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的善無,有點前年廣武之戰的意味了。
所不同的是,紇豆陵部沒有主動進攻,只是分派騎兵,四處監視。
金正立營於南山之上,當機立斷派出兩支部隊從城西、城東兩個方向迂迴,試圖繞至敵後方。
東路衝到一半就退回了。
地形開闊之處,敵騎四面八方圍來,先與羯騎交戰。
左飛龍衛府兵下馬結陣。
但索頭並不與他們交手,只攻擊羯騎,連衝兩次之後,將其迫退,然後一部騷擾列陣前進的府兵,一部繞後,襲擾府兵的駐馬處,試圖掠奪他們的馬匹。
金正果斷派出第二批府兵,劉閏中亦派出第二支騎兵迎戰,索頭沒有過多交鋒,迅速脫離接觸。
金正看了半天,道:“索頭在拖延。”
劉閏中也看出來了,道:“許是在爲老弱婦孺斷後,善無城內應沒多少人了。”
“竇勤父子身爲一路統帥,逡巡不進,可耶?”金正問道。
劉閏中沉默了下,道:“都督卻有所不知。草原打仗就這個樣子,打得過就如羣狼圍獵,四面八方撲過來,狠狠撕咬;打不過就四散而逃,尋找戰機。至於會不會破壞整體戰局,那就要看單于威望如何了。單于威望高,自然無人敢隨意退卻,單于威望低,那就怪不得其他人了。此與中原迥異。”
“在善無城下廝殺,賊騎優勢太大,府兵亦難以獨自力戰。與其這般糾纏,不如——”金正死死看着破敗的善無城牆,道:“眼看要入夜了,不如派一支兵馬趁夜攻打城池,你部亦主動出擊,夜襲敵騎。衝不動不要緊,動靜鬧大了就行,越大越好。”
“都督你這是……”劉閏中似乎想到了什麼,大驚失色。
金正沒有多說,只道:“把戰場上的傷馬、死馬拾掇一番,薰點乾肉出來。”
吩咐完這一切後,金正找來了之前立功的拓跋六狗。
他和許藝一起逃了回來,傳遞了重要軍情。
許藝受傷,這會跟着輜重部隊行軍,六狗除了鼻青臉腫之外,無甚大礙,繼續隨軍當斥候、嚮導。
“樑王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對這種勇士,金正難得和顏悅色,笑道:“說‘六狗’二字太難聽。”
拓跋六狗也是機靈的,立刻問道:“大王要給我賜名?”
其實,他的名字叫六狗,沒有姓。
拓跋這個姓還是跟着氏族頭人得來的。
頭人原本是拓跋氏分支中的分支中的分……
他下令整個氏族三百餘戶統統以拓跋爲姓,六狗這是被批量賜姓。
“大王說你投過來沒多久,就忠勇恭順,立下大功,故賜名‘拓跋思恭’,你覺得如何?”金正問道。
“多謝大王賜名。”拓跋六狗喜道。
“你可熟悉這一片山嶺?”金正問道。
“東邊算是熟稔,西邊只來過幾次,不算很熟。”拓跋思恭老實答道。
“無妨,我還有其他嚮導。”金正笑道:“準備準備,入夜後跟我走。”
說罷,金正再不理會他,開始吩咐衆軍士交出乾糧,湊出三千人十餘日份的。
至於被拿走乾糧的人,沒辦法,先吃馬肉頂幾天吧,待輜重部隊抵達再說。
當天夜裡,金正親率三千兵,一人雙馬,先向南撤離戰場,然後向西迂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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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晨,一支正在行軍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兩側山嶺之上爆發了激戰。
那是在山間巡視的隊伍與偷襲而至的敵人遭遇,倉促之下交戰。
山下得知之後,立刻停止了前進。
還是老辦法,用糧車堵住道路,防止敵騎前衝。
府兵部曲留守驛道河谷之中,隨軍的三千多府兵第一時間上山,往雙方交戰地點殺去。
片刻之後,車隊後方又殺來千餘騎,奔行之中箭如雨下。
一部分烏桓丁壯奮起反擊,另一部分則迅速後退,甚至往車底下鑽,他們是真沒什麼戰意。
反倒是府兵部曲還能拿弓刀比劃之下,藉着大車的掩護,艱難地與敵方騎射手相持。
幾乎是在同時,有些山嶺間有敵兵衝破阻截,往山下殺來。
隨軍的兩千羯騎分作數股,往各個方向出擊,拼死攔截。
雙方無數人馬混戰在一起,亂作一團。
徐朗站在一輛馬車上,一邊遣人捕殺試圖潰逃的烏桓丁壯,一邊指揮府兵及其部曲四處堵漏。
殺了半天,雖然傷亡不輕,但局勢稍稍穩定了下來。
戰鬥過程中,他們捕到了幾名敵軍俘虜,拷訊之後得知,他們歸竇勤統率,奉命南下,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間道而出,襲殺輜重部伍,以斷大軍後路。
至於南下之兵有多少,說實話這個人也不太清楚,有說兩千的,有說三千的,莫衷一是。
徐朗聽完,暗呼還好,只來了這麼點人。
其實,這個時候斷後路,作用已經不大了。
除非他們能堵截住自武周川方向而來的代國之兵,不然的話,金都督怎麼着都不會被斷了補給。畢竟自中陵川源到善無,路程不算太遠,善無到武周鎮,亦不過七八十里,竇勤施此計,只不過是無奈中的無奈罷了。
遐想之間,河谷中的戰鬥愈發激烈。
雙方殺聲震天,肆意揮灑着熱血。
糧車之上,不斷有下馬的敵騎攀登上來,又不斷有府兵部曲將其戳刺而下。
府兵部曲來不及高興,很快就被不知道哪飛來的箭矢射倒在地。
糧車之外,屍體層層迭迭,幾乎鋪得與糧車齊平了。無數索頭踩着屍體,吶喊着衝上來,很快又被擊退。
偶爾有十餘索頭衝進車陣內,府兵部曲抵擋不住,四散而逃,很快又被趕過來的府兵穩住局面。
河谷中漸漸升起了幾道煙塵。
山谷狹窄,車隊蜿蜒出去好幾裡,輜重部伍不得不分成了十餘股,各自爲戰,有的在激戰良久之後,落於敵手,或者烏桓人直接潰散了,爲索頭輕鬆奪取。
他們抱來了薪柴,引起大火,將糧車付之一炬。
徐朗沒有太過慌張,而是四處調遣人馬,來回救援,一邊驅殺下馬步戰的索頭,一邊滅火。
雙方大戰了半日,被索頭燒燬的糧車不過四百餘輛,損失尚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與損失的糧食相比,潰散、死傷的人員倒是不少,讓他惱怒無比。
尤其是那些烏桓人,壓根不想給晉軍賣命,戰鬥一起,只有少部分敢於力戰,絕大多數躲藏、潰逃,被燒燬的糧車也主要是他們負責的區域。
午後,許是索頭自身傷亡不小,許是他們覺得騎兵下馬步戰太虧了,最終慢慢脫離接觸,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徐朗這才鬆了口氣,下令檢點損失。
第一次與索頭正面廝殺,讓他感慨良多。
第一個感受是府兵確實比禁軍厲害,厲害多了!
常年累月吃好喝好,錘鍊武技,再經常以防爲單位集體操練,每年還有幾次大規模會操,多年下來,戰鬥力非常強悍。
第二個感受是索頭也很能打。
作風野蠻,敢打敢拼,明知下馬步戰對他們不利,卻還是遵令而行,這比當年匈奴治下的部落凝聚力高多了,也團結多了,難怪拓跋鮮卑能屢次大勝匈奴,敗戰次數微乎其微。
第三個感受是選好一個有利於己方的地形,實在太重要了。
他不敢想象這會如果身處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原上會怎麼樣,恐怕會打得十分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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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館縣外,鐵騎驅馳,萬馬奔騰。
一支運糧隊在曠野中被包圍。
鋪天蓋地的騎兵圍了過來,衝到近前,一字排開,橫向疾走。
霎時間箭如雨下,車隊的役徒、馬伕、馭手及少數護兵狼奔豕突,中箭倒斃者不計其數。
反擊卻寥寥無幾,不多的府兵部曲出身的弓手很快淹沒在瞭如飛蝗般密集的箭雨中。
只半個時辰,這支由五百輛馬車組成的輜重隊伍就全軍覆沒,三萬斛糧食爲敵軍奪取。
賀蘭藹頭看得暢快無比,於是親率萬餘騎抵達了陰館城外,一個突襲,擊潰了正在轉移的劉閏中部牧人,並拷打盤問,試圖問出其他放牧地點,以便將其牛羊馬匹盡數掠走。
陽谷龍驤府長史張綏站在城頭,有些緊張。
他手頭就六百府兵,外加六百部曲,算是比較能打的。
城外滿滿當當堆了無數糧車。
敵騎來得太快。
遊騎剛剛回報敵情,張綏就意識到不妙。
第一時間下令把能搬的糧食都搬進城內,同時派信使緊急召回了一支剛出發沒多久的運糧隊,並通知另一支從雁門關出發的糧隊立刻回返,暫時不要來陰館了。
做完這一切後,遣人飛奔各處,通知正在野外放牧的羯人老弱帶着牲畜轉移,別讓敵人輕易找到。
他已經做到了一切他所能做的。
陰館城內糧食堆積如山,器械到處都是,萬不能爲敵所破,否則這股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敵軍就有充足的轉戰各處的本錢了。
“把器械都取出,一一分發下去。馬伕、馭手、役徒人手一件,給我粗粗整頓一下。值此之際,所有人都要上陣廝殺。”張綏吩咐道。
“長史,那些器械是要送到金都督那裡的。”有人提醒道:“遺失或用壞了,以金督那脾氣……”
“管不了許多了。”張綏說道:“我們是府兵,戰爭結束後,金督還管不了咱們,依令而行吧。”
“是。”
張綏感到腹中飢餓,於是讓人端來粟米飯,一邊吃,一邊看着城外的敵軍,竟是不下城頭了。
當天午後,雁門關外出現了一面“邵”字將旗。
左驍騎衛三千府兵甩開部曲,疾馳出關,往陰館方向前進。
在他們身後,銀槍右營等部隊正浩浩蕩蕩通過西陘山諸隘道,至山下集結。
這一仗,所有人都被金正調動着節奏,或亡命趕路,或一通亂戰,敵我雙方皆前後脫節,猝不及防。
如果罵人能死的話,金正這會已經死了不下十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