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車隊離開了野王,向西行去。
車廂之內,滿滿當當各色麻布、陶罐、漆器等日用品。
車隊走得很慢,纔到晌午,就在一處停了下來。
部落牧人們見了,立刻圍了上來。
車隊夥計趁機吆喝起來,售賣貨物。
劉大虎笑呵呵地倚靠在樹下,吹着清涼的東南風,默默看着遠處的營地。
營地是用木柵欄圍起來的,供人居住。
營地之外,放牧着許許多多的牛羊。很顯然,這是一個從別處遷過來的小部落,興許其中有幾個氏族,首領在野王的安西將軍帳下聽令。
“也不怕晉人突襲過來,搶了你們的牛羊。”劉大虎拔出牛皮水囊上的塞子,灌了一口酒後,暗哂。
當然,也就是暗哂下罷了。
這裡離河陽還有相當的距離,晉人似乎又沒多少騎兵,想要躲過野外遊騎的視線,幾無可能。
不遠處的交易進行得很順利。
作爲安西將軍的家奴,劉大虎在河內、上黨一帶還是很有面子的。有些買賣,只有他能做,別人做不了。
有護衛端來了飯食,採買自部落營地。
劉大虎伸手接過乳汁、肉脯,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乳汁不錯,應擠自今春新產羔的母羊吧?”劉大虎隨口問道。
“正是。”護衛說道:“我看着他們擠的。日到中天,陰陽交替,奶正鮮美。”
“不錯。”劉大虎讚許地看了他一眼。
這小子有前途,伺候得很舒服,以後讓他發點小財。
至於如何發財,那太簡單了,允許他夾帶一點自己的貨物,跟着商隊一起賣掉就是了。
劉大虎唏哩呼嚕喝完奶,打了個飽嗝。
也別說什麼新擠的奶不能喝,千百年來牧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殺不殺菌都無所謂了,能飽肚就成。
牛羊馬奶,向來是普通牧人的主食。進入中原後,有了部分“靠天收”的農田,但奶製品依然佔據着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別忘了買些馬奶酒。”劉大虎開始嚼吃肉脯,吩咐道。
護衛應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挑出肉脯裡的蛆蟲,將剩下的肉放進嘴裡嚼吃。
做買賣,真的暴利。
方纔他在那邊看來,帶過來的靴子一下子就賣了五十多雙,其中甚至包括十餘雙緞制長筒靴,剩下的都是皮靴——靴(亦寫作鞮、鞾),本無此字,謂之“胡人履連脛”,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學了過來,但之前並不流行,到魏晉時期纔開始大範圍穿着。
對經常需要打仗的武人來說,能保護腳踝甚至更上面脛部的皮靴,確實比履好,屬於剛需貨物,非常好賣。
除了靴子外,他們還賣了很多褲子(合襠褲,非漢人穿的開襠褲)、氈帽、陶罐、勺子、刀具等日常生活用品。
賣奢侈名貴的物品,真沒有賣這類東西賺錢,因爲量太大了。
而他們賣的所有東西,都產自城市,部落裡確實有一部分製作此類物品的工匠,但數量不夠多,無法滿足所有需求,這就給了住在城市裡的晉人機會。
大漢掩有數州之地,到頭來國人(匈奴人)過得還沒晉人好,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以安西將軍做的這個買賣而言,晉人工匠製作物品,匈奴人販賣,羯人充當護衛,普通牧民只有拿皮子、乳酪、肉脯、馬奶酒乃至牲畜來交換的份,甚至還賣不上價。
在一整個環節中,安西將軍賺最多,其次是工匠,接着是羯人,最虧的還是普通牧民。
但日子還能過下去,湊合着吧,別想太多。
又一個護衛匆匆走了過來。
劉大虎眼皮子一擡,問道:“何事?”
“有相熟的頭人說,北城那邊來了不少晉兵,時局緊張,讓我們小心點。”護衛說道。
“他們怎麼知道的?”
“有人從南邊換防回來,說河面上不斷有船隻靠往河陽三城,比之前多了很多。”
“僅此一條還不足以判斷。”
“還有人說,北城那邊原本最多千騎,最近一次數到了兩千騎,在城外操練合擊之術,有時候直衝監視他們的遊騎。”
劉大虎坐直了身子。
有些東西是騙不了人的,比如物資的集散、兵員的聚集。
晉人打仗,想要達成突然性幾無可能。
大漢打仗,全範圍捕殺、驅逐晉軍的斥候,纔有可能達成突然性。
晉軍既然大搖大擺在河陽聚集物資、兵員,那麼就一定有所圖。
“你回一趟野王。不管安西將軍有沒有收到消息,我都得告知一下。”劉大虎吩咐道。
“好。”護衛也不廢話,直接奔向自己的坐騎,調頭往野王而去。
劉大虎又擡起頭看向營地。
交換完畢的牧人們興高采烈,紛紛往自家帳篷走去。
牧草長勢良好的曠野中,到處是正在擠奶的婦人。
老人們則製作能長時間存放的乳酪,甚至採摘野果釀酒。
小孩放牧牛羊,騎着馬在野地裡追逐玩耍,天真的笑聲傳出去很遠。
真是個好地方啊。
劉大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看着一望無際的曠野。
曾幾何時,這裡到處都是晉人的村落。但到了現在,房屋傾頹,水渠淤塞,田野荒蕪——也不能說完全荒蕪吧,至少這些牧人種了不少糧食,只不過從來都不打理,地裡的稗草幾乎和粟一樣多,一畝地能收一斛八九鬥就不錯了,與晉人農田畝收三四斛不好比。
但這仍然是一個好地方。
最近從武威遷來一個部落,先至河西,後被單于檯安置到上黨,再分流一部分至河內。當他們第一次來到沃野千里的河內時,一個個都驚呆了,世上居然還有如此上好的牧場。
河內只是中原一角罷了。
大河以南,上好的牧場數不勝數。邵賊建立的廣成澤牧場的名聲已傳至河北,聽聞那裡水草豐美,即便大旱之年亦不曾乾涸,若能放牧,不知道可養多少部落。
所有人都在往東、向南啊。
去年底,南安赤亭羌首領姚弋仲率部東遷至榆眉,跟隨者數萬衆。
在此之前,安定盧水胡首領彭天護大敗賈疋,部衆也在關中腹地盤踞了下來。
東進、南遷是大勢所趨。
劉大虎也不知道西邊發生了什麼,一個又一個部落東遷。
或許,並沒有什麼複雜的原因,僅僅是因爲晉庭衰弱,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罷了。
近處的部落走了,遠處的部落就會佔據他們的草場,遷徙本來就是草原的常態。
誰能抵擋中原優質牧場的誘惑呢?
“走了。”吃完飯後,劉大虎上了馬,無精打采地走在前頭。
長長的車隊緊隨其後,一路向西。
曠野中響起了悠揚的歌聲,那是牧人所唱。
隨行護衛的羯人也拿出了琴,在馬背上演奏着。
劉大虎哈哈大笑。
天高雲淡,草長鶯飛,牛羊被野,駿馬奔馳。
端地一副美景啊,這是獨屬於草原民族的浪漫。
真希望這是他們永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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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車隊進入河東境內。
到了這裡,則又是一副完全不同的風貌。
劉大虎甚至見到了一部分剛剛收穫完畢的農田。
麥稈堆得老高,被一車車拉走。
鳥雀俯衝而下,啄食遺留在田間的麥穗。
河東本來就種小麥,但一般是春小麥,冬小麥種得很少。
這幾年越來越多了,究其根本,大概是河東的土豪們跟隨大漢王師出征,從河內、汲郡、河南、弘農等地擄掠了很多百姓回來,於是種植冬小麥的行爲慢慢增多,因爲確實有助於提高土地的利用率。
晉人還是有點門道的。
六月初,車隊抵達平陽,將貨物售賣一空後,帶着錢財直入安西將軍府。
劉大虎沒有休息,而是開始打探消息,回程後報予安西將軍知曉。
如今京中最熱門的人物當屬一東一西二人。
西者中山王曜,屢破晉人,一度襲破長安,後因無糧而守退回——偌大一個長安,彭天護不要,中山王也嫌棄,讓人唏噓不已。
中山王目前正在招撫關中諸胡,晉人也在招撫,誰能獲得他們的支持,誰就擁有了關中。
至於晉人世家、塢堡主們,他們一般在塵埃落定後,會投向勝利的一方,無需特意招撫——即便招撫了,也未必有太多效果。
東者則是石勒了。
他與鎮遠將軍樑伏疵合兵,剛剛攻殺了乞活帥田徽。
曾經投靠過司馬越的薄盛率部投降。
至此,石勒專心經營河北數年,以鄴城爲基,已經把冀州打得差不多了。
朝廷以其爲侍中、徵東大將軍鎮鄴城,尊崇無比。
樑伏疵則爲鎮遠大將軍、冀州刺史(治安平)。
劉大虎默默記下這些消息,準備回府後口述,由文吏記下,再帶回野王。
“想當年,石超爲冀州刺史,石勒寄居鄴城,朝中一度想任命石勒爲豫州刺史,着其率部南下,爲大漢攻略河南。”劉大虎心中暗歎:“石勒運道真是不錯。若他真去了河南,多半爲邵勳剿滅,最多互相攻殺,偏安一隅罷了,絕不可能有留在河北這麼好。”
“不過,鎮遠大將軍尚據安平,爲冀州刺史,石勒只是鄴城都督罷了。河北不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倒也問題不大。”
“接下來若攻破幽州,則河北俱下。大漢國勢臻於鼎盛矣。”
“關中卻不知何時能攻下了……”
探聽完畢後,劉大虎回了安西將軍府,將今日得來的消息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