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笑滿是忐忑的走進清熙殿。
這種忐忑在發現簡虛白不在場後,越發明顯。
不想行禮如儀後,太后卻沒有動怒的意思,反而極和藹的招手道:“好孩子,你到哀家跟前來坐。”
“謝太后娘娘!”宋宜笑吃不準太后的用意,恭敬的屈了屈膝,才依言到太后不遠處的繡凳上落座——她只坐了三分之一,可謂是畢恭畢敬。
太后看得清楚,不禁輕笑道:“無需如此緊張!哀家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
玉果在旁笑道:“簡公爺方纔可是賴您懷裡撒了好一會嬌的,您就是當真吃人,也肯定不會吃燕國夫人呀!不然公爺回府之後尋不着燕國夫人,再來找您要,您可怎麼辦呢?”
“哀家就那麼一說,你還真編排起哀家吃人來了?”太后徉怒的嗔了一句,不待玉果回答,又轉向宋宜笑,道,“喊你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怕你才見了小崔氏心裡有疑惑,特來給你解釋下:是貴妃以爲她那侄女會迷途知返,求哀家給那小崔氏一個臨死前挽回些許錯誤的機會!”
說到這裡太后笑了起來,“貴妃這也是關心則亂了,哀家可不覺得那小崔氏會是知錯能改的人,是吧?”
宋宜笑小心翼翼道:“回太后娘娘的話:太子側妃確實到死都不曾覺得自己有錯!”
“那小東西不但害苦了貴妃與太子,連哀家當初也是走了眼了!”太后聞言點了點頭,感慨道,“早知道是那樣喪盡天良的東西,怎麼可能讓她進東宮,可憐了哀家那兩個雙生的曾孫了!”
這話宋宜笑不太好接,畢竟崔見憐之前才污衊過她,這眼節骨上附和太后說小崔氏歹毒,未免顯得沒器量。
至於反駁太后那就更蠢了!
所以她急速思索了下,柔聲道:“如今四海昇平、海清河晏,正是明君當世之時,天佑大睿之兆,足見皇室福澤昌盛,太后娘娘必然還會有更多皇曾孫、皇曾孫女的!”
“哀家倒還真想在這世上再賴些日子,至少看到你跟阿虛的孩子呢?”太后嘴上說着心疼曾孫,這會笑容卻可稱爽朗,可見也沒有很悲痛——這倒不是太后對膝下子嗣冷漠,而是太后青年時候前前後後就死了二子二女,後來奪儲時,又有三個女兒相繼鬱鬱而終。
孫輩裡,顯嘉帝的皇嗣,小產的不算,能夠落地的,少說也夭折了七八個!
晉國長公主在長女與次子之間,也生了兩個襁褓裡就去了的子女;
代國長公主的長子是纔會走路就因一場風寒沒了的。
這許多經歷下來,太后再慈祥,對於小孩子的夭折也已經麻木了。
何況東宮已有太子妃嫡出的鐘陵郡王,崔見憐就算不作死,她生的這兩個孩子,在太后眼裡也就那麼回事。
所以這會感慨歸感慨,卻也沒有很往心裡去,笑吟吟道,“韋王妃是個會教孩子的,這點上連貴妃也不如她——看你跟小崔氏就知道了,那小崔氏依哀家看,純粹就是貴妃慣壞的!好在你跟阿虛往後的孩子應該不用哀家操心,哀家瞧你就是個懂事的!養出來的孩子一準大方又得體!”
宋宜笑聽出話裡有話,顧不得害羞,忙起身請罪:“娘娘謬讚,臣婦年少無知,種種無禮冒昧之處,還望娘娘寬恕!”
“又不是生而知之的聖人,誰沒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呢?有道是不聾不癡,不做家翁!”太后不在意的擺了擺手,含笑讓她坐下,和藹道,“哀家也是少年時候過來的,當初也沒少叫長輩們操心,這會又何必爲難你們?”
接下來太后沒再說這個話題,只問了問燕國公府近況,就道乏讓她告退了。
宋宜笑出了殿門之後,玉果忙給太后奉上茶水潤喉,同時不解的問:“娘娘不是最不喜恃寵生驕之人嗎?這宋夫人才給晉國長公主殿下和簡公爺惹了個大.麻煩,跟着不思己過,反而攛掇着簡公爺爲了個乳母大早上的進宮來求您!這樣的人……”
照往常,太后哪裡能容?!
“你這話就是給晉國還有阿虛拉偏架了!”太后呷了口茶水,面上已無方纔的慈祥可親,而是一片淡然,“哀家當然討厭恃寵生驕之人,但這宋氏雖然惹的麻煩不小,追根問底,她做的事情卻也是件件都有理有據!”
太后眼中露出一抹複雜,“韋氏撇下她改嫁時,她才八歲,走到今天,固然肯定用了許多手段,可在哀家看來,更多的卻是委屈與無可奈何!”
“正如阿虛所言:能做無憂無慮的掌上明珠,誰願意成天想方設法的算計人?”
“何況她明知道小崔氏的靠山是貴妃與太子,卻還是堅持爲丫鬟報仇——固然有些不分尊卑,卻也足見她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在哀家看來,這樣的人再怎麼心狠手辣,終究也有可取之處!”
玉果原本還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忽然注意到“重情重義”四個字,臉色一白,頓時把要說的話全吞了下去:太后當年陪先帝風風雨雨多少年,最後卻險敗於寵妃之手,即使贏了,可相濡以沫數十年的情份,多少回同生共死的恩義,十個孩子的見證——歸根到底卻要靠勾心鬥角來取得本該理所當然的東西!
哪怕往事已遠,這位大睿最尊貴的女人,每每想起那段經歷,心裡又是什麼樣的滋味?
所以,宋宜笑再不好、再鹵莽,憑“重情重義”這一點,站在私人角度的太后,就不怎麼想爲難她——倘若先帝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太后母子又怎麼會受那些年的罪!?
“何況她那樣的處境,若沒幾分心計,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太后沒注意到玉果的失態,繼續道,“那樣的話她的冤屈又到哪裡去說呢?”
所以說到底,“宋氏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縱然要怪她歹毒,先該論罪的難道不是她父母祖母這些不慈之人嗎?一個女孩兒打小沒人護着已經夠悽楚了,還不許她自己護着點自己不成?!”
況且,“阿虛這個做丈夫的都能寬容她,哀家何必做這個難人?”
玉果這會哪還敢說宋宜笑不好?小心翼翼道:“娘娘言重了!其實這回的事情,本來就是崔側妃引起的,宋夫人純屬無辜——奴婢方纔犯蠢了纔會那麼問!”
“其實哀家方纔也不是沒有敲打那孩子!”太后知道她是看着簡虛白長大的,難免有所偏向,聞言也不怪罪,溫言道,“畢竟就像晉國擔心的那樣,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尋常吵吵打打,哀家也不是沒那器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孩子若把對付小崔氏的手段用在阿虛身上,哀家可也是受不了的!”
畢竟,“哀家對她的偏心也就是跟對小崔氏比罷了!阿虛可是哀家一手帶大的,除了太子之外,哀家孫輩裡最親最疼的就是他!”
玉果忍不住道:“既然如此,娘娘方纔的敲打卻爲何只是點到爲止呢?”
“那宋氏小小年紀就能從爹不疼娘改嫁、祖母不愛繼母不賢的處境裡謀取生機,這樣的人才,還用得着長篇大論?”太后搖着頭,道,“跟聰明人說話最好的一點就是不必贅言,點一句她就明白了——她要是聽得進去,已經足夠;她要是聽不進去,哀家說再多也無用,還費那功夫做什麼?”
橫豎,“哀家又不是馬上就要死了,區區一個孫輩,再有才幹,還怕她翻了天去不成!?”
到時候宋宜笑若不識趣,“哀家正可以告訴阿虛,哀家今兒個多麼的好言好語,足顯對她的信任!結果呢?她跟小崔氏一樣,辜負了哀家,也深深傷了哀家的心——到那時候哀家再說要從重處置她,你說阿虛還有什麼好講的?”
太后揉着額,嘆道,“這也是從那暖美人身上總結的教訓了!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真真是正理!哀家是決計想不到,都這把年紀了,還得操這個心——你說這法子若對阿虛媳婦有用,回頭哀家是不是也對那暖美人好一點,把她慣得輕狂了,拿了把柄再翻臉,如此說服皇帝的把握,會不會大一點?”
玉果聞言苦笑。
……宋宜笑自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她且喜且憂的出了宮門:喜是太后雖然話語中有些含義,但總體態度顯然是好的;憂的是自己方纔根本沒機會提到趙媽媽的事,甚至連簡虛白的蹤跡都沒能問一句。
如今她自己倒是好端端出來了,卻不知道乳母在什麼地方、是個什麼景況呢?
抱着萬一的希望,她決定先回家看看。
這時候雖然已近正月下旬,但因爲倒春寒的緣故,半路上又下起雪來。
雪裡夾着砂,噼裡啪啦的打在車頂上,聽着都替外面的行人疼——宋宜笑偶爾掀起簾子朝外看,見街上的行人都在紛紛走避,便對錦薰道:“你問問外面,咱們要不要也找個地方躲一躲?”
片刻後,侍衛首領撥馬到車邊稟告道:“夫人放心,這點雪砂不算什麼!如今天冷,車裡雖然有炭,但還是早點回府妥當,不知夫人以爲如何?”
宋宜笑本來就想早點回去,聞言道:“那就這樣吧!”
說到這裡,那侍衛首領正要離開,卻恰好有名下屬過來回稟事情——因爲離馬車很近,宋宜笑大致聽到幾個詞“雪砂”、“斗笠”、“士子”,便隨口問:“是什麼事?”
“回夫人:方纔屬下看到街角屋檐下,有名士子在避雪,瞧着衣裳有些單薄,便命人送了斗笠跟氅衣給他,如今說的正是這個。”侍衛首領忙道,“畢竟眼下春闈在即,若這眼節骨上染了風寒,可不是鬧着玩的——屬下也沒其他意思,就是不想那人十年寒窗付之東流!擅做主張之處,還請夫人責罰!”
他其實也不是故意瞞着宋宜笑做好人,主要那人是個年輕男子,宋宜笑又也年少,當街做主送人家東西,哪怕是出於好心,也容易惹閒話;若宋宜笑說不送吧,傳了出去又難免被議論不善良不仁義。
總之就是橫豎不對。
所以還不如不告訴主母,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去幫那士子。
這個道理宋宜笑也明白,聞言輕笑道:“這是積德的事,有什麼好責罰的?”
說了這句,又問他,“我之前出入好像一直是你跟着的?還不曾請教你姓名?”
“賤名豈敢勞夫人見問?”侍衛首領明白自己這是被主母上心了,雖然說他不歸宋宜笑管,但現在誰不曉得簡虛白寵愛妻子?這會自是竊喜不已,暗想果然好人有好報,“屬下餘士恆,字壽之!”
車馬轆轤遠去,燕國公府一行人卻未注意到,街角剛剛穿戴好斗笠與大氅的年輕士子,正若有所思的收回視線:“那侍衛說是奉了首領之命援手於我,可回去時卻直接走向了馬車覆命——這麼說,真正想助我的,是車中之人?”
他不是世宦門第出身,又是前幾日才抵達帝都的,這會自然無法推測出那行人的來歷,但,“瞧規制絕非尋常權貴,待我金榜題名之後,自會再見,屆時總有還這個人情的時候!”
這麼想着,士子方纔釋然,一拂廣袖,灑然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