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平陽,氣氛嚴肅,卻又帶着喜意。
郭陽、郭時兄弟二人抵達時,甚至被一股操着鄴城口音的軍士攔下了,只因他們隊伍的規模太駭人:男女老少兩千餘家,還胡漢皆有。
帶隊的幢主仔細看了看他的文書。
很遺憾,他不識字,只認得那個軍司蓋戳的印好像是真的,於是又找來文吏查看。
“哪裡人啊?”幢主看着二郭,問道。
“太原人。”郭陽說道。
“何名?”
“郭陽。”
幢主粗一聽,沒覺得什麼,再一想,大驚,問道:“新蔡王騰帳下將軍郭陽?”
郭陽有些尷尬,道:“正是。”
幢主又仔仔細細看了郭陽一眼,樂了,道:“你可把大胡害慘了。”
郭陽無奈,但沒解釋。
怎麼解釋?解釋說我當年對大胡其實還不錯,沒有毆打他?這不是找死麼?
想當年,大胡與太原郭敬關係不錯,後來大胡被司馬騰的人抓了,欲發賣河北爲奴,由將軍郭陽、張隆帶隊押送。
郭敬聽聞,立刻派侄子郭時跑去找郭陽,讓他路上多加照拂。
於是,前往河北的路上,張隆對大胡多有打罵,郭陽卻多加照顧。
這事知道的人不少,但也不會傳得到處都是,考慮到問他話的幢主是鄴城人,這就說得通了。
如今郭敬還在太原郡鄔縣操持家業,郭陽則在介休老宅經營塢堡——鄔縣就在介休東北,兩者是鄰縣。
太原郭氏目前發展得最好的,還是居於陽曲的這一支,樂平太守郭榮就是了,曹魏時的郭淮也出身陽曲。
不過郭榮已經搬家到樂平,從今往後可能就是樂平郭氏執牛耳了。
此番郭陽西來是奉大將軍府軍令,率自家塢堡兩千多戶百姓抵達平陽,領取糧草、器械、牲畜及少量賞賜,再北上蒲子(今隰縣)定居。
平陽郡西半部分的北屈、狐讘(niè)、蒲子三縣深處呂梁山中,蒲子更是做過劉淵的都城,乃匈奴核心勢力區之一。
七年前開始,匈奴執行“跨有雍並”的國策,在山間放牧的五部牧人遷走了大半,現在戶口銳減,且幾乎都是匈奴人。種種考慮之下,邵勳覺得應該鞏固一下平陽的側翼,決定遷信得過的大族移居此地鎮守。
王衍舉薦了郭陽,邵勳許之。
郭陽兼任蒲子令,以自家兩千多戶胡漢部曲爲依仗,慢慢鞏固黃河防線。發展好了,還可以小規模渡河滋擾匈奴馮翊、上郡。
太原郭氏本身與胡人雜居一二百年,熟悉胡人事務,這也是邵勳同意的重要原因。
再加上郭陽曾爲司馬騰部將,他的很多部曲壓根就是老兵出身,戰鬥素質還是有的,這個人選確實非常合適。
那邊文吏檢查完後,朝幢主點了點頭。
幢主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入城知會。今天是冊封樑王的大典,可不能出什麼事。
通傳之人一去就是很久,到晌午還沒回來。
郭陽、郭時無奈,招呼部曲及其家人們席地而坐,拿出乾糧啃着。
幢主給他們送來了一些菜湯,郭陽起身行禮致謝。
“我聞皮氏縣王家莊園被攻破了,爲何不去那裡?”幢主倚靠在一棵柳樹上,問道。
“你道我不想去?”郭陽苦笑道:“那莊子是劉聰給太原王氏劃的,一千六百餘頃,皆上好熟地。莊子西邊的龍門山下就有渡口,好處頗多。不過被朝廷收走了,聽聞要改作祿田。”
王氏莊園被改爲祿田,莊客被分散到皮氏、臨汾、絳邑等縣安置,落籍爲民。
莊園所屬一千六百餘頃田地則交給俘虜耕作,所得拿來發官員俸祿——自漢以來,俸祿八成以上爲實物,即糧食、布匹、果蔬等等,皆祿田產出,故這些王朝都保留了龐大的官奴系統。
“那可惜了。”幢主說道:“那些匈奴兵,也可惜了。”
作爲石勒降兵,他對匈奴降兵是有一定的同情心理的。
劉漢軍隊被時人俗稱爲“匈奴兵”,但那些人真的是匈奴人嗎?那可不一定。
事實上漢人、雜胡居多,匈奴五部的人反倒是少數。
這些人投降後,有的運氣好,解散回家。
有的運氣差,要去汴梁修宮城,但一兩年後就會放走——去年戰爭負擔太大,九月二次開打時,宮城再度停建,今年三月份會續建。
還有一部分人運氣最差,直接變成了官奴。
在這件事上,不存在什麼公平。
公平本來就是很奢侈的東西,運氣好就是運氣好,運氣差就是運氣差,沒什麼可說的。
郭陽一邊吃喝,一邊閒聊,又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數人自開陽門而出,爲首者乃大將軍府軍諮祭酒溫嶠。
“前邊可是郭陽郭慶成?我乃太原溫嶠,奉命與你交割資糧。”溫嶠遠遠喊道,末了,又補充一句:“且稍待一會。”
這個時候,隨他而出的幾名小吏來到了幢主所倚靠的柳樹前,拿出一張硬黃紙,張貼於上。幢主慌忙避開,卻並未走遠,而是睜大眼睛看着紙上的字。許久之後,搖了搖頭,眼睛都看了也不認識。
不過小吏們張貼完畢後,側向衆人,大聲朗誦着佈告上的文章——
“天下多故,王政日紊。前有婦寺亂常於內,後有胡虜起兵於外。諸王張膽而相攻,大臣捫心而無措。”
“樑公邵勳,以不世出之才,行大有爲之事。”
“洛京郊野,挫胡虜之兵鋒。”
“鄴城重地,去羯奴之腥羶。”
“齊魯名區,靖妖賊之邪氛。”
“上黨山中,斬匈奴之賢王。”
“自亂起離石,災纏海內,垂十六年矣。天眷中朝,有此中興。建第一之功,必居第一之位。朕寵綏四海,協和萬邦,豈無刑賞之典?
“今遣大鴻臚楊瑁備禮冊命,畫地分茅,冊卿爲樑國王,益太原、樂平、新興、平陽、汝陰五郡爲國土,餘如故。”
“望卿不憚疲勞,不懼艱險,率三軍以挺雍秦,集征夫以平燕代。允爲屏藩,永保皇晉。以此朕命,佈告中外,鹹使知悉。”
柳樹旁圍了不少人,聽完後先是一愣,繼而議論紛紛。
郭陽聽完,只覺五味雜陳。
天下要出新主了!
好在太原郭氏關鍵時刻倒向了樑公——不是,樑王,薄有微功,未落得王氏那般下場。
只不過,出頭的是陽曲郭氏,非介休、鄔縣、晉陽的郭氏族人。
雖然都是一個祖宗,祭祀時也多會前往介休,但終究不是一家了。再過幾十年,說不定都要分開祭祀了,那就形同陌路,並非親族了。
凡事要靠自己!
郭榮未必會幫他郭陽,自家的前程自家掙,如此而已。
“慶成,這邊說話。”溫嶠打量完衆人的反應後,頗覺滿意,於是把郭陽拉到遠處,低聲說道:“此番前往蒲子,好生做事,勿負太尉之望。”
郭陽心中一動,恭聲應是。
“一筆寫不出兩個郭字。介休郭氏、鄔人郭氏、晉陽郭氏、陽曲郭氏,都是太原郭氏。老夫人一直唸叨着你們這些郭氏後生郎呢,今後會有擢升之機的,勿憂。”溫嶠又道。
郭陽的心思慢慢活絡了起來,道:“祭酒放心,我唯太尉馬首是瞻。”
“好好練兵。”溫嶠點了點頭,道:“蒲子乃劉元海舊都,情勢複雜。不過若好生整治,未嘗不是一筆資財。你若收服匈奴部大、頭人,得數萬精騎,將來兵進河西之時,便可立下奇功,太尉也好在樑王面前幫你說話。”
“我——我該怎麼做?”郭陽一激動,下意識問道。
這個時候,溫嶠說話就有點不正經了,低笑道:“你兒女多嗎?”
郭陽愣了愣,道:“嫡庶兒女二十餘。”
“那就好,與匈奴貴人多聯姻,不要怕別人說,裡子要緊,面子不重要。”溫嶠哈哈一笑,轉身離去。
郭陽呆立許久,最後也笑了。
平陽光極殿內,冊封儀典剛剛結束沒多久,新晉樑王邵勳即傳下命令:以妻庾文君爲“王妃”,四媵妾、樂嵐姬、盧薰、劉小禾、裴靈雁、王景風、王惠風、崔青娥、劉野那十二人稱“夫人”。
國朝有制,王侯之妾皆稱夫人。
卿大夫正妻稱夫人,小妾不得妄稱夫人。
卿大夫以下妻妾皆不得稱夫人。
樑王邵勳有正妃一、夫人十二,後宮總計十三人,甚至不如地方土豪的女人多。
有那聳人聽聞的,還建議多納端莊嫺雅的名門士女充實後宮,以免“動搖國本”,邵勳裝傻沒接這茬。
十幾個女人,夠用了,貴精不貴多。
數量再多,他也怕晚年不得安生啊,因爲他家真的有皇位繼承。
十二夫人中,其實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有些女人孃家助力大。
有些女人非常受寵。
有些女人貴在年輕貌美,期長。
有些女人能帶來別樣的刺激感。
等等不一而足。
考慮到王妃庾氏性子軟弱,邵勳也不想給她增添太大壓力。
說句自己可能都不信的話,他很珍惜和庾文君自小相識的情分。庾文君當初毅然決然要嫁給他,這事會讓他記很久。
他的這個後宮,正如這個天下,一團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