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西北,崑崙山脈,公格爾峰半山腰。
這兒有片墓地,葬着一羣當年赫赫有名的傳承獵人,其中就包括獵門的前代總魁首,林樂山。
曹餘生今天是被苗光啓硬拉過來的,說是這死胖子最近修爲快丟光了不說,體檢下來血脂血糖都偏高了,必須得鍛鍊鍛鍊,否則容易英年早逝,於是拉着他來爬山了。
曹餘生一開始滿不在乎,覺得自己當年珠峰都上過,公格爾峰不是小菜一碟嘛,結果人一到山上,還真不是那麼回事兒。
身體力量其實還在,耐力也吃得消,可膝蓋受不了了,還沒到林大哥的墓地,他就只能坐在山道上揉膝蓋,然後一臉落魄的表情,感慨着歲月不饒人,英雄遲暮。
苗光啓站在一旁看着他,一臉鄙視,說道:“行了,就你還英雄遲暮呢?你什麼時候是英雄了?當年你最強的時候,也就那麼回事兒了。”
曹餘生斜着眼瞟了瞟苗光啓:“打架鬥毆這種事,我這輩子確實不擅長,不過你要是光以武力論英雄,未免也太狹隘了。”
苗光啓蹲下來笑道:“可你腦子也不如我呀。”
曹餘生被氣得呼哧呼哧的,掏出來一根菸叼嘴裡,一邊點火一邊說道:“我就不愛跟你這種人聊天。”
苗光啓伸手把曹餘生的香菸搶過來,扔在了山道上:“別抽了,再抽身體缺氧你得死山裡。”
“我至於那麼菜嗎?”
苗光啓在一旁找了一塊山石,坐下身來,然後擡頭看了看上面的那片墓地,說道:“人啊,低估自己雖然會錯失一些機會,但至少沒有性命之憂,可要是高估自己了,那後果就很難預料了。餘生,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今天倒是可以說一說了。”
曹餘生搖了搖頭:“你苗光啓瞞着我的事情,何止一件兩件,我只是懶得跟你計較。
尤其是雲三姐失蹤的那些年,你、我還有林大哥,多少有些魔怔了,各自都做了一些事後想想不應該的事情。
只是這一轉眼也過去這麼多年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可以不說。”
苗光啓神情略顯猶豫,然後彎腰把之前被他丟地上的香菸撿了起來,掏出火點上。
一邊抽着煙,苗光啓似是陷入了回憶中,良久無語。
曹餘生一看這個情況,又搖了搖頭:“看你這要死的樣子,要不還是說了吧。”
苗光啓頭一偏:“哼,不說了。”
“嘿,小孩兒脾氣。”曹餘生站起身來,“行了,我歇得差不多了,咱繼續往上走吧,去看看林大哥。”
“嗯。”
……
一九九八年,華夏西北,久別峰山腳下。
這裡是一片天然的草地,東南方向有一片突起的山脊。
蘇鼕鼕就趴在這道山脊的灌木叢裡,她這會兒已經不敢用目光繼續觀察了,因爲苗光啓在。
這位苗老先生的能耐,蘇鼕鼕是最瞭解的,他實際上就是自己的授業恩師,自己一身能耐絕大多數都是他當年秘密傳授的。
此人三道皆修,修爲神鬼莫測,哪怕蘇鼕鼕修行到如今的地步,也不敢說自己已經超越了一九九八的他。
尤其是煉神方面,苗老先生雖然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可要是用目光直接觀察他,那是極爲冒險的。
所以她只能埋下頭去,豎起耳朵,聽着前面草地上的動靜。
此時的蘇鼕鼕,心是被揪着的,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爲什麼苗光啓這個恩人會出現在這裡,根據她瞭解的情況,此時此刻的苗光啓,應該在公海的船上。
當年崑崙山雷雨夜時間發生的那段時間,苗光啓據說是想來崑崙山跟林樂山一起尋找雲悅心的。
只是他決鬥失敗之後發過誓,此生跟林樂山永不相見。
所以那段時間,他人到了公海,離華夏也就二十多公里,然後還把這個消息通過唐高傑故意透給了林樂山。
其實就是他自己因爲誓言不方便主動來,等林樂山邀請他。
結果林樂山沒理他,把他給晾海上了。
這個事情是有證人的,就是唐高傑,那艘在公海的船是唐氏集團的。
也正是因爲有唐高傑這個證人,苗光啓就算洗脫了嫌疑,林朔就相信他跟這件事無關了。
而現在眼前的情況,顯然跟蘇鼕鼕之前的認知相互矛盾。
蘇鼕鼕於是在心裡念道:“小五。”
“幹嘛?”小五雖然聽上去還是不太高興,可迴應倒是很及時。
“你跟林朔吵架歸吵架,這件事你不能跟我開玩笑。”蘇鼕鼕心裡念道,“苗老先生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你可不能瞎編啊!”
“誰跟你瞎編了,我只是如實復刻當年的情況。”小五答道,“苗光啓那天就在崑崙山,而且跟蘇家兄弟有密切的接觸,這本就是事實。”
“怎麼會呢?”蘇鼕鼕說道,“可根據我的瞭解……”
“你的瞭解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是什麼。”小五打斷道,“我知道你現在有諸多疑惑,但你不用着急,繼續往下聽就知道了。還有,我現在正在做一件大事,很忙,你不要用這種小事來打攪我。”
“這怎麼能是小事呢?”蘇鼕鼕急道,“苗老先生是我的恩人,是蘇念秋的養父,也是林朔的岳父。而且他現在就在獵門中樞,我婆婆平時沒什麼主意,林朔又衝鋒在第一線,整個獵門後方其實就是他在拿主意。他要是有問題,那後果不堪設想!”
蘇鼕鼕確實很着急,可小五不吭聲了,於是林家四夫人也沒什麼辦法了,只能凝神屏氣,聽草地上的動靜。
這會兒,苗光啓和蘇家兄弟已經見面了,三人盤坐在草地上,蘇同濟先開得口:
“苗先生,你現在已經不是獵門中人了,這次不但私闖我蘇家禁地,還故意引我兄弟倆前來,到底想幹什麼?”
只聽苗光啓說道:“哎呀,蘇家現在就剩下你們兄弟倆了,可你們兄弟要是平時對人還這麼說話,蘇家怕是要絕後啊。”
“苗光啓,我兄弟倆敬你是一代宗師,這纔跟你在此處見面,你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只好跟你印證一下平生所學了。”蘇同渡說道。
“不用印證。”苗光啓擺擺手,說道,“你們蘇家的門道,我基本都知道,這本冊子你們自己看一看,是不是你們蘇家的東西。”
一邊說着,苗光啓從懷裡掏出一本書籍,擱在了兄弟倆面前。
蘇同濟拿起來一看,頓時臉色一變:“這是……”
“這是你們蘇家海外分支的傳承秘笈,正如你們所說,我苗光啓現在不是獵門中人,所以也就沒什麼忌諱,這本冊子呢,我也就翻了翻。”苗光啓說道,“所以你們蘇家有什麼門道,我大概都知道,今天要是你們跟我翻臉,抱歉,就憑你們倆是留不下我的。”
蘇同濟沉聲說道:“那倒未必。”
“哦,對了。”苗光啓似是想起了什麼,說道,“你們主脈應該還有一門叫做‘圈地禁錮’的家主絕技,這本冊子裡只有記載卻沒有修煉方法,看你們這自信的樣子,應該是掌握了,那我這趟就算沒白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蘇同濟問道。
“我這趟來,當然主要是爲了我雲三妹。”苗光啓說道,“我本以爲,這是一個針對林樂山父子的圈套,所以特地違背誓言過來看看情況,結果沒想到雲三妹還真回來了,這算是意外之喜。只是看她跟林樂山那副卿卿我我的樣子,我心裡又不太舒服,所以昨晚龍神殿裡頭事情我也沒攙和。看你們兄弟倆不跟他們在一塊兒,我索性就把你們引出來,順便告訴你們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你們蘇家主脈,原先稱得上人丁興旺,所以海外分支混得怎麼樣,估計你們是不怎麼在乎的。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現在蘇家主脈就剩下你們兄弟倆了。
你們還別覺得我說話不好聽,我也曾經是個獵人,九死一生那麼過來的.
而你們兄弟倆沒有防範風險的意識,平時形影不離的,這要是真出什麼意外,你們倆得死一塊兒,那蘇家就真絕後了。
然後你們兄弟又沒成家,現在你們都是四十來歲的人了,這輩子還娶不娶媳婦兒啊?”
“苗光啓,你這是不是管得有些太寬了?”蘇同濟反問道,“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我們蘇家的事情了?”
“哎。”苗光啓嘆了口氣,悠悠說道,“當年你們蘇家豢靈反噬,祖宅三百多口人無一倖免,你們從獵場回去時候,是不是發現族人已經被收殮安葬了?
你們兄弟倆當時才十六歲,年歲尚小,我就當你們還不懂事,所以這事兒我也一直沒跟你們提。
現在,你們都四十多了,不是小孩子,那我苗光啓就得跟你們這倆蘇家後人算一算這筆賬。
你們蘇家當年出事的時候,你們還困在獵場裡不知道情況。
蘇家是發出了求援消息的,獵門總魁首和謀主先後下了救援號令。
我苗光啓當時人在西安,離得蘇家不算遠,所以接了這個事情,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
你們蘇家三百四十二具遺體,其中包括你們的父親,蘇家前代家主蘇辛陽老前輩,是我一塊一塊收集起來,再一個個整理好遺容,在你們祠堂停屍七天。
爲什麼要停屍七天,因爲這是獵門密事,沒人幫忙,就我一個人,屍首不能直接埋了,我得就近折木取材,打好三百四十二口棺材。
這麼着,你們蘇家族人這才入土爲安。
我原本不想說這些事情,都是獵門中人,這是理所應當的。
而我隨後就脫離了獵門,所以有關於我的這些事情,檔案裡也就抹去了,你們不知情我能理解。
可是蘇同濟,你現在跟我說,我什麼時候這麼關心蘇家的事情了。
那我就得反問你了,我在脫離獵門之前的這番作爲,是不是能有這個資格,稍微關心一下你們蘇家?”
苗光啓這番話說完,蘇家兄弟已經跪在他面前了。
蘇同濟一臉羞愧:“原來苗先生是我蘇家的恩人,是我倆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恩人恕我等不敬之罪。”
“行了行了。”苗光啓把倆人攙扶起來,說道,“這都新時代了,咱不興跪拜這套。”
蘇家兄弟站起來之後,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蘇同濟似是有些爲難,猶豫了一會兒這纔開口問道:“那這本海外分支的秘籍,怎麼會在苗先生手裡呢?”
“要說我跟你們蘇家,也是有緣。”苗光啓說道,“我後來不是流亡海外了嘛,改行了,獵人不幹了,研究學問去了。然後我供職的研究所,有個同事姓蘇,叫蘇翰林,是你們蘇家海外分支的後人。”
蘇同濟聽了點點頭:“我們跟海外分支雖然聯繫很少,不過他們偶爾會發電報過來,家譜還是會登記的,確實有蘇翰林這個人,他輩分比我倆小,不過年紀比我倆大,今年應該有四十五了吧?”
“對,如果他還活着,是這個歲數。”苗光啓點點頭。
“如果還活着……難道他人沒了?”蘇同濟驚訝道。
“他已經去世十八年了。”苗光啓搖搖頭:“要說你們蘇家主脈也真是的,就算當年跟海外分支理念不合,可到底這是一門親戚嘛,人家死活你們完全不管。
海外分支到了蘇翰林這一代,已經沒有獵人了,他跟我一樣,幹得是學者的行當,研究生物學。
傳承在實際上已經斷絕了,那這本傳承秘笈也就沒有實際意義。
而這到底是獵門九寸的傳承,自然是有人眼紅的,蘇翰林跟我交情不錯,知道我的底細,於是就把這本秘笈公開送給了我,這是顧忌有人眼紅傳承,他怕自己保不住。
可就算這樣,蘇翰林還是遇害了,留下了兩個女兒。”
“哦。”蘇同濟眼睛一亮,“這麼說起來,海外分支還有後人?”
“當然有後人了 ,不然我今天干嘛找你們倆,不就是說這事兒嘛。” 苗光啓說道,“蘇翰林兩個女兒,其中小女兒是我養大的,她一切都很好,不用你們操心。
我跟你們要說的,主要是那個大女兒。
她名字叫做蘇鼕鼕,今年二十一了,當年是被歐洲教廷的人給擄走的,現在是東主教派的聖女。”
蘇同濟不悅道:“她是我蘇家後人,怎麼能成西洋宗教的聖女呢?”
“對。”蘇同渡也說道,“這成何體統!”
“你們倆啊,之前是一點都不管,現在聽了倒是挺着急的。”苗光啓嘲諷了一句,隨後笑道,“既然你們着急,那事情就好辦了。
我跟鼕鼕這孩子,私下裡接觸過很多次了,她現在已經知道了自己身世,身在曹營心在漢,應該是想回華夏的。
可問題是他們歐洲教廷的事兒挺複雜,高手也多,我一個人夠嗆。
你們兄弟倆如今也算修行有成,回頭是不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把人接回來?”
蘇同濟抱拳拱手:“既然知道我蘇家有後人流落在外,我等豈能坐視不管,此事義不容辭!”
“啥叫義不容辭啊?我安葬蘇家人,那叫義不容辭。”苗光啓撇了撇嘴,“你們去把蘇鼕鼕接出來,這跟義氣沒關係,那是家事嘛,她是你們倆侄孫女。”
“對對對。”蘇家兄弟連連點頭,其中蘇同渡說道,“我和兄長這些年一心修行,其他事情不怎麼理會,婚事也確實耽擱了。這眼看蘇家無後,我倆心裡其實也着急。現在既然有兩個侄孫女,那是再好不過了,既然她們父親也去世了,我們乾脆過繼過來,當親閨女。”
“那不行。”苗光啓搖搖頭,“那倆孩子是我閨女,我視如己出的,你們倆當叔公就完事兒了唄,當人家爹幹嘛。”
“不是這個道理,我們是主脈,她倆必須過繼過來,纔有繼承蘇家的資格。”蘇同濟搖頭道,“要不這樣,這倆閨女分別過繼給我們兄弟倆,然後她倆再認你做義父。”
“不行不行!我這樣就降級了,親爹變乾爹了!”苗光啓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然後拍了拍大腿,“我真是失算,找你們倆幹嘛呀,你們就當我沒來過,告辭!”
蘇同濟一把拉住了苗光啓的袖子:“苗先生,覆水難收,既然你來都來了,咱把這事情說清楚。”
……
草地裡,苗光啓和蘇家兄弟三人,一個要走,兩個攔着,都鬧成一團了。
而山脊上,蘇鼕鼕趴在灌木叢裡,淚如雨下。
她不敢哭出聲來,生怕被這三人聽到。
這時候她擡頭看了看久別峰,又看了看旁邊的公格爾峰,心裡明白這時候她應該撤退了。
蘇家兄弟爲什麼來這裡,苗光啓又爲什麼出現在這裡,她已經弄清楚了,既然探明瞭情況,就應該回去跟林朔說一聲。
可此時此刻,她聽着草地上三人話語,捨不得走。
小五這時候說道:“我沒說錯吧,是不是驚喜?”
蘇鼕鼕抹了抹眼淚,在心裡默默唸道:
“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