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北想說的是什麼事,顧雲箏到底沒問出來,第二日一早就把這件事放下,帶着熠航,送霍天北到了垂花門外。
熠航依依不捨地望着霍天北,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霍天北把他抱起來,寬慰道:“過段日子我就回來了,到時候帶禮物給你,好麼?”
“嗯。”熠航依着顧雲箏教他說的話,道,“四叔一路順風。”
“乖。”霍天北把熠航交給顧雲箏,對她道,“家裡就交給你了。”
“放心。”顧雲箏笑着點頭,“保重。”
“走了。”霍天北笑着轉身,上了馬車。
顧雲箏看着他馬車沿着筆直的甬道遠去,忽然想起他似乎沒跟陸騫道別,也不知是忘了還是已提前告訴了陸騫。
“這就走了?”熠航喃喃的說着,也不知是在問誰。
顧雲箏揉了揉他的臉,“走了,沒多久就回來了。”說着轉身上了青帷小油車,“你上午習字,下午和益明、杜蘅玩兒,晚間我帶你去酒樓吃飯。吃雲南菜,好不好?”
熠航就這樣轉移了心緒,露出了笑臉,問雲南菜都有哪些,他吃過沒有。
兩個人說着話,回到正房。
顧雲箏說的酒樓,是她與汪鳴珂合開的雲南菜系酒樓,名爲浣香樓。兩個主廚是從雲南找來的名廚,做的一手原汁原味的雲南菜;再有一個是京城小有名氣的廚子,以備不時之需,做些京味兒菜餚。八月初就開張了,方元碌與汪鳴珂一班舊識常呼朋喚友前去捧場,便是隻衝着這些人,生意就有了保障,加上菜色確實味美鮮香,不愁沒個好前景。
她先前只是聽燕襲說的這些,加之前一段瑣事不少,一直留在府中,就還沒過去看。眼下霍天北不在府中,她白日裡做主母,晚間儘可找些消遣。
顧雲箏命人喚來高程,說了黃昏時出門的事,“你將手邊的事早些安排好,到時隨我們一起過去。”
高程稱是。
“你手裡還有沒有身手不錯的護衛?有的話就安排到府中。”
“還有幾名,我儘快喚進府中當差。”
顧雲箏啜了口茶,“能否與我說說以前的事?你們在路上遭遇了什麼?四奶奶因何殞命的?”
高程沉吟着。
顧雲箏微眯了眸子,“你不會是想讓我問熠航吧?小孩子,讓他回憶那些,總是不大好。”
“夫人說的是。”高程權衡之後,低聲答道,“我們本是要去南疆,趕路時遇到了劫殺,那些人是要取——取五少爺的性命,四奶奶爲了保護熠航,受了一處刀傷。她本來身體就不好,受傷後每況愈下,加之不得靜養,拖了些時日便去世了。我與紫菀將四奶奶倉促的安葬了,喬裝改扮之後,帶着五少爺繼續去往南疆,豈料那些人窮追不捨,我們都受了重傷。就是那時候,祁公子與侯爺俱親自率領手下前去搭救。祁公子先到一步,救下了我們三人,侯爺則命死士將那些人殺了,又一路追到京城,將五少爺從祁公子手裡搶下,後來的事,夫人就都知道了。”
要去南疆,必是要去投奔蕭讓。“是什麼人劫殺你們?”她問。
“是蒲家人。他們做過什麼,誰都清楚,自然就害怕雲家後人找他們尋仇。外人說雲家滿門抄斬,可他們卻知道四奶奶母子二人在出事前就離開了京城,一直命人尋找。”
蒲家人做賊心虛,由此推斷,怕是也曾極力尋找蕭讓、雲笛。他們倒是將雲家的人劃分的很清楚,知道誰能幫他們——例如雲凝,也知道雲家長房、三房的人遲早會向他們討個說法。
顧雲箏指節輕叩桌面,“如果有機會給蒲家一點兒顏色,你會幫我麼?”
高程擡頭望向顧雲箏,隨即頷首,“自然。”
顧雲箏知道他的疑惑,微笑,“熠航如今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受過那麼大的委屈,我怎能坐視不理?”
高程沒說話,眼中卻閃過感激。顧雲箏的話,他雖然心存疑慮,卻沒辦法不相信。霍天北也好,她也好,似乎與雲家有着什麼淵源,對熠航的呵護,就是祁連城也挑不出錯,若非如此,祁連城纔不會安靜下來,任由霍天北撫養熠航。可那淵源是什麼,就是他無從想到的了。
顧雲箏端了茶。表面上看,霍家與蒲家並無牽連,可是沒關係,沒有交集的機會,她就製造機會。
外面的事需得仔細思忖,府中的事也要安排妥當,她吩咐堇竹:“你去知會大夫人,日後太夫人、二夫人房裡的事,全由她做主,相關管事、僕婦你也一併吩咐下去。”
堇竹稱是而去。
二夫人這幾日總想要見顧雲箏,她已不便相見。她給過二夫人機會,二夫人卻一直沒有表示,充其量是個和稀泥的。太夫人先前的舉動,二夫人應該是知曉一些的,卻不曾告知她,更不曾在關鍵的時候站到她這一邊。
她也明白,二夫人的處境很爲難,真正的前怕狼後怕虎,理解,卻不能同情。
於她,二夫人只是個不太安分的妯娌,之於大夫人,就是夫君、兒子消亡的幫兇。
二夫人做過什麼事,就要付出代價。
至於她與太夫人、二夫人之間的是非,比起霍天北、大夫人,都算不得什麼,全不需湊熱鬧報復回去,冷眼旁觀就是了。
這日下午,蔣晨東、沈燕西、鬱江南三人結伴來到霍府拜見陸騫。
鬱江南與陸騫閒話幾句,就到了正房,找顧雲箏詢問霍天北的動向,問道:“他可將賀衝留在府中了?”
顧雲箏回道:“留下賀衝了,這次只帶了徐默和一些護衛。”
“那就好。先生那邊的動靜,不能每個人看着。自然,這些弟妹就不需管了。”
“嗯,我明白。”顧雲箏笑笑地看着他,“可將琴譜、工尺譜送給舅母了?”
鬱江南奇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就是知道,我還知道你爲了這兩樣東西,居然跑去了別影樓。”
鬱江南很是尷尬,摸了摸鼻尖,又幹咳一聲,“這件事,你別告訴嫣兒。她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情。”隨即還是奇怪,“我去別影樓的事你都知道?”
“別影樓又不是隱秘之地,你進進出出的,還不許人湊巧看見?”顧雲箏勸道,“心意實在是難得,但是以後別這樣了,你也知道,嫣兒看待事情是涇渭分明,她若聽說了,心裡總是會不快。”
“記下了。”鬱江南正色保證,“當時沒想那麼多,聽說別影樓裡的人手中有孤本琴譜,想也沒想就過去了,日後不會了。”
這男子無非是與章嫣一樣,一心求得章夫人心緒舒暢,到底還是在呵護着章嫣。顧雲箏現在想想,其實挺高興的,自然也就不再打趣他,將熠航喚來給他請安。
鬱江南笑着與熠航說了一會兒話,又問他都記住了那些藥材。
熠航如數家珍地報給他聽。
鬱江南與顧雲箏俱是暗自稱奇,沒想到,霍天北擅長的,熠航也是真的用心學了。若非生性喜歡這些,是做不到的。
肥肥悄無聲息地溜進來,到了顧雲箏面前,搖着毛茸茸的尾巴。
顧雲箏就拍拍身側位置,肥肥立刻跳上去,挨着她趴下。霍天北不在府中,最高興的應該就是肥肥了。
閒話一陣子,鬱江南起身道辭。
黃昏時,青帷小油車等在院門口。顧雲箏與堇竹換了男裝,帶上熠航出門。院中的僕婦看到,俱是忍不住笑了。
垂花門外,燕襲、高程和二十名隨從已等在馬車旁。顧雲箏等三人上了馬車,徑自去往浣香樓。
到了浣香樓,汪鳴珂親自將顧雲箏、熠航引到二樓的雅間。
顧雲箏一面走一面打量,見酒樓內佈置得十分雅緻,懸掛的畫作、彩繡門簾都繪着雲南精緻,一些小擺件兒也都是從雲南當地添購送回來的。還不到用飯的時辰,大堂內已坐了不少食客,桌上擺的菜餚羹湯顏色喜人、香味濃郁。
她滿意的笑了。
到了雅間,跑堂的奉上菜譜,顧雲箏與熠航商量着點了幾道雲南名菜:竹蓀汽鍋雞、青椒松茸、乾巴菌炒雞蛋、清蒸雞樅、火燒豬肉、大救駕,末了又要了一壺陳年梨花白,喚了堇竹一起落座,笑道:“我們今日喝兩杯。”
堇竹啼笑皆非,心說侯爺這一走,您倒像是出了籠的小鳥,過得有滋有味的,卻也爽快稱是。
席間,吃着乾巴菌炒雞蛋的時候,顧雲箏對兩人道:“這種菌只在七八月纔有,別看它其貌不揚,味道可是鮮香得很,多吃一些。”
熠航與堇竹各自嚐了一口,細細品味,發出滿足的嘆息,“真的很好吃。”
熠航更是道:“以前都不知道,菌類做成菜這麼好吃。”
堇竹則道:“五少爺跟着夫人,這口福是一定能常有。”在她眼裡,顧雲箏是個挑嘴的夫人,平日在府中用飯,哪道菜做得不合口,碰也不碰,遇到合口的便能連續吃幾日,還會打賞廚子,細細詢問是怎麼做的。
顧雲箏在想的卻是別的,這菌要從雲南加急現送到京城,要價再高,也抵不上花去的人力物力。這恐怕是燕襲的手筆,汪鳴珂別說沒有那個財力,便是有,也懶得做這種費心力的事。但是如今就憑着一道菜,就能讓一些食客在這段時間時常光顧,總要順帶着點些別的菜餚,這樣算來,還是穩賺不虧。
喝了幾杯酒,顧雲箏讓堇竹陪着熠航,出門詢問汪鳴珂在何處,夥計已得了吩咐,笑着說此刻便能帶她前去。
她頷首,正要前去的時候,燕襲走過來,低聲道:“方纔蒲家三少爺、興安伯府七爺、姚家大爺去了別影樓。”
顧雲箏頓住腳步,眼中閃過譏誚之色。這三個人聚到了一處,細想想,着實有趣。物理類聚,臭味相投?她想到了當初雲太夫人還想把她許配給興安伯府七爺呢。該有多憎惡她,纔有了那心思。
思忖片刻,她道:“等會兒我去別影樓看看,你分出人手,陪堇竹送五少爺回府。高程也隨我前去。”
“是。”
顧雲箏隨着夥計去了後院見汪鳴珂,問了問酒樓開張以來的情形,知道還好,便放下心來。
汪鳴珂說起一事:“姚祥這兩日找過方大人兩次,要借五萬兩銀子。他是皇上心腹,方大人已有些招架不住了,可這銀子若是借出去,便是有去無回……”
姚祥哪裡是借,分明是要明搶五萬兩銀子。顧雲箏目光轉冷,“再周旋些時日,姚祥做的又不是佔理的事,不敢太囂張的。過些日子,他應該就沒心情打家劫舍了。”
汪鳴珂半信半疑,不知她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飯後,顧雲箏叮囑堇竹几句,讓她送熠航回府,自己則去了別影樓。
別影樓位於柳蔭衚衕最裡側的位置,原本只是個三進閒置的院落,如今門上高掛着大紅燈籠。
燕襲引路之下,顧雲箏一路暢行無阻,到了後花園的那棟三層樓。樓一層的門楣上寫着別影樓三字,這座樓纔是真正的別影樓所在,十餘位女子每日在這裡迎來送往。
上樓時,顧雲箏問道:“那三個人,今日找誰作陪?”
燕襲回道:“清君姑娘。”
顧雲箏挑眉。其實不論是哪個女子,她都覺得是被那三人辱沒了,“你去安排,讓清君陪着我。”
“……”燕襲點頭之餘,失笑不已。這才明白,敢情她是來找茬的。
上樓時,恰逢興安伯七爺楊明方、蒲家三少爺蒲志成下樓。
楊明方正大聲道:“裝作雅人又是何苦來?我們還是再挑兩個酒量好的,暢飲一番纔是正理。”
蒲志成笑着頷首,“最要緊的,是給姚兄騰出時間與佳人說會兒話。”
若是蒲家與姚家的婚事不變,姚家大爺與蒲志成是郎舅,眼下倒好,兩個人結伴來尋歡作樂了……燕襲覺得好笑。
顧雲箏看向兩人,目光透着懾人的寒。
楊明方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斂目打量她。
身材中等的少年,眉眼清麗,膚色比一般女子還要白皙細緻。這樣的人物,若是能收到身邊……他曖昧的笑了,擦肩而過時,擡手以摺扇攔住顧雲箏,“你是哪家的少爺?”
蒲志成壞笑道:“你這廝,小倌樓裡不知多少個眼巴巴等着你的,卻在這兒起了歪心思。”隨即卻又對顧雲箏道,“難得你能入楊七爺的眼,說說吧,哪家的人?陪我二人喝幾杯怎樣?放心,我們不會委屈你的。”
顧雲箏擡手,以手中摺扇打開了橫在自己面前的那把摺扇,不屑一笑,徑自向上走。
“呦,還是個脾氣大的。”楊明方不依不饒,擡手便去握顧雲箏的手,“爺就喜歡你這樣兒的,太柔順的我還真不待見。”
那隻不懷好意的手趨近,顧雲箏心底的厭惡更重,飛快側身,揚起摺扇,重重地敲在楊明方的手腕上。
楊明方吃痛,臉色驟變,揚聲喚隨從:“給我把他拿下!”
燕襲不等吩咐,擡腳將蒲志成踹下樓梯,又順手將楊明方猛力一拽,讓他隨着蒲志成滾下樓梯。
顧雲箏道:“拉出去,狠狠地打!”
燕襲對等在樓下的高程等人打個手勢,吩咐下去,轉而引着顧雲箏上樓,步入一個雅間。
顧雲箏真懷疑興安伯楊家喜男風是不是輩輩相傳的。興安伯世子因爲喜男風被蕭讓打得丟了半條命,可這楊明方並不引以爲鑑。原本沒打算對那家人怎樣的,楊明方自己送上門來,就怪不得她了。
燕襲離開了一陣子。在這裡,他在外人眼中的老鴇面前,是別影樓的老闆,凡事都聽他安排。
顧雲箏慢慢喝酒,等燕襲回來後,道:“明日你去醉仙樓一趟,讓掌櫃的告訴醉仙樓的老闆,說我明晚帶着熠航過去用飯。另外,今日這件事,蒲家、楊家不會罷休,必會尾隨着我們,不要阻攔。”
燕襲問道:“您的意思是,要將此事鬧大?”
顧雲箏頷首一笑。她是要將這件事鬧大,不能如願的話,還會繼續找茬,把事態演變成蒲家、楊家、姚家這三家與霍家的矛盾。沒人能想到她的真實身份,多半會以爲她是霍天北的座上賓或下人,事情鬧大了,三家人少不得到府中要個說法,以霍天北的性情,說法是不會給,反而會順手收拾他們。
她註定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禍胚,註定要一再利用霍天北的權勢、性情。
清君款步走進門來,盈盈施禮,目光清靈似水,語聲若出谷黃鶯:“見過顧公子。”
顧雲箏指一指珍珠簾後的古琴,“彈幾個曲子給我聽。”
“彈哪幾首?”
“隨意。”
清君稱是,轉去古琴前落座,少頃,室內響起悠揚的琴聲。
顧雲箏用下巴點了點對面的座椅,示意燕襲落座,又指一指閒置的一個酒杯。
燕襲笑着落座,斟滿一杯酒。
顧雲箏一面喝酒,一面打量着清君。
清君一襲海棠紅衫裙,垂在耳邊的紅寶石耳墜隨着撫琴的動作輕輕晃動,襯得面如桃李。這般好容貌,出衆的琴藝,幾乎都勝過雲凝。只可惜,身世孤苦,美麗才情並不能給她帶來安穩無憂的生涯、令人豔羨的榮華。
一曲終了,顧雲箏讚一聲好,讓清君繼續。
高程走進門來,稟道:“痛打了那兩人,他們叫囂着喚人過來報仇,蒲家大爺聞訊到了門外去看,勸着兩人離開了,說來日方長,走的時候留下了兩個隨從。”
顧雲箏頷首一笑,讓高程坐在一旁,“隨他們去,你也聽聽這少見的琴聲。”
高程稱是,落座後掃了清君一眼,神色一滯。隔着珍珠簾,看不真切清君的樣貌,便凝眸細看。
清君意識到又有人進門,一面撫琴一面觀望。
這一看,手就不穩了,曲子險些走調。
他們兩人不熟,卻是相識的。當初清君住在南柳巷的時候,高程時常陪着雲箏過去,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不少。在這樣的場合下相見,兩人要思量的可就多了。
顧雲箏是故意的,將兩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輕輕一笑。
逗留了小半個時辰,顧雲箏取出一張銀票,用酒杯壓住,起身對清君道:“改日再聚。”
清君起身應聲,過來送三人出門時,又細看了高程一眼,眼中盡是悵惘。
回府時,姚家大爺的兩名隨從一直遠遠地跟在後面。燕襲、高程只當沒發覺。
第二日上午,蒲家三太太、興安伯夫人、姚祥的夫人來到霍府。
不需多想,三個人定是前來興師問罪的。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七夏、無音的霸王票,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