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色的琉璃瓦與硃紅色的院牆相映成趣,門口有兩株很大的古樹,翠葉如蓋,灑下一片陰涼,不少士子帶了書童匆匆忙忙往貢院裡邊走進去,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據說今日上午是在京赴考的舉子們看考場的時間,下午便閉場,明日辰時便開始驗身入場,要到十五那日考完才能放出來。明媚跟着郭慶雲在那些號舍前邊溜了一圈,瞧着裡邊狹窄的空間,不僅感嘆科舉的嚴格,考紀絕不會比前世的高考要鬆弛。
郭慶雲卻沒有明媚這般好奇,她一邊嚮明媚介紹貢院裡的設施,一邊拖了她的手橫衝直撞的在那些考生中穿梭,兩隻眼睛不住的張望。
明媚瞧着她那模樣,心中知道正在找柳明卿,看了看她肩膀上揹着的那個書袋,暗自好笑,很難想象郭慶雲飛針走線的模樣,只不過她能夠做出一個書袋來,也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你與我那五堂兄約好沒有?”在人羣裡穿來穿去的,好半日都沒有找到柳明卿,明媚有些氣餒,拿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子:“咱們先去哪邊歇歇再說。”
郭慶雲翹首望了一圈,有些沮喪,但臉上依舊有一種堅定的神色:“上回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說過今日上午會來貢院看看,我想是不是有這個緣分遇到他,若是遇上了,那我就更有信心了,他遲早跑不出我的手心去!”
明媚吃吃一笑:“你以爲自己是如來佛?孫猴子本領再大,也翻不出你的五指山?”
郭慶雲聽着明媚如此說,甚是得意的點點頭:“這話說得在理兒,他柳明卿被我郭小九盯上,那必然無處可逃!”說到這裡,郭慶雲突然停住了話頭,興奮的握了握明媚的手:“你瞧你瞧,在那裡,在那裡!”
明媚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見了柳明卿。
他修長的身姿站在那裡如青松般挺拔,不知道是不是練武的人都會有那樣的颯爽的氣質,明媚認真的看了下柳明卿的模樣,這才覺得他其實長得還不錯,也算是劍眉星目,英氣勃勃,但那英氣裡又有一種書卷味,文質彬彬的模樣。
柳明卿身邊還站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是她認識的,一個是有幾日未見的喬景鉉,一個便是黎玉立。
“咱們過去與他們開個玩笑,看他們認不認得出咱們倆來。”郭慶雲嘻嘻一笑,拉着明媚大步朝那邊走了過去,等及走到面前,向喬景鉉柳明卿等人一拱手:“幾位公子請了,請問諸位都是來應考的舉子麼?”
聽到郭慶雲的問話,幾個人都調轉目光看了過來,喬景鉉看了看郭慶雲,又看了看明媚,皺起眉頭又看了看,突然一展眉,伸出手就在郭慶雲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下:“好久未見啊,郭公子!今日你怎麼把柳公子也帶到這裡來了?”
郭慶雲見喬景鉉認出了自己,卻不承認,依舊繼續裝糊塗:“我想來見識下春闈,所以喊了柳公子陪我過來。”
站在一旁的柳明卿這時也認出了明媚和郭慶雲,看着明媚穿着儒衫,站在那裡倒也像個公子哥兒,不由撫掌大笑:“十弟,你越發調皮了。”
明媚一陣發窘,推了推郭慶雲道:“還不想郭小九出的鬼主意。”
柳明卿正色看了看郭慶雲,這才點頭說:“郭小姐的扮相可比你要像樣多了。”
直到這時,黎玉立才愣愣的發問:“你是柳家那位十小姐?”
郭慶雲端詳了一下那傻呆呆的黎玉立,洋洋得意的對明媚說:“柳十,下次我們就這樣出來,這位黎公子不是咱們上元夜一起去賞花燈的那個?許是看書看得太多,他的眼神十分不濟,一直都沒有認出你來。”
旁邊站的那兩個人見他們言談甚歡,拱手道:“既然柳兄黎兄遇到了自家兄弟,那我們就不打擾了,春闈過後挑個時間再聚。”說罷兩人便轉身聯袂而去。
“那是什麼人?”郭慶雲好奇的看了看那兩個人的身影:“你們是同門?”
“不是,他們倆和黎兄一樣,都是會試的解元,所以我便拉他們說了會子話。”喬景鉉也望了望那邊:“這兩人裡邊有一個靈活通透,堪稱可造之材。”
郭慶雲恍然大悟的伸出了三隻手指:“表兄,你可真厲害,爲着這個,提前來摸底細了!”轉眼看了看柳明卿,郭慶雲拉住了喬景鉉的衣袖晃了晃:“你看看,旁邊的柳明卿可是大才,你竟然看不見?”
喬景鉉眼睛只看着站在一旁的明媚,哪有心思理會表妹說的話,只是敷衍着說:“他早就被網羅了,不用你說了。”
郭慶雲瞧着喬景鉉那心不在焉的模樣,哈哈一笑:“表兄,你怎麼現兒跟呆子沒兩樣了?前兩日你喊我一道去搜查韃靼人的時候,指揮着麾下人馬,那種意氣風發去了哪裡?”她伸出手指在喬景鉉面前晃了晃:“是皇后娘娘與三皇子託你來看看今年春闈裡邊的俊才?”
喬景鉉被郭慶雲晃得沒見着明媚的模樣,十分不快,伸手拉了拉郭慶雲揹着的那個書袋:“你倒是打扮齊全了,還背個書袋呢,裝得挺像。”
提到書袋,郭慶雲的臉紅了一大片,望了望柳明卿,見他站在旁邊瞧着自己,眼睛裡邊似乎有微微的笑意,索性朝他呲了呲牙,將書袋從肩膀上捋了下來,直接往柳明卿懷裡頭塞:“柳小五,這個書袋是我給你做的,你帶着進考場去罷。”
柳明卿本來站在那裡聽郭慶雲與喬景鉉說話,沒有料到忽然飛來一個書袋,雙手一抖沒有接穩,那書袋便掉到了地上。郭慶雲一見拉長了臉道:“柳小五,你是瞧不起我這書袋不成?”她一點也不覺得羞澀,大大方方道:“這可是我做了好幾日才趕出來的,你若是敢不要,那我便將它扔到火裡頭燒了便是。”
喬景鉉側臉看了看郭慶雲:“小九,你會做針黹?”
郭慶雲驕傲的擡了擡下巴:“怎麼了?會做針黹很奇怪?”
“我總覺得你只會舞槍弄棒,這些女子做的事情你肯定不會做。”喬景鉉笑眯眯的望着郭慶雲道:“沒想到你也會這些,這麼瞧着還有幾分女兒家的特徵了。”
“人家本來就是個女兒家好不好?”郭慶雲朝喬景鉉翻了翻白眼,眼角餘光瞥見柳明卿彎腰將那書袋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邊的灰塵,這纔開心了幾分,鼻子哼了哼:“柳小五,我這個書袋你覺得可還滿意?”
柳明卿哭笑不得的瞧着那個書袋,點了點頭道:“挺大的,能裝不少東西。”
“就這樣了,本小姐送給你了,祝你春闈蟾宮折桂,金榜題名!”郭慶雲笑呵呵的指着那幾個字道:“我想說的,都繡出來了,你自己瞧瞧。”
柳明卿暗自嘆了一口氣,捧着那書袋看了看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眼前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書袋來,那書袋很是精緻,上邊繡着的字也很是娟秀,與這個書袋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上的。但他擡頭見着郭慶雲那滿是希冀的眼神,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點頭道:“郭小姐有心了,明卿心中十分感激。”
“什麼郭小姐?叫我郭小九就行!”郭慶雲翹了翹嘴巴,臉上似乎是風輕雲淡的笑,心中卻是歡喜不已,轉過頭去便想拉住明媚的手與她說話,這時卻發現她與黎玉立已經走到了一旁,兩人正在竊竊私語。
站在那硃紅的牆邊,黎玉立兩隻眼睛裡全是希冀,擡頭望了一眼明媚,又低下頭去小聲的說:“柳小姐,可否是玉芝託你……”
見着黎玉立這副患得患失的模樣,明媚心裡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裡想着原來古今中外,只要是墜入愛河裡的男女都會變成傻子,看黎玉立這副樣子,哪還是去年那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黎玉立?自己得趕緊說兩句話讓他定定心。
“玉芝不能出府,她希望我替她對你說,務必專心赴考,你十八年書不能白讀,十八年光陰不能浪費,什麼都不用想,好好撐過這些天,一切等以後再說。”
聽到明媚這些話,黎玉立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他若有所思的對明媚說:“柳小姐,幫我告訴玉芝,我定不會辜負她。”
“你便努力罷,須記得她還在等着你金榜題名去她家提親呢。”明媚笑着鼓勵了他一句,明日便要春闈開科,自己給黎玉立設立一個目標,也好讓他充滿鬥志的邁進考場去。
“黎兄!”從一旁走來了一個人,見着黎玉立站在那裡,熱情的喊了一聲,明媚轉頭一看,卻是那盧懋晟,心中微微一怔,忽然便記起柳明卿說過,他今年也參加了春闈,想必也是來看考場的。
“盧老弟。”黎玉立擡手拱了一拱,瞧着走過來的盧懋晟,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大自在的笑容,他本來不是很擅長交際,自從到了京城以後,柳府將他送去了京城書院,認識了不少達官貴人家的子弟,經過了兩個多月,他這才勉強適應了下來。
“咦,這位兄弟是誰?瞧着眼熟。”盧懋晟走了過來,瞥了明媚一眼,只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不由得大爲好奇:“敢問公子貴姓?”
明媚還沒來得及回答,黎玉立已經老老實實交代:“她不是男子,乃是女扮男裝出來看熱鬧的。盧兄恐怕不認識她,不問也罷。”
盧懋晟聽了這話來了興趣,上上下下打量了明媚幾眼,那種熟悉的感覺讓他不住的回想着究竟是哪府的小姐會打扮成了這個模樣。想來想去,他眼前忽然一亮,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那微微勾起的嘴角,不就是柳府的明媚小姐?
他遲遲疑疑的開口問道:“柳府……十小姐?”
明媚含笑點了點頭:“盧公子好眼力!”
盧懋晟聽她開口說話,聲音如空谷黃鸝,婉轉動聽,心都快要飛了起來,一雙眼睛望着她都捨不得離開:“柳小姐,好些日子不見了你。”
“這些日子都在陪着祖母與母親,也沒時間出來。”明媚朝郭慶雲那邊微微頜首:“若不是郭小九喊我出來,我這會子該在府中照料我母親呢。”
盧懋晟轉頭過去瞧了瞧,見喬景鉉柳明卿與郭慶雲站在一塊兒,郭慶雲也是穿着一身男裝,不由得張大了口:“郭小姐穿男裝跟男子沒有兩樣,都瞧不出來是個女兒家,倒是柳小姐一眼便能見着不同。”
明媚淺淺一笑,郭慶雲個子高大,本性又豪爽,扮年輕公子自然比她有本錢。盧懋晟癡迷的望着明媚,只覺她的笑顏就如那春日的暖風一般,將他的一顆心都吹得柔軟了幾分:“柳小姐,你母親快要生孩子了罷?”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你得好生照顧着她些。”
話中有話,聽得明媚一陣感激。
“多謝盧公子掛念,我母親昨日已經給我生了個弟弟,母子平安。”明媚朝盧懋晟點了點頭,笑得雙眼彎彎:“那孩子真是可愛,粉糰子一般,我都沒見過這般可愛的嬰兒。”
兩人正說得開心,忽然旁邊的喬景鉉猛的一個大步跨了過來,擋在明媚和盧懋晟之間,一雙眼睛很不愉快的盯着她:“柳小姐,看來你女扮男裝玩得很開心,但是你可別把自己真當成男子了,說話行事該有個度罷。”
喬景鉉在旁邊見着明媚與黎玉立說話,心中就已經有些微微不快,後來盧懋晟走過來攀談,明媚言笑晏晏,兩人說得眉開眼笑,喬景鉉便愈發的不是滋味,本來想忍着,可怎麼樣也忍不住,一想着盧懋晟那日竟然追到跑馬場去,心中更是覺得可疑,按捺不住那點小心思,終於邁出了步子跑到明媚那邊去搗亂。
“喬兄。”盧懋晟見喬景鉉沉着臉過來,身子抖了抖,喬景鉉從來便不是個好惹的,他自小便心高氣傲,他看着不順眼的人都吃了不少苦頭。
“盧懋晟,你明日也要下場參加春闈了,不該回去好好溫習書本?”喬景鉉站在明媚身邊,盯着盧懋晟的眼神裡有一種威脅的神色。
盧懋晟有些膽怯,本來就想這麼走開,可他看着明媚那張臉孔,卻有些戀戀不捨,於是大着膽子道:“我今日上午是來看考場的,素日裡已經做了準備,現兒自然不要臨陣磨槍,這個不勞喬兄掛念。”
喬景鉉見盧懋晟不識時務,站在明媚身邊不肯走,一雙眼睛只是望着她,心中有氣可又不好伸出拳頭來將盧懋晟趕跑,畢竟這裡是貢院,是參加春闈的舉子們來的地方,盧懋晟來看考場也是他的自由。想來想去,喬景鉉只能換了一個角度,他朝明媚笑了笑:“柳公子,你出來這麼久了,也不怕家人牽掛?不如早些回府去罷。”
明媚站在一旁見着喬景鉉與盧懋晟說話,本來心中還在好笑,喬景鉉這人心眼真是小,自己與旁人說幾句話,他便急吼吼的趕過來了,可正在覺得好笑的時候,忽然聽到喬景鉉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心中便有了幾分氣。
不就是看見自己和盧懋晟說了幾句話嗎?這人怎麼如此小心眼,自己和旁人說話都擺出一副這樣的臭臉色來,還竟然開口讓她回府去,這是以爲她已經成了他的附屬品,準備支配她的一切行動了不成?若是自己就這麼忍氣吞聲的隨便他拿捏着,那以後還有的是受氣的時候呢。
“喬兄,我什麼時候回去,不勞你掛念。”明媚看了喬景鉉一眼,冷冷一笑:“喬兄不是說在緝拿韃靼人?那何必在貢院門口流連,還不快些去辦你的公事?”
這也是針尖對麥芒,喬景鉉得了這句話,一張臉驀然便黑了幾分,爲了這個姓盧的,明媚竟然趕他走!他氣呼呼的望着她,一雙眼睛裡全是火氣:“柳公子,我可是好心在提醒你,沒想到你卻將好心當成驢肝肺!”
明媚朝他淺淺一笑:“我也是好心提醒你,沒想到你卻將好心當成驢肝肺!”說完這話明媚挪了幾步走到郭慶雲身邊,拉了拉她的衣袖:“郭小九,咱們去旁邊轉轉。”
郭慶雲與柳明卿兩人正在一旁呆站着,互相都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明媚走了過來簡直是一種解救,郭慶雲瞅了柳明卿一眼,大聲的說了一聲:“柳小五,你努力些,就算不能做狀元,也要中進士,這樣旁人便能知道你的本領了。”
這算是什麼祝福的話兒,明媚聽了忍不住“撲哧”一笑,轉身便往貢院外邊走,郭慶雲看到明媚往外邊走,趕緊丟下柳明卿跟了過去:“喂喂喂,柳十,你又怎麼了?”回頭看看喬景鉉呆呆的站在那裡,突然恍然大悟:“啊喂,你和我表兄鬧意見了……”
“快別提你那表兄了!”明媚忿忿道:“小氣鬼,我和表兄說句話就拿那種眼神看着我,難道我說話的自由都沒有了?”
“柳十,你怎麼了?心眼比針尖還小了!我表兄那是在乎你,生怕你被人搶了去纔會那樣做呢,你又何必這般板着臉,怪嚇人的。”郭慶雲笑着撓了她一下:“雖說我素日裡喜歡跟喬景鉉作對,但實話實說,他是個不錯的,你就別瞎折騰了。”
“什麼叫瞎折騰?他竟然管起我的行動來了,我要做什麼,不做什麼,難道是他能干涉的?”明媚嘟囔了一句:“纔沒見過那樣小氣的人。”
郭慶雲白了她一眼:“柳十,真枉費旁人說你冰雪聰明,他那是吃醋了好不好?我那表兄心中只有你一個人,瞧着你與盧懋晟親親熱熱的說話,想要將你們兩人分開,這不是正常反應?你非得做出這一副傲嬌的模樣去折騰人家,瞧,都跟上來了……”回頭瞄了一下,又吃吃的笑起來:“我那表兄原來可是京城貴女的殺手,現兒竟然跟個呆子一般,我算是見識到了!”
明媚沒有回頭望喬景鉉,心裡想着非得要拿這事與喬景鉉鬧個清楚才行,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淪爲他的附屬品,自己要有自己的自由,不是他能隨隨便便就能干涉的。她緊緊的閉着嘴,默默的和郭慶雲走出了貢院。
貢院那邊的樹下,玉梨與追風兩人正在說着閒話,見明媚與郭慶雲從裡邊走了出來,歡喜的迎了上去:“姑娘,我們回去了?”
追風瞄了一眼郭慶雲的肩膀,哈哈一笑:“我們家姑娘那書袋總算是送出去了。”
玉梨也瞧了瞧郭慶雲,笑得一臉燦爛:“郭小姐的手藝不錯,我們家五公子是識貨的,肯定是當成寶貝一樣收好了。”
“哪有當成寶貝?”郭慶雲挑了挑眉頭,望了望明媚:“你去問問你們家姑娘,那柳小五開始還沒拿穩,都把那書袋摔到地上去了呢!”她見着明媚伸手去解系在樹上的繮繩,伸出手來一把拉住了她,笑着挑了挑眉頭:“哎,柳十,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就這麼回去?我請你吃飯去,金明池畔新開了一家酒樓叫做張福記,上回我與我表兄還有你那五堂兄在裡邊吃過一次飯,菜餚味道甚是不錯,去不去?”
金明池?明媚一愣,神思便飛回到了元宵之夜,那一片混亂之中,身邊的人大呼小叫着,都在瘋狂的亂跑,喬景鉉把她小心翼翼的護在自己的身前,生怕旁人碰到了她,一直將她護送回了馬車。想到此處,明媚心裡突突的一熱。悄悄轉了轉頭,用眼角看到喬景鉉傻乎乎的跟在離自己不到三步遠的地方,呆呆的望着他,又覺得心中一酸。
肩頭突然搭過來一隻手,轉臉一看,郭慶雲站在旁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喲,又捨不得了?別管我那呆子表兄了,我們帶了丫鬟們去酒樓吃飯,我請客。”
也不等她說同意,郭慶雲就翻身上馬,一臉燦爛的笑容:“玉梨,咱們去張福記,看你們家小姐跟不跟上來。”說完這話又朝那邊擠擠眼,大聲喊:“表哥,我和柳十去張福記吃飯,你要是誠心就快來買單!”
明媚聽着郭慶雲這般大呼小叫,貢院前邊的人都調轉視線在看着她們,不由臉上一窘,也翻身上馬,跟着郭慶雲往金明池那邊去了。這邊喬景鉉本是呆呆站在那裡,聽着郭慶雲臨走之前丟下的話,也醒悟過來,拉了柳明卿就追了過去。
張福記是一家新開的酒樓,就在金明池畔不遠,明媚走到那酒樓前邊,瞧着黑底金字的招牌,忽然便想着前世那有名的糖果,嘴裡不由自主便甜了起來。從外觀來看,這家酒樓的風格很尋常,三層的木樓,外邊刷成紅褐色,雕花窗戶上蒙着的茜紗全是微微的青白色,兩種顏色搭配起來有一種詭異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在衝突一般,橫七豎八的在眼前殺過來殺過去。
“柳十,我表兄跟過來了。”郭慶雲嘻嘻一笑,拉了拉明媚的胳膊:“你別板着一副臉孔不理人好不好?好不容易出來一次,怎麼就變成這模樣了,回府以後柳老夫人問起我來,我該怎麼說呢?”
玉梨瞅了瞅跟在後邊的喬景鉉,奇怪的問了一聲:“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還能有什麼事?”明媚將玉梨的腦袋扭了過來,一本正經的交代:“走路的時候不要往後邊看,小心撞到旁人身上。”
“你們家姑娘現兒心中燒着一把火呢。”郭慶雲笑得肩膀不住聳動:“玉梨你便別火上澆油了,等會小心那把火燒到你身上來了。”
玉梨瞧了瞧明媚那張沉着的臉,吐了吐舌頭,不敢說話,幾人走到那張福記門口,已經有店夥計迎了上來,笑容滿臉道:“幾位客官,要不要來個雅間?”
郭慶雲瞟了他一眼:“帶去。”那份乾淨利落,旁人聽起來真是與男子無二。
夥計將毛巾搭在肩頭,應了一聲“好嘞”,擡頭看了看緊緊跟了過來的喬景鉉與柳明卿,很自覺的將他們兩人也計算在內:“樓上雅間六號進客了,六位!”店夥計殷勤的彎了彎腰:“幾位客官跟我來。”
“柳十,你瞧瞧,人家都不用問,直接便將我表兄與柳小五劃成咱們一夥的了。”郭慶雲一邊跟着店夥計往樓上走,一邊與明媚咬着耳朵:“你便別再賭氣了,咱們和和氣氣的一道兒吃飯好不好。”
明媚見她軟纏硬磨的,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笑了笑道:“你可真囉嗦!”瞥眼瞧見大堂前邊搭了個臺子,上邊放着琵琶琴瑟一些樂器,不由得也有幾分吃驚:“這張福記裡怎麼會有這些東西?難道在吃飯的時候還有人演奏不成?”
郭慶雲得意的點了點頭:“柳十,你不知道了罷?這張福記年後初八纔開業,現兒生意好得不行,不僅僅是菜的味道好,更因着這裡有雅樂!”
“雅樂?”明媚伏在欄杆上瞧着那一臺樂器,心中有所感悟,看起來這張福記的東家還真有幾分頭腦,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招攬食客。
“是,今日幾位客官有耳福了,樂坊司彈琵琶頭一號的薛大家……”店夥計微微笑着熱心介紹道:“那可是彈得一手好琵琶,聽了她演奏的人都說餘音繞樑,三日不知肉味!”
“什麼?樂坊司的薛大家到你們這張福記來演奏?”喬景鉉一個箭步躥了上來,一雙眼睛盯住了那店夥計,臉上露出了一些嚴厲的神色:“她是樂坊司的人,怎麼可能會跑到這市井之中演奏?”
樂坊司是專爲皇上演奏的,如何會降格到這酒樓來彈琵琶,着實可疑。喬景鉉此時已經顧不上與明媚置氣,在宮裡任御前侍衛兩年讓他有一種敏感性,對於這福記這家酒樓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客官,不是薛大家來演奏,是她的弟子段玉娘。”店夥計摸了摸腦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說那薛大家技藝驚人,她的弟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是嗎?”喬景鉉淡淡的問了一聲,眼中的那寒氣讓店夥計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客官,真是這樣,小的只是讓客官覺得這演奏值得一聽。”店夥計不敢再看喬景鉉的眼睛,點頭哈腰的將一份菜單遞了過來:“各位請點菜。”
隨便點了幾個菜,喬景鉉望了一眼那店夥計的背影,對柳明卿道:“這酒樓有些古怪,咱們得好好查查。”
郭慶雲也熱心的湊了過去,連連點頭:“上回我們在這吃飯的時候我便說過這酒樓有些奇怪,你們那會子還笑我多心,現兒自己也懷疑了罷?”
明媚坐在旁邊不言不語,心中依舊在煩惱喬景鉉的那樁事情,也沒有去管他們那邊在說什麼,只是低頭瞧着自己的手指甲,指甲修得很圓潤,上邊閃着淡淡的光芒,就如蚌殼裡那層彩虹般的薄膜一般。
這樣的手指伸出去別人便知道是個女子了,還女扮男裝?明媚自嘲的一笑,偷眼瞧了瞧郭慶雲的手,她的手掌很大,骨節也粗,指甲上邊沒有塗蔻丹,瞧着和男子的真沒兩樣。
“姑娘,有個女子上臺了。”雅間的門沒有關,能看到玉梨與追風正趴在走廊上探着身子往外邊瞧,明媚聽着她們好奇的聲音,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琵琶聲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那段玉娘已經登臺了。
就像一股清泉在山澗跳躍,碎瓊亂玉般揉碎了一汪春水。時而輕緩,淺吟低唱,時而激昂,錚錚有聲。
一襲鮮豔的紅色綃紗衣服裹住她玲瓏有致的身軀,數盞明當瓦燈垂在她的四周,燈光打在她臉上,雪白的臉龐上寒潭似的兩丸眼睛,硃砂一點的櫻脣,她的五官顯得分外鮮明,讓她的一顰一笑都那麼妖嬈。
“真是美人兒!”明媚盯着她看,眼睛都不眨。
“再美也比不上某人。”不知什麼時候喬景鉉已經來到了身後,接着她的話說了一句,明媚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只是往下邊瞧了去。
那段玉娘身子坐得筆直,懷裡抱着一具琵琶,她的手上戴着護甲,尖尖而細長,不住的在琵琶上頭捻抹挑撥,那行雲流水般的音樂便從她的指尖不住的流瀉,叮叮咚咚,錯落有致,就如有什麼撥動着人的心絃一般,似乎能讓人跟着她的樂曲一道,或是歡喜,或是悲傷。
“這曲子彈得真好。”明媚讚歎了一聲。
“不僅是曲子彈得好,人也生得美。姑娘,你瞧瞧,那些吃飯的客人的眼珠子都快粘到她身上去了。”玉梨望着臺上的段玉娘,搖頭嘆氣:“還有人扔銀子到臺上去呢。”
嗖嗖嗖的聲音響起,幾個銀錠子落在了臺子中央,段玉娘將琵琶放下,婷婷嫋嫋的走到了那臺子中央,站起身向四周食客答謝,福了個半身,抹胸略低,便看見裡面起伏的山巒一抹雪白,她半擡了臉,斜斜兒飛出無數眼風,嬌滴滴的周圍送了過去,惹得幾個漢子大呼小叫:“孃的,段玉娘在看着我哪!”
旁邊有人起鬨:“端的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段玉娘何苦看你來着!爺難道就比不得你?論文采論皮相,你不及爺的地方多了去!”
這段玉娘,空彈了一手好琵琶,怎會如此張狂做致的?那媚眼如絲,分明就是在勾引那些食客,莫非是個暗娼?明媚見着她那眉眼,心中不喜,折了回去,一個人坐在窗戶邊上,將雕花窗推開,眼睛往不遠處的金明池畔看了過去。
這金明池每年春日都有不少遊人在賞春,聽說人最多的時候是新科狀元簪花誇官的時候。大陳舊例,新科狀元都要騎馬遊街,皇上親手摺瓊林殿旁邊的杏花,一枝嬌紅,攢於那黑色的官帽旁邊,襯得那新登科的狀元郎意氣風發,穿上皇上欽賜的錦袍,從皇宮裡出來自金明池畔出發,打馬揚鞭,遊盡京城大街小巷。那日金明池畔人山人海,大家都是來爭看狀元郎的。
因着當今聖上徐熙喜歡點年輕人爲狀元郎,大陳十多年裡從未出過三十以上的狀元郎,所以這狀元誇官便更值得看了,大家都想瞧瞧這年輕的狀元郎是什麼模樣,有心的人家便會去打聽究竟這狀元郎有沒有家室,若是還沒娶妻,便有人家會趕緊遣媒人去求親。
當年的柳元久,金明池畔遊街誇官,引出了這麼一段故事,後宅裡十多年都不得安寧,現在總算快要歸於平靜了。明媚托腮細想着,也不知道那柳四夫人怎麼樣了。
“媚兒,你在想什麼?”身邊傳來喬景鉉的話語。
明媚沒有回頭,不想搭理他,這人怎麼就沒有意識到已經得罪了自己,還以爲自己便已經原諒了他?自己不是京城裡那些貴女,一個勁的想巴着上去,只要喬景鉉一個笑臉,她們便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若是不讓他從這事情上頭得個教訓,那以後自己便會被他吃得死死的,他會變本加厲,覺得自己已經淪爲他的附屬品,沒有一點自由的空間。做什麼事情不能半途而廢,寧可冒着兩人要賭氣很長時間的危險,也要一次性將他整治到位,得了這個深刻的教訓,以後他便不敢再這般小看自己。
“媚兒,你怎麼了?怎麼忽然就不說話了?”喬景鉉有些困惑,他能感覺到明媚生氣了,可他卻不能理解明媚究竟爲何會如此生氣,自己不過說了句讓她回府去,她便怒氣衝衝的不搭理自己了,這其中有什麼問題?
“客官,你們的菜來了。”店夥計託着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打斷了兩人的交談,郭慶雲也和柳明卿走了進來,瞧着一桌子的飯菜,高興得眉毛都飛了起來:“這張福記的口味不錯,柳十,你快來嚐嚐。”
喬景鉉的話被打斷,再也沒有重新接起來的機會,只能怏怏的坐正了身子,拿起筷子吃飯。這次午膳喬景鉉吃得食不知味,儘管有郭慶雲在一旁不停的找柳明卿說話活躍氣氛,可他一望着明媚那不拘言笑的臉,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慌。
飯桌上喬景鉉與明媚的不對勁是誰都能看出來的,郭慶雲賣力的與柳明卿說了好一陣子話,最後也覺得沒有意思,索性放棄了這緩和氣氛的舉止,拿了筷子不言不語的吃起飯菜來。
幾個人埋頭吃着飯,不多時便將那桌子飯菜解決了,郭慶雲看了看身邊的那兩個鬧彆扭的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緩和,只能左看看右瞧瞧,尷尬的輕輕咳嗽了一聲:“柳十,吃過飯以後你打算去做什麼?”
明媚擡起眼睛看了看她:“回府便是了,還能去做什麼?”
“那……讓我表哥送你回府?”郭慶雲斜睨着旁邊魂不守舍的喬景鉉,用胳膊輕輕撞了他一下,這讓喬景鉉驚跳了起來:“小九,怎麼了?”
“我問你要不要送柳十回府!”小動作被喬景鉉給揭穿,郭慶雲臉上有掛不住的薄薄怒氣:“表兄,你今日是怎麼了?平日我那生性高傲聰明伶俐的表兄去哪裡了?現在面前只有一個呆子了!柳明卿,你現在準備去哪裡?”
柳明卿本在旁邊看好戲看得津津有味,沒提防被郭慶雲突然點到名字,也吃了一驚,期期艾艾的說:“我想去書肆那邊買一套好一點的文房四寶。”
“好哇好哇,我陪你去,我可是最會挑東西,又特別會和老闆磨價格的。”郭慶雲興致勃勃的站起來:“走罷,我表兄送明媚回去,難道你還不放心?怕我表兄把你堂妹拐了去?”
可不就會拐了去?柳明卿心裡暗暗腹誹,一想到自己的親妹子柳明豔,心裡頭又難過起來,可憐她從小開始就跟在喬景鉉身後到處跑,長大以後一腔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做夢都想嫁給喬景鉉。卻不曾想自己的堂妹不動聲色的把喬景鉉一顆心擄了去。
他在一旁看着喬景鉉和明媚,心裡爲自己的親妹子不值,可又絲毫沒有辦法。雖然自己是柳明豔的親兄長,可他又不得不承認明媚比自己妹妹要討喜得多。再說了,這感情的事情誰又能說得定?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喜歡一個人,或許和時間相處長短沒關係,只和相互的感覺有關,喬景鉉喜歡上明媚,他也無話可說,只能爲柳明豔長嘆一聲,嘆息她芳心錯投罷了。
郭慶雲在一旁看着柳明卿那悵悵然的模樣,已經有了幾分不耐煩,大步走到雅間門口,“譁”的一聲拉開門:“你到底走不走,柳明卿?怎麼磨磨蹭蹭的,就像個娘兒們似的。”
被郭慶雲的話一激,柳明卿猛的站了起來:“走就走,早就知道你搗亂的水平了,我可不怕你,郭小姐。”
“叫我郭小九,別喊郭小姐!”郭慶雲回頭一笑:“或者喊我郭家小九,小九,都行!這樣喊聽起來顯得很親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