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克敵因見沈竊藍沒穿裘衣就下來了,連忙快趕幾步上前打起簾子。
等沈竊藍入內後,他回頭找郗浮薇,卻見車簾低垂,人還沒出來。此刻馬車雖然是停在後門的,然而怕隔牆有耳泄露了郗浮薇的身份,只含糊喊了句:“你快點,我們要進去了。”
稍微一停,不見郗浮薇露面,一皺眉,只能先跟上已經快走的不見的沈竊藍。
馬車裡,郗浮薇臉色變幻片刻,聽着於克敵也遠去了,這才神情複雜的披上白狐裘,緩步下去。
大概因爲之前候在這兒的人都跟着沈竊藍走了,她下來的時候門口就剩了個青衣小廝,有些木訥的樣子,也不知道招呼人,沉默的做了個“請”的手勢。
郗浮薇入內後,那小廝關了門跟上來,才說了句:“姑娘請跟小的來。”
領着她七拐八彎的,走到一處精巧小樓上,就見不大的花廳裡單設了一席,碗筷精美,佳餚珍饈遍列,兩名十二三歲上下的小婢垂手侍立在側,低眉順眼的屈膝相迎:“姑娘請入席。”
“我那些同伴呢?”郗浮薇看這情況,猜測是專門安排自己獨自在此的,但還是問了句,“他們在哪?”
穿粉衣的小婢聞言,就走到不遠處的窗前,擡手挽起錦緞做的簾子,指着對面:“姑娘請看。”
郗浮薇一怔,擡眼望去,就見隔着一箇中庭,對面的樓上是個極大的廣廳,跟這屋子一樣,鑲了琉璃窗遮風擋雪,只是不似這屋子垂了簾子,那邊的簾子都是高高掛起,轉頭就能看到庭中飛雪。
當然此刻沒有一人朝郗浮薇這邊望的,都盯牢了廣廳中央的高臺。
那臺上擺着暖房裡栽培的逆時花卉,奼紫嫣紅之外,更有好些枝繁葉茂的耐寒綠植,佈置出一派花團錦簇草木蔥蘢的場面。
空出的地方設了琴臺香爐,一個穿鵝黃衫子梳驚鵠髻斜插翡翠步搖的少女,正端坐琴臺之後,緩撥七絃。
素手調絃之間,她一雙明眸流轉不定,顧盼生輝,惹的臺下一羣人紛紛叫好,看的目不轉睛。
“放下來吧。”郗浮薇打量幾眼那少女,因爲隔的遠,也看不太清楚面容,從那邊的反應來看,顯然也是位相當的美人,不過她覺得應該不是邢行首。
落座後,青衣小廝無聲無息的離開。
倆小婢則捲了袖子,上來服侍。
郗浮薇看着她們給自己擺好牙箸,又沏上一盞溫熱的玫瑰露,問,“行首等下會去那邊臺上麼?”
綠衣小婢說道:“回姑娘的話,我家小姐今晚會登臺獻舞,這會兒想來是在後頭裝扮。”
又說,“百戶大人已經到了,想必過會就會開始了。”
話音才落,就聽對面“咚……咚……咚……”的幾聲鼓點,透過兩層琉璃窗以及深夜的雪落聲而來。
“小姐就要出來了。”不必郗浮薇吩咐,兩名小婢已經迅速上前,一左一右的拉開簾子。
就這麼短短片刻,方纔還花木繁盛的高臺上,已經只剩了幾盆一人多高的碧樹。
樂聲從高臺角落響起,恰好被碧樹掩映,看不分明,只聽着那鼓聲從緩到急,從低到高,突兀插入一段簫聲,如泣如訴,欲語還休,鼓聲也隨之變化,與簫聲若即若離,似纏似散,郗浮薇正凝神聽着,碧樹畔,一道豔麗人影飄然轉出!
在郗浮薇這個位置是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的,但就算此刻她人在臺下,卻也未必能夠一睹芳容。
因爲邢行首此刻赫然戴着一頂與舞裙同色的薄紗面罩,將姣美的面龐遮的結結實實,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眼眸。
她所穿的舞裙非常的繁複,似乎是唐時的十二破間色裙,又夾雜了鳳尾裙、月華裙的特色,望去五彩繽紛,華麗非常。
起舞之際襟飄帶舞,煞是好看。
但因爲質地的柔軟與輕薄,每有婉轉,又透露出身段的妖嬈曲折,暗藏誘惑。
郗浮薇握着酒盞,目光專注,心裡卻有點飄忽不定。
……任誰剛剛被頂頭上司呵斥脫了同僚的斗篷,卻又被這上司要求披上他的狐裘,都不可能心平氣和的。
換個人的話,她差不多就要猜測沈竊藍看上自己了。
但這位麼……
初見徐景昌時那位年輕定國公的評價,以及這些日子的接觸,還有對方回絕宋稼娘與姚灼素的果斷乾脆……郗浮薇不覺得自己是自輕自賤的人,卻也不禁要捫心自問:沈竊藍憑什麼會喜歡她?
誠然她是美貌的,可且不說宋稼娘跟姚灼素都很有幾分姿色,就說此刻對面就有一位放在天子腳下的應天府裡,以勾.引男人爲生的行業中,也是行首的存在,正翩然起舞,傾倒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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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發之前,沈竊藍明確提醒過,他懷疑這位行首今晚請客居心叵測。
那一刻的平靜與理所當然,就好像那天風雪之中,碼頭上,他跟邢行首道別時,說的那句“有事找我”是郗浮薇的幻覺一樣。
要說才學的話,郗浮薇不覺得一個能做行首的女子,能跟滿朝文武談笑風生的勾欄姐兒,才學會差。
哪怕邢行首身份特殊,不適合長相廝守……應天府裡那麼多高門大戶,才貌雙全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沒有?
所以沈竊藍爲什麼非要喜歡上她呢?
郗浮薇冷靜的思索着,這到底是陰謀,是一時興起,還是?
她看着那個舞動的人影出了神,飛揚的舞衣像在高臺上綻開了一朵血色曼荼羅,又如跳動的火焰,點燃了滿堂的彩聲。
絲竹聲透過層層疊疊的阻擋後傳過來已經低不可聞,唯獨穿透力強的鼓點,一下一下,從漫不經心到專心致志,從不疾不徐到驟雨傾盆,如琵琶急催,珍珠亂墜,邢行首的舞姿隨之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到了某個高昂的地方,有至少十幾件蓄勢已久的樂器轟然爆發,伴隨着幾乎將屋頂掀翻的叫好聲,排山倒海一樣喧囂在雪夜裡。
而邢行首卻在急舞到令人眼花繚亂之際,驟然收勢,停頓於一個優美又不失妖嬈的姿態。
此時此刻,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故意,她面上的面紗悄然滑落,似春日裡清晨的桃花,沾着露水睡眼惺忪的醒來。
高臺下有片刻的寂靜,才重歸於嘈雜的驚豔。
獨在小樓的郗浮薇眯着眼,想努力看清她的模樣。
可就跟那天在碼頭上一樣,邢行首嘴角微彎露了個笑,低頭一福,動作優雅而利索,迅速閃身回去了碧樹之後,就此不見。
方纔彈琴的少女換了一身更華麗隆重的裝扮上來安撫,與此同時,邊上的門內,也魚貫走出一隊隊綵衣女子,環肥燕瘦,媚態橫生,散佈至席間服侍。
“放下簾子吧,接下來那邊就該羣魔亂舞了,你這種良家女不看也罷。”漫不經心的吩咐讓郗浮薇差點失手把酒盞砸過去,愕然問:“你怎麼來了?”
她身後不遠處,赫然站着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歐陽淵水。
這人今晚穿戴很是低調,蟹殼青菊紋襴衫,腰束革帶,腳上蹬着皁色快靴,墨發以翡翠短簪綰起,眉眼之間褪去了平常的嬉笑輕佻,卻有幾分沉鬱之感。
他沒有立刻回答郗浮薇的話,而是看着兩個小婢將簾子拉起,末了悄然退下,才走到她身邊,拿起她剛剛喝過的酒盞呷了口,淡淡道:“當然如果你想悄悄過去掀起點簾子偷窺什麼的……我也會當沒看見。”
“你怎麼會在這裡?”郗浮薇皺着眉,狐疑的打量着他,“我聽說今晚邢行首隻請了我們錦衣衛?”
歐陽淵水哂笑了下,道:“都是給陛下做事,加我一個又如何?你信不信去問了你們百戶大人,也不會爲這麼點事計較。”
“那你幹嘛過來這邊?”郗浮薇聞言,眼中的狐疑絲毫未褪,說道,“既然是邢行首請你,你難道不應該去那邊廳裡?而且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自然是這邊的主人告訴我的。”歐陽淵水一點負擔都沒有的將邢行首賣掉,“不然邢芳歸手底下的人怎麼會悄沒聲息帶我來,方纔還不用我暗示就下去了?”
芳歸想必就是邢行首的芳名。
因爲應天府距離濟寧遙遠,而且郗浮薇也沒興趣專門去打聽勾欄女子,所以倒是未曾聽說過這位的字號。
她迅速的分析着歐陽淵水此話,臉色微變:“什麼意思?”
“……”歐陽淵水低頭看她,兩人對視片刻,他嘴角勾了勾,眉宇間的沉鬱倏忽就散了大半,儼然恢復到以往見面時的戲謔輕鬆,柔聲道,“傻姑娘,當然是希望我趁着那邊快活的時候,也找你快活快活啊!”
“說正經的成麼?”郗浮薇心中一驚,面上卻平平淡淡的白他一眼,道,“我跟這位行首,非親非故無冤無仇,她至於要這樣往死裡坑我?”
歐陽淵水聞言眯起眼,彎腰湊到她耳畔,低聲說:“心肝你真會開玩笑,非親非故無冤無仇就不能下毒手了嗎?這是誰規定的?嗯?”
他話語輕佻,動作也是曖昧,郗浮薇皺皺眉,伸手揪住他耳朵扯開:“要說話就好好說話!”
“之前見着我就是喜笑顏開。”歐陽淵水呼痛,見郗浮薇無動於衷,嘆口氣打開她手,直起身,說道,“如今呢?主動湊上來說話還不理不睬,果然是有了新人忘記舊人!”
郗浮薇無語的端起酒盞,想喝一口壓壓雞皮疙瘩,但遞到嘴邊時想起來被這人喝過,忙又放了下去,道:“你這是攤上什麼事情了,這陰陽怪氣的?今晚跑過來到底想怎麼樣,直說罷!再這麼兜圈子,那你還是自己玩去吧,我可懶得理會你了。”
歐陽淵水笑了笑,正要說什麼,小婢離開時虛掩的門忽然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