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十一月,又稱“仲冬”。
一般而言,這是農事較少的月份,同時也是府兵、農兵操練的月份。但今年沒有操練,壓根沒召集,因爲上頭沒發下糧食、醬菜,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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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樂得如此。
飯都吃不飽,誰還有心思操練啊?不如省點力氣,看看家裡有沒有什麼農活需要幫忙。
河已經上凍了。
小孩站在河邊,小心翼翼地拿腳尖去踩,不過很快被農婦揪着耳朵,哇哇大哭起來。
一羣婦人拿石頭砸開薄薄的冰面,開始洗菜。
另外一羣婦人試了試河水,發現太冷,於是端着木盆,厚着麪皮去蹭別人家的水井。
“今年不用粥清了?”水井旁圍坐了四五個婦人,嘰嘰喳喳地對主人家說道。
“不用了。”主家婦張氏嘆了口氣,道:“樑王來了汴梁,各個龍驤府都送糧食過去了,說是‘借’,卻不知道有沒有還。”
“我家也出糧了,唉。”另一位正在洗菜的婦人李氏說道:“樑王給了這大菘菜,卻拿走了十斛糧,還是上好的粟米,哎喲,當時氣差點沒喘過來。”
“前幾年樑王來巡視,你還說他長得比一般男人雄壯呢,勁一定很大。”婦人何氏打趣道。
又是一陣笑鬧。
而笑鬧之間,一桶又一桶的水被吊上來,反覆清洗剛從地裡採摘的大菘、蕪菁、冬葵、蜀芥,有的上面甚至還沾着白霜。
十、十一月間做鹹菹,老傳統了。
前幾年糧食相對豐裕的時候,從宜陽、洛陽一帶傳過來了種新做法,即先將冬菜在鹽水中浸泡三天,再加粥上面澄出的清汁,令鹹菹發酵而變酸,味道比較好。
另外一種就是直接在鹽水裡面浸泡,顏色沒那麼金黃,相對青一些,也沒那麼酸。
鹹菹是非常重要的食物。出征時,與豆豉並列,是軍中重要的鹽分補充來源,同時也是下飯菜,消耗量極大。
“來了好幾萬饑民,有沒有說可以買人?”洗菜之時,婦人李氏問道。
“興許有人願意賣。”張氏想了想,說道。
她沒有問爲什麼買。
如果說這會河南還有哪些家庭能吃飽飯的話,府兵就是其中一類——部曲吃不飽,府兵大爺一家子卻沒問題,因爲徵糧徵不到他們頭上。
河北來的饑民太多了,買一個人壓根花不了多少糧食。說句難聽的,他們買人其實就是救人,一點不誇張。
“嘩啦啦!”又一桶井水被打了上來,冒着汩汩熱氣。
這個時候,門外來了個臉蛋被凍得通紅的婦人,怯生生地看着院子裡的人。
張氏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低聲詢問了幾句。
婦人似乎不是晉人,連說帶比劃,急得臉蛋更紅了。
“行了,我教你。”張氏弄明白了,徑直將她領了進來,在水井旁放了張小馬紮,示意她坐下。
婦人連連點頭,欣喜不已,然後將放在門外的蕪菁籃子拿了進來。
“前邊河溝上來了十戶鮮卑人。”張氏對其餘幾個婦人解釋道:“民家。”
衆婦恍然大悟,難怪是生面孔呢。
前幾年甚至安置過十來戶烏桓人,聽說是哪個胡人大官的家奴,被放散了,落籍爲民。
他們不是府兵,只是住在龍驤府附近的民人罷了。
至於爲何一個個分散安置到府兵聚集地附近,她們也不知道,可能是想看着點這幫胡人吧,畢竟府兵能打。
這個鮮卑婦人沒有戴那種可笑的高帽子,身上穿的衣服也與她們大差不差,不張嘴的話你還真不知道她是胡人。
今日似乎是來學習怎麼做鹹菹的?
來了個外人,衆人便不怎麼說話了,沉默地洗着菜。
張氏倒是挺熱情的,先將婦人籃子裡那些個頭較小的蕪菁取出,只留下大個的,然後教婦人清洗、切割。
弄完這一切,又拉着婦人去她家的大水缸旁邊,先揭開上面的蓋子,然後取出壓在鹹菹上的大塊石頭,嘴裡說個不停,大意是教鮮卑婦人怎麼束扎、怎麼擺放、怎麼浸泡、如何密封等。
鮮卑婦人聽得很認真,不過看她雙眼迷茫的樣子,好像沒怎麼聽懂。
張氏特意放慢了語速,又細細說了一遍。
在井邊洗菜的婦人們見了,也圍了過來,先是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有人開始指點,甚至還有一個特別熱心的,說帶她去自己家看怎麼做。
鮮卑婦人慢慢弄明白後,有些感動,只見她嘰哩哇啦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快步跑回家。
片刻之後,又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手裡還拎着一隻黑色的野兔。
野兔已經凍得硬邦邦了,身上有箭傷。
鮮卑婦人比劃了幾下,又說了幾句。
張氏仔細聽完後,對衆人說道:“這兔子是她騎了家裡的馬,到野地裡射來的,送給我等。”
衆婦一聽,更加高興了。
商議一番後,有人去拿調料,有人去拿冬筍,準備一鍋燉了,大家分一分。
說話間,外間飄起了雪花。
冬月之後有臘月,臘月之後便是過年了,節日氣氛越來越濃。
而節日及相關的民俗,絕對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個鮮卑婦人來自段末波自幽州帶着南下的兩萬部衆之一。
經過數年時間拉扯,他終於又放散了五百餘家部落民,交給陳留郡諸縣,打散安置。爲此,他得到了一批布帛作爲補償。
被分散安置的五百家鮮卑人與晉人雜處,久而久之,風俗習慣會慢慢改變,畢竟人都是有從衆心理的。
兩代人過後,幾乎不會有人再提及他們的鮮卑身份了。除非中原再一次大亂,鮮卑人大舉南下,重新喚醒他們的民族意識。不然的話,他們就如水滴匯入大河一般,最終成爲大河的一部分。
今日之景,便是一個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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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丘龍驤府,馮家。
馮八尺額頭上多了道淺淺的傷疤,加上他本來就滿臉橫肉、長相兇惡,看起來更加嚇人了。
突襲敵後之戰,他們前後俘斬了超過一萬二千男女老少,自身也損失過半,值嗎?
聽起來不是很值。
能深入敵後的都是好漢子,敢打敢拼,器械精良,一換五很虧。
但話不是這麼說的。
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戰,帶的是前漢最精銳的騎兵,諸將所領之兵都不及他。結果一萬最能打、器械最精良的勇士死了七千,戰果只是匈奴附庸部落的八九千人,其中還包括大量老弱婦孺在內,虧得一塌糊塗。
但大漢虧得起啊,以本傷人,都能把匈奴耗死。
大晉也虧得起,落雁軍、義從軍、府兵都可以增補新兵,完善建制,以老帶新之下,兩三年後戰鬥力又能恢復如初。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站在樑王及高官大將們的角度,對馮八尺這種下級軍官來說,可就不那麼美妙了,因爲你是高官們眼中可以損失、能夠恢復的部分。
不過他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上戰場捨命搏殺的人,不會想那麼多。
想了那麼多,也就不敢捨命搏殺了。
他的腦回路和你不一樣。
僥倖活得一命,順利回到家中後,妻子韓氏幾乎嚇死了,哭了好久。
馮八尺這廝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她心裡有我”,喜不自勝。
如今已過去數月,一切早就平靜了下來。
去沒能回來的老兄弟家中看望一番後,馮八尺沿着田埂轉了一圈,回到了家中。
部曲們被召集了起來,幫他家搬運木料。
木料是從汴梁買的,來源是去年暴水時從太行山上衝下來的巨鬆。
韓氏打理家業十分得力,從汴梁的二道販子手裡買了不少木料,準備擴建屋舍。
他家屋宅是從豪強李虎手裡買的,計有池八畝、田四百三十六畝、莊客十三家、屋三十楹、耕牛十九頭,而今又有些許擴大。
另外,韓氏先後生下一兒一女,家裡人多了。夫妻兩個年歲也不是很大,將來多半還會有孩兒,必須得提前考慮了。
對了,李虎帶着子侄輩西投虎威將軍邵慎,在攻陝城時戰死了,沒能撈到官身。
一個曾經橫行鄉里三代人的土豪家族,就此分崩離析。
現在這片地界上,以馮氏最大,儼然新的豪強。但這個家族其實起來沒幾年,不得不讓人感慨風雲變幻之劇烈。
“姐夫。”逛到家門口時,一少年見得馮八尺,立刻行禮。
馮八尺點了點頭,問道:“住得習慣嗎?”
“姐夫家裡挺好的。”少年靦腆地回道。
馮八尺虛榮心頓時爆棚,嘴止不住咧了起來。
妻子家裡在安平韓氏中只能說是旁支,遭災以後挺不住了,一幫親戚便麻利地收拾細軟、糧食,坐着牛車南下平丘,投奔馮八尺,剛到沒幾天。
“好好讀書。”馮八尺端着姐夫的架子,叮囑了一句:“別像你姐夫我,大字不識一個,龍驤府部曲長史空出來了,也輪不到我。”
“姐夫不是要當副部曲將了麼?”少年問道。
“別亂說。胡黑子只是走失了,萬一回來了,還是副部曲將。”說起這事時,馮八尺唏噓不已。
此番出戰,平丘龍驤府出動了三百人,就是他所領之部,配了一個副部曲將、部曲長史下來帶隊,結果這倆人都沒能回來,一個受傷不能動,被遺棄了,一個在天池外被鮮卑人攔截走散了,不知所終。
最後還是馮八尺收拾餘衆,在羯人騎兵的接應下,退回了天池。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同時也是武人上升的階梯。
副部曲將、部曲長史都是八品官,而今空了出來,馮八尺機會很大,說不定年前就有委任下來。
就目前而言,他這個家族還非常單薄。
流民出身的他已經沒了父母兄弟,兩個孩子很小,他就是家中的頂樑柱。一旦如同他那兩個前上司一般沒能回來,這個家也就敗落了。
馮八尺的境遇其實就是樑王邵勳的境遇,崛起太速,底蘊薄弱,根基不穩。
他就是武人新貴的縮影。
“聽你說年後要去石樓?”馮八尺突然想到一事,問道。
“是。”少年回道:“我飽讀詩書十載,教胡人讀書還是可勝任的。”
“石樓縣設立沒幾年,什麼都沒有,山胡一大堆,真要去?你好歹也是名家子弟。實在不行,就落籍平丘吧,姐夫去龍驤府改一下,蔭免你一家賦役,好好讀書算了。”馮八尺忍不住說道。
少年搖了搖頭,有些喪氣道:“安平遭災三年,家業盡毀,還不如去石樓碰碰運氣。大王於胡風濃郁之地設郡博士、縣教諭,必有所指,說不定是一條門路。”
一個士族內部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競爭,旁支庶出子弟的日子真沒想象中那麼好。
一個郡的孝廉名額就那麼多,幾個郡姓爭奪,分到一家頭上的名額十分有限,然後內部再決定分配給誰。
門蔭入仕名額同樣要內部分配。再者,河北士族功勞不大,哪來多少門蔭入仕的機會?
至於高官徵辟,那更要看中樞乃至州郡一級有多少河北人當官了。
河北籍高官多,他們就會多徵辟河北士人,如今麼——難!
最直觀的例子就是太尉王衍。
他點評說誰好話,那個人就會被高官徵辟。
幾十年下來,他手裡不知道攢了多少人情,可以運作多少官員,說出來都嚇死人。於是乎,一大堆青徐士人向他靠攏,漸漸形成了龐大的政治集團。
河北本來出了個盧子道,可惜名氣差王衍太多了,再加上素有心胸狹窄的惡名,門戶之見甚重,出了河北就不好使,運作官位的能力差了王衍一大截。
河北現在隱隱有呼聲,實在不行讓清河崔氏上,范陽盧氏退位讓賢,可見一斑。
安平韓氏在河北地位不高,作爲旁支子弟,別指望家族能給你多少幫助。
最好的辦法就是藉着安平韓氏這塊招牌,憑藉自身的能力、交際圈子乃至一點點運氣,獲得高官的賞識——太原溫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得王衍賞識,又交好樑王妃的兄長庾亮,一步登天。
再不濟,想辦法拜個師,擴展下人脈。
可惜這兩條路他都走不通,只能去胡人扎堆的新設縣鄉碰運氣。
馮八尺不太懂士族玩的這一套,但他明白一點,無論文武,出身差的人想要往上爬是非常困難的。
如果樑王不撕開那條黑沉沉的鐵幕,給他們底層文人、武人打開上升通道,絕對沒有起勢的機會。
說到底,他們這類人就是要抱團支持樑王,不然這天下還是王衍之輩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