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播之後,天氣漸暖。
熬過了一整個寒冬的丞相庾琛又病倒了,直到該月下旬才重新視事。
“當年居然還想去江東。這身子骨去了那邊怕是三天兩頭生病,沒幾年就水土不服暴卒了。”丞相府中,庾琛對着來客苦笑道。
客人來自滎陽,乃李矩的外甥郭誦。
這個出身平陽的家族現在已經落籍滎陽,標標準準的河南人了。而他們,毫無疑問是丞相庾琛的人,在此之前曾投靠過司馬越。
司馬越死後,李矩、郭誦這對舅甥面臨着兩個選擇,是繼續和越府舊人攪在一起,還是另擇門路。
很顯然,他們選擇了潁川庾氏。
郭誦現在是密縣長,幹了好些年了,卻無門路升遷,每次到上面一考察,各種條件不符合,十分憋屈。
像他們這種出身條件差的人,必須得上面有人,想辦法讓吏部忽略其門第、風姿、儀容、學識等減分項,通過考察,並且安排一個好位置。
如果是士人,這方面的煩惱就要少很多了,正常考覈都能通過,蓋因這項制度本就是爲了士族量身打造的。
你不是士族,非要擠進官場,可不就得有貴人提攜才行?這還是如今條件寬鬆了,換二十年前,樑王都得去抓了司馬乂才能察孝廉。
“光中所請之事,老夫已經知曉。”庾琛坐在氤氳水汽之後,面色有些疲憊,道:“你想從軍,卻有些難。下月會新建黑矟右營,首番募兵三千。這三千人卻不是你能進的,即便你武藝不錯。如果強要說的話,捉生軍可能是個不錯的門路,該部現已移駐雁門,接下來可能要去馬邑,正在招兵買馬。但他們不是募兵,要放牧牛羊雜畜的,朝廷也只是貼補少許罷了。你若願去,老夫倒是能安排一下,若不願去,密縣長不比當武夫強嗎?多少人想當令長還沒機會呢。”
“捉生軍就捉生軍,請丞相成全。”郭誦懇切道:“我願率部曲百騎從軍。”
“世回(李矩)知道這事嗎?”
“舅父亦勸我不要輕舉妄動。”
庾琛笑了笑,道:“此番召你來,實有他事。”
“丞相請說。”郭誦道。
“不急。”庾琛喚來一名相府舍人,讓他將另外一人請進來。
“姑夫。”大將軍府金曹掾毌丘祿快步走了進來,行禮道。
庾琛指了指屋內的一張獨坐榻,讓他坐下,然後說道:“大王欲與平城做買賣,宗儒你前番與岢嵐酋豪買賣過牛羊,你說說,難點在何處?”
毌丘祿一聽,自己專業領域的東西啊,立刻胸有成竹地說道:“姑夫——”
庾琛敲了敲高足案几。
毌丘祿立刻改口:“丞相,難在中途。”
“牛羊過境,需食大量草料。若都走同一條路,第一批牛羊過境之後,牧草來不及生長,又有第二批來了,便不夠吃。吃不飽就掉膘乃至倒斃,那就虧了。”
“光邊走邊吃還不夠。即便人長途跋涉,頓頓有吃,時日長了也需休整,牲畜同理,故需有催肥地作爲中途休整之所。催肥地需常年準備大量草料,僱專人照料牲畜,把丟失的膘養回來,以便繼續上路。”
“如此,這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僕至今也只是建起了一條路,即自秀容至河東之路。沿途拉部落貴人入夥,一起分潤好處,這才勉強支應得開。”
庾琛嗯了一聲。
做這個買賣,不拉着很多人一起入夥是不可能的。
毌丘祿本身是幕府官員,在外多半也扯了丞相虎皮,這才能擺平各種難事,順利建立了一條買賣牲畜的道路——這條路,肯定還不允許別人走,因爲擔心別人家的牛羊把草吃光了。
毌丘祿之外,據庾琛所知,惠皇后羊氏的賓客也建立起了一條自太原至平陽的“畜道”。誰都知道,羊獻容是在爲樑王賺錢,故沒人敢阻攔,也順利運轉起來了。
其他人就有點麻煩了。
很多草場是有主的,即便無主,當地人也不喜歡看到外地人趕着牛羊吃他們的草。
任何東西都有價值,哪怕是荒草。
“秀容至河東這條線,交給族人吧。”庾琛說道:“接下來你去趟平城。”
“平城?”毌丘祿有些擔憂。
“放心,元度與你一起去。”庾琛說道:“想想辦法,建一條自平城至汴梁的牲畜商路。河南其實很缺牲畜,至今牛車、羊車都不足,別說馬車了。今年春耕,甚至有十幾家共用一頭耕牛,以至牛累得倒斃的,簡直駭人聽聞。這條路建起,既可緩解河南牲畜不足的窘境,亦可將河南貨品售賣至草原,兩相得利。”
毌丘祿想了想,道:“似有些長了。”
“確實長,但你可想想辦法,譬如中途建個牧場,反正荒地很多。”庾琛說道:“自雲中郡南下,經馬邑、雁門、新興、太原、上黨、河內、滎陽八郡,最終抵達陳留。” 說到這裡,庾琛看向郭誦,道:“光中,今日召你來便是此事,滎陽那邊需得你出力。”
郭誦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事!搞得他以爲自己被丞相看中,要提拔了呢。
當下說道:“僕遵命。”
庾琛又看向毌丘祿,說道:“河內有片荒地,就在太行陘入口左近,可以暫借於你,但人手得自募。新興、雁門地廣人稀,我亦可以給你尋來荒地做牧場,但上黨、太原、陳留、馬邑、雲中還得你自己去想辦法。”
毌丘祿想了想,道:“得拉上黨劉閏中入夥,太原那邊得另尋他人。至於馬邑、雲中卻有些困難,實在沒有相熟之人。”
“所以我讓元度陪你跑一趟。”庾琛說道:“此乃大事,大王十分關切。尤其是代國那邊,若能多拉幾個貴人高官入夥,讓他們也能分潤好處,此事便妥了。你也別一門心思鑽錢眼裡,適當多讓一點利,哪怕只是堪堪保本也不要緊,大王自以官爵酬之,重要的是把這條商路維持下來。”
毌丘祿有些明白了,但還有一點不解:“代人若叛,當不會爲這點蠅頭小利所阻。”
“當然不能只靠這一招。”庾琛說道:“大王欲將代國貴人牢牢綁住,這只是其中一條繩子罷了。但你也別小看互市之利,世人多庸碌,能斷然捨棄眼前之利的,絕非常人。對付這種人,錢確實不太好使,但還有其他辦法。總之,此事要儘快辦妥,不得遲疑。”
“是。”毌丘祿應道。
說完這件大事,庾琛似是鬆了一口氣,神色間更見疲乏。
“姑夫。”毌丘祿看着庾琛日漸清瘦的面龐,欲言又止。
“宗儒勿憂。”庾琛灑脫地一笑,道:“人總有這一天的。庾氏在我手中發揚光大,有今日之盛景,便是去了泉下幽壤,面對列祖列宗,我亦能無愧。而今擔心的,不過兒女之事罷了。”
毌丘祿有些動容,也有些傷感。
“宗儒,你要幫我。”庾琛說道。
“好!”毌丘祿只覺喉間有什麼堵住了一樣,分外難受。
二月間,天使再至平陽。
表妹文君已經被冊封爲王后,一應用度、儀仗與皇后無異。
元規在徐州爲刺史,雖無亮眼政績,但也沒出大問題。或曰平庸,但對庾氏來說,不犯錯就值得慶賀了,他們也不需要庾亮做出什麼豐功偉績。
其他庾氏族人,各有官職在身。
如此煊赫家勢,姑夫卻倍感壓力,以至有些悲觀,這讓毌丘祿很不好受。
郭誦也隱隱察覺到了一些,他沒敢說話,只低頭不語,心中暗道原來權勢熏天的丞相也有諸多煩惱,甚至比他們這等小人物更加如履薄冰。
“光中,你既想從軍,那就去捉生軍吧。”庾琛沉默了一會後,對郭誦說道:“滎陽草場的事情先料理好,我再調你過去。馬邑並不太平,你若有暇,可幫着照看點。”
“遵命。”郭誦應道。
庾琛說完,便讓郭誦回去準備。郭誦行了一禮,轉身出了丞相府。
來到大街上時,有些感慨。
曾幾何時,他與舅舅李矩是靠打胡人起家的,現在卻要與胡人合作了。
毌丘祿建立的這條商路,其實挺有賺頭的。
按照丞相的辦法,滎陽李家、郭家參與其中,應也能分潤好處,雖然可能只有一點點。
但這是一個細水長流的買賣,一年兩年所得有限,十年二十年呢?那可是很大一筆收入了。
但怎麼說呢,這其實不是他追求的東西。
他更想去軍中效力,立功受賞,加官進爵,比如今這一眼看得到頭的密縣長強多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一輩子就是這麼個級別的官,永遠無法升上去,甚至過幾年就被免官也不無可能。
而今機會不多了,盛樂的索頭是一個機會,長安的匈奴也是一個機會。
至於江東,他其實不太想去,自漢以來南征,被疫病殺死的軍士人數,可能一點不比戰場上死掉的少。
水土不服這種事,真的讓北人聞之色變。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誰又願意南渡呢?
夕陽西下,郭誦出了城,準備回老家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招募些弓馬嫺熟之人一起投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