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楷沒在廣固多做逗留。
既然談不攏,那就不談了,雖然有些遺憾,羊氏得不到這樁大功了。
離開廣固後,他在數十隨從的簇擁下,一路狂奔回了泰山,並第一時間把最近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詳細寫下來,發往汴梁。
做完這一切後,他纔有心思走親訪友,好好歇息一番。
泰山羊氏是大族,主脈在魯國交界處的南城縣,在巨平、樑父二縣還有支脈。至於其勢力,則遍佈周邊數郡。
許是時局緊張,已經過了臘月十五了,莊客部曲們仍然在進行最後一次操練。
點將臺搭了起來。
族中耆老們坐在最中間,年輕力壯的後生子弟分列左右十二面旌旗下。
每一次鼓響,都有子弟披甲執械,策馬奔出,然後指揮莊客部曲展開各種形式的隊形。
十年來,泰山羊氏總是被亂世旋渦拖入,被迫進行各種廝殺。
王彌、靳準、石勒、趙固、曹嶷……
一個接一個敵人,戰鬥永無停息。
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連面對王彌的流民軍都手忙腳亂,驚慌不已。連續被攻破好幾個堡寨,表現可謂不堪一擊。
痛定思痛之下,重金募來富有戰陣知識的禁軍將校,投入大筆錢糧整訓部曲莊客,提升戰鬥力。
等到高平之戰爆發的那一年,羊家軍已經大爲改觀,縱然野戰不能打贏,卻已經可以依託城池、塢堡、莊園乃至各處烽燧等小型堡壘,固守待援了。期間甚至還有膽大的羊氏子弟,帶兵主動出擊,打了幾次小小的反擊,雖然結果不怎麼樣。
到石勒大軍突襲河南那年,羊氏已經非常穩了,已經知道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策動各處塢堡莊園,限制石勒騎兵的活動範圍,再抓住其戰鬥力較弱的一部窮追猛打。
最近幾年,則率領三到四個郡的兵馬,與曹嶷展開了軍團級別的廝殺,積累了十分寶貴的大兵團作戰經驗。
很多東西都是一步步摸索、完善起來的,更何況羊氏本就有基礎,不是一點戰陣廝殺都不懂,只不過承平多年之下,養廢了罷了。
但在一開始吃過慘痛的教訓後,通過十年時間,慢慢調整,再加上樑公委以大權,十分信任,諸多便利之下,家族一扭頹勢,如今已經可以比較從容地應對這個亂世了。
“葦郎,過來。”大將軍府右司馬羊忱站在高臺邊緣,招了招手,說道。
“父親。”羊楷走了過去,行禮道。
“你怎還賴在家中?捨不得妻兒?”羊忱臉一落,質問道。
羊楷苦笑:“阿爺,還有十餘日就過年了,還要奔波?”
“爲父總督六郡軍民事務,走不脫身,你也走不開?”羊忱擺了擺手,不想聽兒子的解釋,只道:“樑公正旦必然會接受羣臣朝賀,你好歹也是舍人,不該留在汴梁?”
“阿爺,樑公都體恤我,讓我過完正月再回去,怎麼你……”羊楷叫苦道。
“速回。”羊忱堅決道:“二月裡,我會遣人把你家眷也送去汴梁。正月下旬到二月中,汴梁一定有很多聚飲宴集,多多參加,沒有壞處。”
“好吧。”羊楷無奈應下了。
他知道父親是爲了他好。
正月十五之前,汴梁的官員士人一般和自己家人過年。
正月十五之後,同僚、好友間的機會就多了,正是結交的好時機。
要想在官場發展,不抓住這些機會是不行的,羊楷能理解這點。
“濟北那邊——”羊忱剛要介紹情況,臺下卻熱鬧了起來。
父子二人一齊望去,卻見幾個羊氏子弟正在賣弄步戰、騎戰武藝。
羊楷眼尖,發現其中一人是弟弟羊權。
羊權自小習文練武,但從家族發展來說,他是準備走文官這條路線的,且多年來一直做這方面的準備,包括但不限於參加飲宴、與人辯經、找人吹捧點評等。
數年前,他還兩次臨危進入魯國,接管地方郡縣,梳理政務、安撫人心,事了後掛印而去——這更是一種積累名氣的手段,因爲他的目標很顯然是樑公幕府僚佐。
不過,隨着局勢的變化,羊權開始改弦更張,走武人路線了。
這會他正騎在駿馬之上,手持一杆看着就很嚇人的馬槊,揮舞、刺擊、撥挑不停,分別對應不同的戰術動作。
揮舞,一般在突入步兵陣中時,利用馬槊巨大的自重將敵兵掃倒。
刺擊,一般在騎兵對衝時用到。
撥挑則是馬槊騎兵從步兵軍陣外圍掠過時,撥開槍桿,將人挑起甩落。
重型騎戰武器不是誰都能玩的,氣力不足的就只能玩玩輕便的騎槍、長矛。
羊權手裡的馬槊比一般人用的粗長很多,但他氣力驚人,耍弄起來沒有任何遲緩的感覺。而如果訓練時能玩得動這類超重武器,真正廝殺時換小一號的,簡直能玩出花來。
“樑公怕是不會再招撫曹嶷了吧?”羊楷突然問道。
“不會了。”羊忱輕聲說道:“自爲父來到泰山的那一刻起,就不會了。你去廣固,也只不過是麻痹曹嶷罷了。”
羊楷苦笑。
像他這種簪纓世族子弟,在天下大棋盤之上,卻也只能當個棋子。
其實也無所謂了。
這個出使的履歷,將來總會有說道的,樑公也會予以補償。
從今往後,他們這一支羊氏子弟中,他走文官路線,弟弟羊權走武將路線,其他人年未及弱冠,還談不上路線選擇。
當然,如果世道變亂,他也可以轉武將,畢竟武藝沒有落下。
如果天下慢慢太平了,就沒必要,一輩子當個文官也不錯。
父親當年就是從幕僚起家,最高至刺史、侍中,然後免官在家。看起來是個文官,但趙王倫強行徵辟他的時候,搶了一匹沒有鞍具、馬鐙的戰馬,光背騎上,左右開弓,射退趙王追兵,奔回泰山。
如果不露這一手,誰都以爲當了大半輩子文官的父親手無縛雞之力呢。
泰山羊氏子弟,可沒那麼弱不禁風。
“回去吧。”羊忱又催促道:“劉靈在濟北招誘了不少人,皆帶械來投。及至明年三四月間,兵衆會更多。屆時三面圍攻,曹嶷挺不了多久。攻滅曹嶷後,樑公必奪兵削權,屆時該怎麼維繫家業,要好好想想了。你——可懂?”
“懂了。”羊楷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奪佔青州後,樑公必然會限制泰山羊氏,免得腹心之地出現不在其監管下的武力。
因爲實事求是講,一旦樑公在前線遭遇慘敗,像他們羊氏之類大族是可以直接讓地方易幟的。甚至不止泰山一郡,能夠裹挾數郡。
沒人能夠無視他們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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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普降大雪。
劉靈帶着三千餘名士卒打獵而歸。
時天色漸晚,濟北城門已閉,劉靈親自上前,叫喊了許久。
守兵在城上探頭探腦了許久,確定是外兵屬劉靈後,便將其放了進來。
三千餘人提着雉雞、狐兔吵吵嚷嚷入了軍營,很快開始架鍋燒水,整治獵物。
城裡來了一個名叫段牙的軍官,聽聞是幽州的什麼都尉,帶着數百騎,將城池塞得滿滿當當——甚至還住不下,有千餘匹馬就留在城外的矮牆內,遣伕役照料。
劉靈招誘來的這三千餘兵看到他們就恐懼。
高頭大馬、鋼鐵洪流,戴着面簾,手持長槊,如摧枯拉朽般衝進步兵隊伍裡,如同趕羊一樣將他們驅趕下河。
哭嚎之聲不絕於耳,幾乎成了他們這些天師道徒記憶最深處的噩夢。
“呸!”劉靈看着屯於隔壁軍營的鮮卑具裝甲騎,笑罵道:“上門要飯的。幽州養不活他們了,來濟北乞食。”
衆兵勉強笑了笑。
比起八九年前,這幫鮮卑人又有所變化。
裝具更精良了,更會打仗了。戰爭是最鍛鍊人的,所有人都在進步,但他們還是對鮮卑騎兵有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將軍,今日午後侯府郎中令至,言年後曹嶷恐來抄掠,需得做好準備。”留守軍營的小校前來稟報道。
“小事,不還有那些鮮卑人麼?”劉靈哂笑一聲,道:“曹嶷若來,便將他騙到濟北,鐵騎一衝,看他能回去幾個人。”
小校是邵勳親兵出身,知道怎麼打仗,聞言點頭道:“正月裡還會有一支鮮卑輕騎過來,大約兩千餘騎,這會已到安平了。”
“有這麼多騎兵?”劉靈驚道:“乾脆去抄掠曹嶷得了。”
“樑公尚未委任統帥,將軍切勿輕舉妄動。”小校勸道。
劉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終究沒說什麼。
“那就先過年吧。”他嘆了口氣,道:“年後殺回青州老家,把曹嶷的狗頭斬了!什麼玩意,我當年爲天師的時候,他曹嶷是什麼人?聽都沒聽過。”
論起資歷來說,劉靈真的挺嚇人的。
昔年劉伯根起事,王彌投靠過去,隨後劉靈一入夥,便是王彌帳下大將,曹嶷還沒冒頭呢。
起義軍聲勢正盛的時候,王浚遣五千鮮卑騎兵南下,將他們衝得稀里嘩啦,四散而逃。那時候劉靈就跟在王彌身邊,曹嶷甚至一度失去了聯絡。
什麼玩意!
如果比起起義之前的“資歷”,老劉就更不得了了。畢竟他可是在太平時節就哀嘆怎麼還不天下大亂的人,早早備戰亂世,老造反家了。
“這幾天有沒有人來投?”劉靈又問道。
“有。”小校答道:“二三百人的樣子。據他們說,若非要過年,來投的人更多。”
劉靈自矜一笑,識得我威名的人不少嘛!
“打幾次勝仗,便會蜂擁來投了。”劉靈的心情有些振奮。
他昨天聽人說,曹孟德征討青州黃巾,降者無數。最後將其編練成軍,以爲精銳。
還有個叫臧霸的人,趁勢而起,官越做越大,讓人好生羨慕。
如果他劉靈能爲樑公收編曹嶷兵衆,焉知不能步步高昇?
曹嶷那大傻子,號稱“兵衆十餘萬”,其中能打的絕對不超過兩萬,大部分還是苟晞降兵,正合爲他收取。
快打吧,他等不及要讓世人見識他的厲害了!
爾母婢,樑公怎麼坐得住的?這年非過不可嗎?
劉靈下意識看向西邊,目光彷彿能穿透重重迷霧,直抵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