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升老高,沒有風,乾旱的稻田被人馬一踩,灰塵騰得老高。就如同起了一片大霧,混混沌沌竟然看不清楚了。
看着前邊滾滾煙塵,所有的孔家軍都驚慌地瞪大眼睛,互相推擠着。彷彿下一刻,就會有和先前那樣的千萬頭怪獸從那片黃色中跳將出來,擇人而噬。
在此之前,孔彥舟對王慎的偌大威名和赫赫戰績是很不以爲然的。在他看來,女真和契丹乃是這世上最兇悍的戰士,尤其是女真,那簡直就是洪荒兇獸。宋人和他們比起來,真的是很弱,區區幾騎女真人就敢攆着千餘宋軍打。
王慎當初在建康的時候手頭只有一營人馬,就敢誇言擊退耶律馬五,陣斬率領五百柺子馬的完顏拔離速,牛皮也不是這樣吹的。
後來,聽說王慎是杜充那個混帳東西的門人。而且,他的妻弟還娶了杜家的女子,孔彥舟這才恍然大悟——看來,那些所謂的功勞應該是別人立下的,杜充爲了提攜他這個親信,把所有的功績都幫他奪了去——這個好運的,遇到貴人的小子啊!
拿下蘄州之後,見王慎躲在黃岡城裡不敢出來,又是言辭謙恭的求和,又是聯姻,孔彥舟對他的輕視之心更甚。
但在此刻,見到王慎騎兵的厲害,他這才愕然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不壓於女真和契丹的敵人。是的,這些騎手的騎術實在是太高明瞭,簡直就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
老子卻是被他給騙了,還騙得這麼慘。
先前還誇張亂吼亂叫的孔賢卻安靜下來,就那麼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彷彿要把遠處的煙塵看穿。
這小子,倒是有點靜氣。
孔彥舟忍不住喝道:“你在看什麼?”
被父親一聲呵斥,孔賢身子一抖,顫聲道:“爹爹,爹爹,兒子只是覺得,這部隊已經亂了,說不好王道思的騎兵馬上就要回頭衝過來,來再一次,咱們只怕就要潰了。”
“言之有理。”孔彥舟立即下令:“督戰隊維持一下,把剛纔遇敵不前自亂陣腳的人都給老子砍了。”
“啊,爹爹,不要啊!”
“軍主,軍主,大戰中,怎麼能殺士卒?”衆人都是大驚,孔彥舟嗜殺,這一動起刀來,不知道有多少弟兄要人頭落地。
大夥兒許久沒有領到軍餉,這次出陣又沒有犒賞錢,早已經是滿腹怨氣,正該好生安撫。再動刀,這不是叫大家心冷嗎?
而且,士卒們一路轉戰來蘄黃,又多是沾親帶故,貿然動刀,怕就怕將來部隊要譁動,這兵就不好帶了。
治兵帶兵,講究的是恩威並重。光有威,卻不結恩義,誰肯替你賣命?
“殺,少廢話,不然連你們一起砍!”孔彥舟鐵青着臉連連下令。
刀光閃爍,剎那間,超過十個都頭,幾十個什將和步卒人頭滾滾落地,大陣混亂的右翼纔算安穩了些。
孔彥舟心中突然有些慶幸:方纔還好姓王的騎兵不多,且都是輕騎。若他再多幾百白梃具裝重騎,沿着崩潰的右翼衝來,這一仗也不用打了。
騎兵,騎兵,王慎手下那些四條腿的畜生直他娘惱人,得想個辦法把他們給破了。
又環顧四周帥旗下的那羣軍士,他心中一動:“你們都上馬,等下隨我一起出動,老子要給王慎一點顏色瞧瞧。孔賢,你也隨我廝殺!”
孔彥舟雖然沒有騎兵,可好歹也是一支三萬人規模大軍的統帥。船爛還有三斤釘,軍中尚有良馬百匹配發個各軍軍官,自己手下的貼身護衛也都有馬。
倉促之間,也能聚攏一隊騎軍,如果用在關鍵時刻,必有奇效。
“啊,爹爹……”孔賢嚇得面上變色。
“怎麼,沒種的東西?”
“父親,孩兒先前受了你一腳,心口疼得厲害,使不上勁。”孔賢剃得光禿禿的腦袋上全是汗水,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畏懼。
“少他娘廢話,你心口早不疼晚不疼,這個時候疼。休要多少,否則砍了你的腦袋震懾全軍。”孔彥舟獰笑着一把將兒子扯到跟前來,大聲對身邊衆人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等下我的獨子孔賢當衝殺在前,你等只需用命殺敵就是了。”
“是。”衆人這才應了一聲。
太陽很大,曬在頭皮上火辣辣地疼,可孔賢心中卻陣陣發涼。
“直他老孃,王慎,等下就讓你看看爺爺真正的厲害,別以爲騎着四條腿的畜生就能在某面前爲所欲爲?”孔彥舟狠狠地朝前吐出一口綠色的膿痰。吐到一個士兵的頭盔上,又粘稠地掛下來。
……
“如何?”此刻,王慎和五百騎兵已經奔回中軍大旗處,他放聲大笑。
衆踏白也哈哈大笑:“孔彥舟,廢物一個,軍使戰法,我等服了!”
“下地,讓馬兒歇口氣。”王慎跳下地,大聲命令:“你們也換上重鎧長槍,馬上又是一場血戰。”
“是!”衆人紛紛接過馬伕扛來的鎧甲包子,在他們的幫助下飛快地朝身上套着複雜的扎甲。
就連戰馬上上也披上了一張大毯,作了簡單的防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支輕騎算是搖身一變變成了猴版的具裝騎。
沒辦法,手頭資源只有這麼多,騎兵不但要擔任騷擾地陣的任務,還的負責衝陣。
只有等以後積蓄了足夠的戰馬,才能分爲輕騎和重騎兩個兵種。但騎兵還得先在戰場上磨練出來,寧可人等裝備,不能讓裝備等人。
騎兵的人馬雖然不多,卻是個吃錢的怪物。平日的訓練和養護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一個騎兵有一輕一重兩套鎧甲,有長矛、短斧、馬刀、神臂弓、骨朵、鏈錘。即便上了戰場,也需要隨身帶着兩個馬伕。
此刻,士兵們都忙碌起來了。有人在穿鎧甲,有人抓緊時間望嘴巴里填食物,有人則給打開皮囊給已經跑得渾身是汗的戰馬補水。
戰馬這種戰略物資非常金貴,就是個水葫蘆,衝鋒之後需要飲大量的乾淨水。否則,就會得腸梗阻。另外,騎兵們都是精壯漢子,劇烈運動之後,餓得也非常快。
這次出軍,秦斯昭也被王慎帶了過來。
小傢伙毫無畏懼之色,立即跑上前來接過王慎戰馬的馬繮拖到一邊,卸了鞍子,裝在另外一匹備用馬匹上:“父親,請換馬。”
“好。”
“緊一點,再緊一點。”身邊,一個瘦小如同獼孫的騎兵對馬伕大聲吼着。
那馬伕兩隻手拽着鎧甲上的皮帶,呲牙用力:“方虞侯,你實在太瘦了,這鎧甲的尺寸不對,根本緊不了呀!”
沒錯,這人正是方我榮,今天是他的初陣。
王慎看得好笑,走上前去,接過皮帶,伸腳在他背心上一蹬,終於勒緊了鎧甲:“方我榮,如何?”
“見過軍使,屬下不明白。”
王慎:“第一次上陣,感覺怎麼樣?”
“軍使無需擔心,這也不是屬下第一次和人廝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末將心志堅定,不會有絲毫的憐憫。”
“好,等下估計要衝陣,會有死傷,不要怕,跟着大隊走就是了。”
“願爲軍使效死!”方我榮高聲道。
今天是他第一次上陣,這個書生卻絲毫沒有畏懼之心,騎在起伏的馬背上,看着如怒濤洶涌的騎兵大陣,他心中反涌起了一股文藝青年特有的豪邁之情。
真是浪漫啊,這纔是屬於男人的浪漫。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老郭。”
“主人有何吩咐?”
王慎指了指遠處的方我榮:“這個方我榮嚴格說起來今天是他的第一戰,你看好他。”
老郭如何知道王慎對於軍中能讀書識字的軍官和士卒都非常看重,如方我榮這種勇氣過人的新丁更是當成寶貝疙瘩,就道:“主人放心,小人會看好他的。”
“去把岳雲喊來……不,讓呼延通過來。”王慎心意一動:“命呼延通把指揮權暫時交給副將。”
不片刻,呼延通就騎馬從前軍陣裡奔至中軍帥旗下:“軍使,你喊末將做甚?”
王慎朝他看了一眼,忍不住點了點頭:“好一員猛將,等下可願做我護衛,隨某一道騎兵衝陣?”
只見,呼延通一身沉重的鑌鐵戰甲,頭盔和甲葉子上還塗了桐油,看起來亮光閃閃,簡直就是一隻巨型天牛。他手中提着一柄長長大槍,背上還彆着一把鐵鞭。如果沒猜錯,這一套裝備應該是呼延家祖上傳下來的。
聽到王慎讓自己和他一起衝陣,呼延通大喜:“自然願意!”說句實在話,他之所以能夠做泗州軍的前軍領軍大將,主要是因爲本身職位就高,而且王慎有看到他是忠良之後的份兒上。其實,前軍的將士並不心服。
泗州軍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軍中的將官都必須是從戰場上打出來的。經歷過幾場血戰之後,部隊的軍官犧牲極大,可說得換了一小半。如今泗州軍中的軍官們,且不說都頭以上,即便是下面的什將、隊長,誰手上沒沾過敵人的血?
呼延通本就是個性格暴躁之人,如何見得手下的士卒對自己一臉不以爲然的表情,也急欲在戰場上立下功勳,叫別人看看咱呼延通究竟是不是一條好漢。對於這場戰鬥,他是盼望已久了。
如今要跟隨王軍使衝陣,他如何不肯。
“好,等下就看你的了,跟緊我,別叫某失望。”
說罷,王慎翻身上馬,大聲對手下喊道:“大家已經歇夠了,走,再殺一陣!”
五百騎兵再次發動,這一次大家都換上了重鎧,馬蹄聲比起先前更要鏗鏘幾份。
轟隆的悶雷聲又迴盪在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