路程,讓你不敢停下,不敢收容掉隊的潰兵,無法聯絡各支營伍,越到後面越亂,跑得越散,屆時即便想返身再戰,也沒那個士氣了。
現在他們急需生力軍南下,解安西將軍之危厄。駐守在高都的劉閏中等人離得最近,瞬息可至,是天然的援軍。
只不過,好像出了問題:劉閏中要反!
“劉賊!你這樣的人就該被綁縛在馬尾上,到沙磧(戈壁灘)中拖死。狗賊!奸賊!”劉大虎死到臨頭,反而不怕了,就想罵個痛快:“你妹妹日夜被邵賊凌辱,哭泣哀嚎,就等着你去救她。結果你要降邵賊,哈哈,劉夫人聽聞,怕是要絕望自盡。”
劉閏中面色一黑,用力將尖刀捅進劉大虎嘴裡,攪了一攪,再往外一拉,頓時血水混合着牙齒、舌頭涌了出來,
劉大虎痛呼慘叫,幾乎暈厥過去,但還對着劉閏中怒目相視。
劉閏中嘿嘿冷笑,讓人提來幾桶冷水,反覆澆在劉大虎心口。
九月底的清晨已經有些寒冷了,劉大虎凍得直哆嗦,心口直髮緊。
劉閏中面色不變,扯開劉大虎的衣裳,拿手在胸口比劃了兩下,然後在劉大虎恐懼的目光中,捅、切、劃、拉。
鮮血噴涌而起,澆了劉閏中滿頭滿臉。
他毫不在意,甚至拿舌頭舔舐了下嘴角,手裡尖刀不停……
“心口菜、心尖血,莫要浪費,我等一起分食完,就出兵,恭迎樑公。”劉閏中看向衆人,說道。
在場之人,除了使者庾怞之外,都是上黨南部這一片的酋帥。
見了劉大虎的下場,聽了劉閏中的話,沒什麼異樣,只紛紛點頭,包括從汴梁回來的劉昭。
庾怞差點把早上吃的奶酪吐了出來。他現在深刻懷疑,招降這些人有沒有意義?
他覺得喪心病狂的事,在這些人眼裡司空見慣,習以爲常。
個頂個的兇人,要駕馭他們可不容易。
不過想着想着,他又憶起了樑公的形象。他真的是好人嗎?未必。
兇狠的程度,恐怕不下於這幫人,只不過樑公善於壓制心中的暴戾,儘可能不殘害別人罷了。若讓他把心裡的魔鬼放出來,劉閏中這類人估計都要嚇得屁滾尿流。
可能——劉閏中已經隱約看出些什麼了,這類兇人,對同類最是敏感不過。
心口菜、心口血很快吃喝完畢。
劉閏中沒爲難庾怞,對他很客氣。
吃喝完畢之後,一聲唿哨,駿馬揚蹄而至。
劉閏中輕撫馬背,大笑道:“走,去樑公那裡吃飯。”
衆人哈哈大笑,紛紛召來部衆,洶涌南下。
劉昭則領了一批留守兵馬,逆流而上,向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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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怞帶着隨從,策馬跟上。
北風呼嘯,蹄聲陣陣。
上黨胡騎大舉南下,幾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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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寒露重,草色枯黃。
其實沒多少草了。
七月大蝗,啃噬泰半,隨後稍稍長了點,便又天氣轉寒,生機泯滅,一如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撤退之路十分艱難。
王雀兒追得很緊,已經連續吞掉了兩支斷後兵馬,前後損失三千餘人。
義從軍、捉生軍甚至幽州突騎督輪番出擊,追襲甚緊。
而他們手裡的騎兵卻因爲糧食日益減少而戰力不足,出動頻次大減,完全被壓着打——畢竟,戰馬不能吃肉脯啊。
又一陣角聲響起。
不待劉雅吩咐,自有將領帶着一羣騎卒衝了上去阻截。
劉雅心下稍安,指揮着面色惶恐的步騎軍兩萬餘人北撤。
離野王很近了,只要再堅持半日、最多一日,便可衝進城內,得到喘息之機。
至於回了野王后怎麼辦,容後再議,先脫了眼前的大難再說。
東邊又襲來一支騎軍,打着“高”字將旗。
這是老熟人了,捉生軍高翊,邵賊心腹,經常劫掠河內人丁,然後安置在金谷園一帶,他們都查清楚了。
面對這個狡猾又兇殘的對手,無需做動員,仇深似海之下,很快就有滿臉氣憤之人,領兵衝了上去,與捉生軍戰作一團,雙方不斷墜馬,各自死傷慘重。
大軍撤退的腳步陡然加快。
粗笨的輜重直接扔了。
損壞的車輛也不修了,棄之於途。
受傷或生病的人坐在這些車輛旁邊,哭泣不已。
甚至就連較爲瘦弱的戰馬也宰殺掉,充作飯食。
劉雅還把自己隨軍帶過去的舞姬樂人賞給了軍士們,輪番玩弄得不成人形後,拿斧子剁吧剁吧,一鍋煮了,以激勵士氣。
敵人的騎軍被擊退後,很快換了個方向,再度襲來。
最近之時,箭矢甚至落入了步兵人叢之中,引發了小規模的騷亂。
劉雅不斷下令,分派各支人馬堵截、驅逐,至夜方休。
但夜晚也不太平,不光有晉軍騷擾,還有己方離營而走的軍士。
他們應該是白天就想走了,但不敢,害怕被晉軍騎兵綴上。入夜之後就容易太多了,數百人一股,分散跑,賭運氣,晉軍不可能盯着所有人。
軍官們不斷彙報,但劉雅心累了,吩咐他們不要去追,管束好剩下的人就行了。
軍官們黯然以對,戰至此時,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個明悟:河內多半保不住了。
九月最後一天,野王高高的城牆已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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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速撤退許久的匈奴人喜極而泣,下意識加快了步伐。
南邊的晉軍似乎知道他們一直緊繃着的弦鬆了,驟然加緊了攻勢,不但騎軍狠命衝,具裝甲騎都上了,步軍也大舉壓上,離野王只剩數裡的匈奴人頓時潰不成軍。
斷後的人三心二意,跑在前面的人亂了陣型,腦子裡沒有任何戰意,眼中只有前方的野王,耳朵聽不見任何命令,彷彿一口氣散掉了般,呈現潰散之勢。
劉雅急得立刻召集親軍,策馬上前,試圖維持秩序。
而就在這個時候,北方的地平線上,騎兵的浪濤洶涌而來。
一個、兩個、一百、兩百、一千、兩千……
到了最後,竟然不下萬人。
他們越過野王,絲毫不停頓,直奔劉雅中軍本陣而來。
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許期待的話,當第一支箭矢落下的時候,劉雅知道完了。
劉閏中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