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一聲之時,拓跋思恭就從榻上一躍而起。
胡亂抹了把臉後,便急匆匆地推開院門,嘿嘿傻笑起來。
院中有幾株棗樹,昨日打了幾桿子,甜脆可口,卻是平城難以享受的美味。
當時他就在想,豈不是比諸部大人們過得還要舒爽?
或許平城可以種冬棗,但這會真沒幾株,而中原遍地都是,鄉間之富饒,着實令人驚歎,難怪平城的大人們一直鼓吹南圖呢,反倒是盛樂的貴人沒太多興趣南下,他們沒享受過太多好日子,自然無法想象南下中原的好處。
“六狗,這麼早就起來了啊。”將明未明的天色下,一黑乎乎人影朝他打招呼。
拓跋思恭聽出那是許藝的聲音,立刻說道:“長史不是起來更早?”
“院牆多有坍塌,左右無事,便修一修。”許藝一邊挖土,一邊說道。
拓跋思恭走了過去,蹲在地上,看着許藝挖土。
“兵籍定了嗎?”許藝問道。
“定了,一共三百人,全隸河南郡偃師縣屍鄉龍驤府瀆北防。”拓跋思恭說道。
“這批人不好帶啊。”許藝將鐵鍬深深嵌入泥土,再用腳踩了下,讓鍬刃插得更深,嘴裡說道:“河南遊俠少年、突騎之鄉子弟、代國射鵰之士,太雜亂了。”
“慢慢來,總會熟悉的。”拓跋思恭說道。
所謂屍鄉龍驤府,地處洛陽東面的偃師縣境內,與西面的千金龍驤府一起,皆隸右驍騎衛。
邵勳在河南征募熟悉騎戰的少年,又在關中、代國、幽州等地募集兵士,得三千人。
其中一千二百人至偃師縣,編爲屍鄉龍驤府,一千二百人至洛陽縣,編爲千金龍驤府,另有六百人前往洛南,完善左驍騎衛的編制。
如此,左右驍騎衛便有九千六百人了。
此萬騎已經明確了,從今往後,摒棄步兵“陋習”,專習騎戰,作爲專業騎兵部隊存在着。
許藝原是左飛龍衛的府兵,現在調任右驍騎衛屍鄉龍驤府部曲長史。
拓跋思恭則爲屍鄉府瀆北防別部司馬。
許、拓跋二人本有過命的交情,此番又在一個龍驤府內,還都住在軍城附近,關係愈發深厚。
“這地如何?”許藝幹了一會後,放下鐵鍬,一屁股坐在溼漉漉的枯草上,問道。
“這樣肥的地,平城也有,但多爲貴人所據。”拓跋思恭說道:“可沒想到,洛陽家家戶戶都有此好地,實在是……”
拓跋思恭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反正瀆北防的那些鮮卑兵非常震驚,幽州兵還好,有些驚訝,但沒太過驚訝,河南諸郡的遊俠少年們則很不屑,洛陽的地是好,但也沒比他們家鄉好多少,有什麼可驚訝的?
對來自苦寒之地的人而言,原本還對南下當府兵有些猶疑呢,現在一個個都放心了。有這二百畝肥田在,有什麼可擔憂的?
“十五歲前我住在潁橋,那邊的地也不錯,但終究不是我的,於是去了東平。”薄霧之中,許藝的聲音顯得有些悠遠。
“你十五歲就當府兵了?”
“怎麼?十五歲不能上陣麼?”許藝笑道:“我十五歲那年就娶妻了。父親爲我說的,李家防副部曲將張公之女。”
“我父爲部曲督,十八品官制後,爲正七品,按制可佔田十八頃,其實從未佔滿,至今不過六頃又三十畝罷了。飛騎尉可佔田五頃,尚未購得一寸。其實我家也就八頃多田地罷了,卻有兄弟五人,除一人將來當府兵外,還有四人可分那六頃多田地,本來也不錯,但兄長不願,我也懶得受那鳥氣,成親後就去左飛龍衛了。”
“今番北伐,我歷陣兩次,得功六轉,可授上飛騎尉(視正七品),又任部曲長史。哈哈,兄長又想我回家了。”
拓跋思恭跟着乾笑兩聲。
別人家裡的私事,他真不好說什麼。
這個天下,就是官最大、官是一切,沒有官,都沒法佔地。
許藝長兄如果沒有官身,待許父死了,除了分家以外,別無他法。
或許,這就是府兵們士氣如此高昂、求戰慾望如此之強的主要原因,一切爲了自己和子孫後代。
知道爲什麼而戰的部隊,真的太可怕了。
尤其是那種以少擊多的上陣,換旁人早嚇壞了,但府兵們心裡盤算的卻是上陣上獲計功五轉,居然敢拼死一搏。
拓跋氏敗得不冤!
“府兵的諸般好處,你應該跟瀆北防的兒郎們講清楚。”許藝又道。
“好。”拓跋思恭重重點頭。
“你準備怎麼講?”許藝見他答應得如此乾脆,好奇道。
“就問他們這地好不好,想不想要更多的地。”拓跋思恭說道:“拼死力戰,建立功勳,獲得官身,便可多佔地。以後生他十個八個孩兒,每個孩兒都有地分,家業就興旺起來了。”
許藝聽得連連點頭。
“還得加上一句。”許藝說道。
拓跋思恭看向他,問道:“哪句?”
“這好處是樑王爲我們爭來的,萬不能忘恩負義。”許藝說道:“王在,我等可安享好處。王若不在,一切難說。故王若有事,我等便要爲他誅除亂賊。”
“此爲正理。”拓跋思恭大聲道。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這就是階級情誼了。
大家的好處怎麼來的,一定要記着。樑王破開這片籠罩於天地間的黑沉沉的幕布,非常不容易,此時一切纔剛剛開始,諸事尚未穩定,仍有被人反攻倒算的可能,萬不能掉以輕心。最好的辦法就是樑王登天子位,將代表他們武人的王高高捧起,諸般好處固定下來,如此有個數十年,則再也無法翻轉。
這個世間,在觸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時候,再愚笨的人也會變得精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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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瀆北防住了幾天後,拓跋思恭的興奮之情稍漸,開始學着許藝,打理家園。
六株棗樹、四株榆樹、一株槐樹,便是不知道姓名的前任主人留下來的。
這些樹木都有年頭了,竟然沒有毀於戰火,彷彿就在靜靜等待它們的新主人一般,讓拓跋思恭很是歡喜。
十月初四,龐大的商隊自北邊回返,毌丘祿特地來屍鄉看望一下曾經的商隊護衛。
“你要娶個會蠶桑的新婦。”坐在院中時,毌丘祿呵呵笑道:“農戶所出,實絹帛也。多織布,家底慢慢就殷實起來了。”
拓跋思恭連連點頭。
“家人何時接過來?”毌丘祿又問道。
“明年春播後,龍驤府會分派人馬至各處,接應家人。”拓跋思恭說道。
“那就好。”毌丘祿本來還打算北上做買賣時順便接他的家人過來呢,一聽龍驤府有安排,便作罷了,轉而說道:“可惜拓跋氏宗族沒有南下,不然倒是可評個門第。你若有出息,厚着臉混個疏屬遠支也未必不可能啊。那樣的話,可就不一定需要在軍中廝混,刀頭舔血才能得官了。”
“拓跋氏也能評門第?”拓跋思恭有些驚訝。
胡人酋豪評門第他是知道的,但外邦主君難道也可以嗎?
“過洛陽時,與老友閒聊,得知司州諸郡皆在重編士族譜牒,其中‘虜姓’目有石、蒲等姓。石非石勒,乃僞漢酒泉王石武,其已率衆降金鎮西,王命徙其宗黨數千家東行,置於滎陽。蒲乃蒲洪,其家將前往汲郡枋頭。”毌丘祿說道:“族入譜牒之中,便可察舉、徵辟,從此一片坦途。”
外間響起一陣腳步聲。
二人擡頭一看,原來是許藝,於是起身見禮。
許藝還了一禮,然後拿出一張硬黃紙和印泥,對拓跋思恭說道:“這裡,按個手印。”
拓跋思恭沒有絲毫猶豫,手指在印泥中抹了下,然後按上了鮮紅的指印。
毌丘祿看了有些吃驚。
問都不問,直接就按手印了?如果人家是要你列名造反呢?
許藝注意到了毌丘祿的表情,笑了笑,遞給他看。
毌丘祿也不客氣,接過一看,神色複雜。
原來這是一份勸進文表,屍鄉龍驤府所有有品級的官員皆列名其上,只差一個手印了。
毌丘祿將文表遞了回去,問道:“天下數十軍府,皆此般耶?”
“正是。”許藝說道:“天下武人皆盼樑王登基,以安衆心。”
“好一個‘以安衆心’。”毌丘祿嘆道。
別人盼着你、求着你當皇帝,這是什麼感覺?
聯想到有些人靠騙、靠偷、靠搶才弄來一個皇位,偏偏還不能服衆,於是遍賞天下士人,把國家搞得烏煙瘴氣——說實話,這種改朝換代看着國祚就不太長的樣子。
樑王這個天下,沒有投機取巧,都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所以他得到了衆人的擁護。
士人、武人、胡人三大羣體,“相忍爲國”、“夷夏俱安”、“與時俱進”三大口號,讓樑王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如果不懂什麼叫“衆望所歸”的話,這就是了。
“壯哉!”毌丘祿發自內心地讚歎了一句:“如此偉業,竟發生在我眼前。”
許藝、拓跋思恭聽了大笑。
“現在就差晉帝遜位了。”許藝說道:“此等無能之輩,把天下弄成這樣,早該滾了。”
“天下大亂,今上固然有錯,但錯不全在他。”毌丘祿忍不住說了句。
“管他是誰,錯就錯了。”許藝滿不在乎道:“我還盼着有蠢人幫晉帝說話呢。”
毌丘祿搖頭苦笑。
沒有用了,再掙扎也是無用。
不光晉帝,對士人而言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