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飛大雪之中,一隊騎士遠遠停下了。
領頭之人年約四十,臉上滿是粗糙的風霜印記,看着數裡外的莊園,他倒有些躊躇不前了。
明明幾個月前還來過這裡,那時一點沒感覺到害怕,畢竟王浚已是沒牙的老虎,能把他們怎麼樣?
但現在不一樣了。
薊城換了頭新老虎。此虎正值壯年,野心勃勃,精力十足,卻比王浚危險多了。
許是感覺到主人的不安,馬兒不停地噴着響鼻,蹄子也在刨着積雪。
不一會兒,茫茫雪原中奔來數騎,在十餘步外停下。
“支祐。”來者下馬大呼道。
四旬男子亦下了馬,擠出一點笑容,道:“劉伏都。”
“喚我劉達便是。”劉達笑道:“怎麼,你家莊園就在前面,爲何踟躕不前?”
“我怕陳公殺我。”支祐很光棍地說道。
他和劉達只見過幾面。
那會劉達還在石勒帳下,奉石勒之命,潛入幽州,招降他們這些散落於外的羯人部落。因爲種種原因沒能成功,事情就擱置下來了。
此番舊事重提,劉達卻換了個效忠的對象,變成了十年以來快速崛起的風雲人物邵勳,讓他很是感慨。
作爲幽州排得上號的部落,支祐也爲王浚打過幾次仗。王浚被囚後,他本着收錢辦事的原則,南下冀州,打完了最後一仗,然後回了廣寧郡的牧地。
期間,有代郡拓跋鮮卑的人過來拉攏。他有些意動,與他們商談了好一會,沒想到事機不密,竟然傳出去了。
陳公派劉達過來招撫,他有些害怕,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過來看看。
對了,劉達提到的莊園就是他家的,在薊城北不遠,只不過現在已經空無一人了。
陳公就在那裡等他,去還是不去呢?
“陳公向來一言九鼎,從無食言自肥之事,你跟我來,必無事。支雄已經在陳公帳下當官了。”劉達勸道。
支祐還是很躊躇。
別看他姓支,但羯人裡姓支的多了去了。只要是大月氏人的後裔,都有可能姓支。
支雄是誰?多半是大月氏出身,但支祐不認識。
羯是一個人造部落,一度被稱爲“雜胡”——與之對應,漢魏時匈奴五部被稱爲“正胡”。
也就是說,只要不是匈奴五部,都可以被稱爲“雜胡”,大體又分爲“塞外胡”和“西域胡”兩種。
羯人大多是西域胡。“羯”這個詞在西域本就是“勇士”(Chakirs)的意思,被匈奴征服後,淪爲奴部,及至今日。
這裡面非常複雜。
有大月氏後裔,有被匈奴掠走的康居人後裔,還有其他西域小國或部落後裔。總之,只要是曾被匈奴征服或掠奪過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們的老家。
所以,羯人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更別說這種分居多年的陌生部落了。
他們的共同點只有兩處。
其一是高鼻、深目、虯髯。
第二個共同點嘛……
支祐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來都來了,就去吧,大不了一死。
一行數十騎很快來到了莊園外,與軍士交涉一番後,隨從留在外面,幾個首領解下武器,由劉達帶着,向內行去。
臨進入莊園之前,支祐扭頭看了遠處的一處墓地。
那是他家族成員的墓地,好多代人皆葬在那邊。
羯人是火葬習俗——石勒建國後曾下令“(國人,即羯人)其燒葬令如本族”。
如果是貴人,則喜歡火葬後“潛窆”(暗中埋葬),再在明面上搞個“虛葬”,讓人不知道墓地的真正位置。
但支祐家這片墓地是真的,裡面用的是家鄉傳統的石棺,算是胡漢文化融合的典範了。
墓地沒被人破壞,他放下了心,跟着劉達大步入內。
莊園內一切如故。
院內最顯眼的一個建築便是“庭燎”了。
支祐在此停頓了一下,默默看着這個高達數丈的火炬盤——之所以稱之爲“庭燎”,也是爲了適應中原文化,特意從《詩經》裡找的名字。
他以前在家時,這個庭燎建築內部的小房間內,常年住着幾個奴隸,曰“侍燎”,專門負責點燃聖火。
此時聖火已經熄滅,他們離胡天神越來越遠了,悲乎——其實,這就是他和劉達的第二個共同點,都信奉胡天神(瑣羅亞斯德教,即拜火教)。
支祐嘆了口氣,繼續向前走,
當他們來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時,支祐呆住了,原來這裡已經來了這麼多人啊。而且並非全是羯人,還有烏桓、匈奴、鮮卑。
他們拜伏在階下,齊齊向陳公行禮。
“愣着幹什麼?拜倒啊。”劉達提醒了一句,然後拜伏於地。
支祐傻了,我只是來看看,沒說要投靠陳公啊。不過當所有人都拜倒於地,他和幾位隨從還站着,確實太扎眼了,糾結一番後,帶着隨從一起拜伏於地。
“都起來吧。”陳公坐在胡牀上,威嚴地說道。
呼啦啦一大羣人起身,然後進了大廳,分列左右。
支祐站在劉達身邊,定睛往上面看去。
這一看,好感頓生。
原來陳公不是那種面白柔弱的士人,而是雄壯已極的彪形大漢。
臉上神情剛毅,威嚴自生,手粗糙無比,一看就是常年舞刀弄槍、開弓射箭的。
支祐心中連連稱讚,牴觸心理少了許多。
陳公身旁還坐着一位婦人,高挑冷豔。
支祐同樣很有親切感,無他,這長相一看就是康居、月氏後裔。
她頭上戴着一頂金縷合歡帽,很明顯用的是波斯錦——自古以來,波斯以及印度旁遮普地區有野蠶,蠶絲比較粗,工藝也比較落後,故波斯錦質地不如中原錦緞。
看到這頂金縷合歡帽,支祐就更是激動了。
胡天神的教典中記載: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國王薛西斯賜給百姓一頂金子交織的王冠,至此這種帽飾就流行了開來,遍及各處。
這位頗受陳公寵愛的婦人戴着這頂帽子,豈非自己人?
想到這裡,支祐已經有了決定:與其投拓跋鮮卑,不如投陳公。
廣寧、上谷境內有大幾千家羯人,代郡亦有萬餘落羯人,如果全招誘過來投靠陳公,或許能闖出一條新路。
“今日能來此的,皆有賞賜。異日立下戰功者,吾不吝官爵。”陳公又在上面說話了。
合歡帽婦人怕大家聽不懂,用羯語又說了一遍——羯語是一種混合了其他民族詞彙的語言,源出東伊朗語支。
“段部鮮卑,爾等並不陌生。”陳公說道:“吾屢次相召,並無來會者,其有取死之道矣。開年之後,吾必征討,屆時諸部皆要出兵相隨,可有異議?”
“謹遵陳公之命。”衆人紛紛應道。
支祐裝模作樣應了一下,心中有些疑惑:難道這些人都是提前來的?事先都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
劉達轉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稍後與你分說。”
支祐微微點頭。
其實,他已經不太排斥投靠陳公了。
拓跋鮮卑不斷拉攏,試圖把手伸進幽州境內,他原本還猶豫不決,現在則覺得腦子壞了才投靠拓跋氏。
既窮,又讓他感受不到親切感。
而且,陳公看樣子很缺騎兵,拓跋則幾乎全是騎兵,步兵不多。從做買賣的角度而言,也應該知道投靠誰更合適,更能賣出價錢。
陳公又在上頭說話了,支祐沒怎麼細聽,默默想着心事。
片刻之後,劉達拉了他一把,道:“該赴宴了。”
支祐嗯了一聲,默默隨他而去。
******
空曠的大廳內,邵勳親手剝了一個從冰窖內取出的石榴給劉野那吃。
劉野那高興地接過。
邵勳輕輕摸着她的臉,小聲道:“劉靈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天師道了,你以後也少說拜火教。”
劉野那愣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看她那樣子,邵勳突然感覺有些沉重。
這女人現在滿眼都是他,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罷了,你隨意吧。”邵勳嘆道。
拜火教其實競爭不過佛教、道教,沒有人爲干預,也會敗落下去。
其最鼎盛的年代,應該是在南北朝時期。
北魏胡太后曾幸嵩山,夫人、九嬪、公主以下從者數百人,升於頂中。廢諸淫祀,而胡天神不在其例。
北齊後主(高緯)末年,祭非其鬼,至於躬自鼓舞,以事胡天。
北周欲招徠西域,又有拜胡天制,皇帝親焉,其儀並從夷俗。
北魏、東西魏、北齊北周都大量招徠羯人的同鄉西域胡至中原,當兵打仗,爲此臉都不要了,皇帝、太后親自祭拜胡天神。就連清除淫祀時,都對胡天神網開一面。
不過這也是其最後的輝煌了。
這個宗教,無論在東西方,最後都沒落了。
劉野那放下石榴,坐到邵勳懷裡,低聲道:“我聽你的。”
邵勳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對我這麼好,我都不好意思玩崔氏了。
自住到王浚府上,十來天了,他真的沒碰過崔氏。奇怪的是,崔氏也沒有走,一直不尷不尬地住在府上,顯然有所圖。
再住下去,邵勳感覺他的清白要被毀了。
到現在爲止,他只被兩個女人碰過瓷,其一是荊氏,其二便是崔氏了。
荊氏已經被他狠狠懲罰了幾次。
崔氏看樣子也想被懲罰。
“過年後要出征嗎?”劉野那抱着邵勳的脖子,問道。
“要。”邵勳說道:“我還未至幽州,段末波就帶着部衆跑去北平了。招其前來歸順,卻又心懷疑慮,看樣子還是得打一打。”
“段部挺能打的,以前石勒就怕他們。”劉野那有些憂慮。
“放心,我有辦法整治段部。”邵勳安慰了下女人,道:“十萬部衆,侷促於北平。東面是慕容鮮卑所據之遼西郡,北面是宇文鮮卑,西面是我,南面還有銀槍軍。這樣險惡的局面,段部還有什麼掙扎的餘地?騎兵乃離合之兵,但現在段部缺乏迂迴的空間,任他如何襲擾,我不管,就直奔牧地,抄了他的老窩,看他東躲西藏不!”
“這些部落遇到你,真是倒了大黴。”劉野那放心了,笑道。
“話不能這麼說,我給了他們上進的機會。”邵勳搖頭道:“段部若現在來降,封幾個鎮將又如何?而今錢糧不豐,我也不想打,更調集不了多少人。”
“聽聞代郡尚有萬餘落羯人,若願來投,我亦不吝官爵。若不願,或不能,伱想辦法,派些可靠之人西行,招誘其部衆來投,編入部落。”邵勳將女人往腿上抱了抱,說道。
劉野那嗯了一聲。
男人最近表現很好,知道她不喜歡妖豔賤貨,所以天天陪着她。
晚上兩人同蓋一牀被子,相擁而眠,一定把崔氏那賤人給氣死了,所以現在男人說什麼她都同意。
再者,萬一懷了孩子呢?她得爲以後考慮。
“希望段部識相點吧。”邵勳最後嘆道。
作爲統治者,怎麼可能願意看到手下的騎兵部隊一支獨大呢?
羯人也好,鮮卑也罷,又或者其他什麼部族,最好能互相牽制。
段部鮮卑如果能保存大量實力來投,也能壓制一番羯人。
邵勳懷裡抱着羯人女子,心裡已經在想着將來如何過河拆橋。
十二月三十日,年前最後一天,天使、太子(司馬銓)舍人劉白(司徒劉暾之子)抵達薊城。
他帶來了兩份詔書。
其中一份是罷鎮軍將軍幕府、冊封邵勳爲兗州牧,另外一份則是賜死王浚。
老王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