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道?”郗浮薇怔了一下,就想起來之前聽到的消息,“據說宋尚書在東昌府尋着了一位鄉間耆老,叫做白英的,覺得早先的會通河河道有些累贅了,趁如今這機會,要重新劃定下?”
沈竊藍搖頭道:“確實遇見了一位河上老人。這也是說來話長了,太祖皇帝陛下那會兒,黃河不是決口過一次,河水漫過曹州,衝入梁山一帶,淤積四百餘里,運河自此癱瘓【注】?當時濟寧的地方官上表奏請朝廷儘快疏浚,以解百姓之苦。那會兒也是宋尚書受命主持此事,只是會通河水源不足,而且彼時朝中也是一言難盡,到底沒能根治。”
“宋尚書對此一直有點耿耿於懷,之後一度微服出行,尋求治水方略。後來就遇見了現在這位……說是東昌府碰見的,不過是爲了惑人耳目,將有些人的注意力引去東昌。實際上這人是汶上人。”
“汶上。”郗浮薇迅速思索了下,脫口道,“這不是在濟寧治下麼?”
見沈竊藍頷首,她詫異問,“鄒一昂說東昌府那邊大族煽動民變,是因爲聽說了運河要在東昌府改道的事情……這?”
沈竊藍“嗯”了一聲,說道:“應該是宋尚書打算引蛇出洞殺雞儆猴,白英是汶上人,他提議的改道,主要也是兗州府的這段,跟東昌府那邊關係不大。之前宋尚書傳出消息,道是在東昌府找着了擅長治水的民間奇人,當時就遭到了刺殺,這會兒應該是擔心正經要動工的時候出事,先在東昌府那邊打殺一批,給這邊做榜樣。”
他沒說當時自己奉命前往支援,結果中途遇見伏擊的事情,繼續道,“東昌府那邊的衛所沒跟咱們求救,想來事情應該還在控制之內。”
郗浮薇說道:“但既然主要更改河道的是咱們這邊,那麼咱們總歸也是閒不了的。”
她不覺得東昌府那邊的殺雞儆猴能夠嚇住濟寧這邊多少,俗話怎麼說的?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運河開闢是千秋萬載的偉業,看聞家,看鄒家,上溯過去,只怕也都是尋常人家,能夠發達起來,這個那個的原因再多,都少不了一點,那就是他們都是世居河畔。
靠河吃河。
沒有這條運河,他們也未必能有今日。
所以運河如果要改道的話,那些被改到的地方,固然會喜出望外,那些本來在舊河道里,結果卻被劃出去的,怎麼甘心?
叫他們搬去新河道的左近?
正所謂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沒了聚居的宗族勢力,搬出去了是那麼好發展起來的麼?
何況也不是所有新河道的沿岸都空無人煙,想搬過去,地頭蛇願意接納麼?
這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甚至是一個家族興衰存亡的大事,不是講道理能夠講通的。
一般來說,這種事情,要麼給足補償,要麼就是以武服人。
郗浮薇都不用想,就知道朝廷不會給什麼補償……一來從古以來就沒有說這種事情要給補償的,二來則是朝廷這會兒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北方天子親自坐鎮的戰爭,日日燒着銀子,馬上動工的開河,已經陸陸續續在修建的順天府皇宮,哪個不要錢?
國庫裡但凡有點盈餘,早就被六部打生打死的瓜分一空,怎麼可能輪得到底下人?
所以只能是,以武服人。
這一點,作爲大明天子天字第一號金牌打手的錦衣衛,責無旁貸。
“這是自然。”沈竊藍看着她,說道,“所以你在鄒府,盯牢一點。”
“大人還是懷疑鄒府不安分?”郗浮薇對此並不意外,其實她也覺得鄒知寒跟尚夫人這夫婦倆不太對勁,“然而如今還沒開工,尚且沒到用上鄒府的時候,爲什麼明知道這一家人可疑,卻還要姑且至今呢?”
直接把這夫婦倆抓入大牢,嚴刑拷打,問出緣故來不就成了?
反正現在工程還沒正式開始,濟寧府即使因爲鄒府當家人下獄亂起來,也有的是時間安撫下去。
倒是再拖一拖,拖到了需要鄒府配合的時候,再動手哪裡還有現在這麼方便?
沈竊藍屈指敲着桌面,思索了會兒才說:“你進鄒府這些日子,也算勤勉,這事兒也未必聽不得……你道鄒府是尋常大戶麼?”
郗浮薇愣了一下,說道:“大人您知道的,屬下早先只是鄰府尋常鄉紳家的女兒,從來沒聽說過鄒府的名號。自來濟寧後,關於鄒府的事情,還是大人介紹的。從進鄒府到現在,屬下無能,並沒有發現鄒府有什麼特別的……除了鄒知寒夫婦在開河之事上的表現有些古怪。”
“你知道他們家底細,就該曉得這古怪很正常。”沈竊藍端起茶水抿了口,平靜道,“畢竟若是我猜測不錯的話,這鄒知寒,包括鄒家的祖上,還是咱們的前輩。”
“……”郗浮薇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才問,“您的意思是,鄒家也是……也是錦衣衛?”
她不解的問,“可是……爲什麼大人要說猜測?按照大人您的身份,難道鄒家的底細,還沒資格查閱嗎?”
畢竟沈竊藍不是普通的錦衣衛百戶,背後說起來也算是站着太子的!
即使漢王至今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這不是沒成麼?
可見永樂帝至少到目前,對這次子的寵愛,還沒達到越過太子的地步。
“這個不是資格不資格的問題。”沈竊藍搖頭道,“你忘記了?錦衣衛最早是誰建立的?而那一位雖然也親自解散了錦衣衛……可他親自選擇的儲君,可不是今上啊!”
郗浮薇皺起眉,錦衣衛是本朝太祖皇帝創立的,太祖皇帝在的時候,最屬意的儲君就是懿文太子。
這位太子殿下不但是正宮所出的嫡長子,而且生性寬仁果敢,可以說論出身論人品論能力論心胸都沒的挑,不但深得太祖皇帝寵愛,也是深受臣民擁戴。
以至於太祖皇帝從來沒考慮過改立其他人做太子,甚至在他英年早逝之後,寧可立他的庶長子爲太孫,都沒想過立其他兒子。
說到太祖皇帝立太孫的事情,跟郗浮薇一家人流落東昌府也有關係:太祖皇帝曾打算將開國功臣藍玉留給懿文太子,藍玉有才幹有功勞,然而性情有些驕橫,但對懿文太子十分的服氣,兩人私交也好。
故而太祖皇帝一直也容忍着藍玉的驕橫。
然而懿文太子一去,接替入主東宮的太孫,也就是後來的建文帝,年歲既幼,風評又是令人回味的“仁厚”,難免叫太祖皇帝擔心,孫子壓不住藍玉,等自己去後,會被藍玉所制……之後就是藍玉案。
郗家在被牽涉的人家裡頭,算是比較好的了。
雖然被迫背井離鄉,作鳥獸散,到底留了性命。
很多人家索性就是一家子都死的糊里糊塗。
太祖皇帝既然爲了孫子能夠順利承位,開國功臣都是說殺就殺,那麼……親自建立的錦衣衛,說是爲了給懿文太子承位鋪路解散了,當真解散了嗎?
考慮到洪武年間的錦衣衛,解散的時候,懿文太子還在,所以也許當時是完全解散了。
但後來懿文太子病逝,太孫入主東宮,要說太祖皇帝在明面上給孫子保駕護航之外,暗地裡會不留上一手,實在不太可能。
“莫非這鄒府,是太祖皇帝陛下留給建文帝的?”郗浮薇沉吟着,問,“可是……如果當年靖難之役的時候,鄒府有什麼舉動,這都十年了,竟然都沒查出來,也沒動鄒府嗎?”
沈竊藍瞥她一眼,說道:“靖難之役的時候,錦衣衛還沒重建。而且,你莫忘記,重建不足十年的錦衣衛,是憑什麼令天下膽顫的?”
雖然重建這十年來,錦衣衛表現的非常能幹,深得永樂帝賞識,但歸根到底,這支天子親軍的名號,是前輩們,就是洪武年間的酷吏們打響招牌的。
“說是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可有些前浪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意味深長的說道,“而且,如今朝廷上下,從洪武還有建文年間過來的人,可不少。”
當時錦衣衛奉命監察天下,對於朝堂大員的風吹草動都是瞭如指掌,故而令天下膽寒。
那些皇帝耳目無處不在無事不曉的具體案例,僅僅是偶爾透露出來的,就足以引人深思,何況是那些沒有公佈的?
鄒家如果當真是積年的錦衣衛,且是太祖皇帝駕崩之前留着照顧建文帝的人的話……手裡誰知道都握着些什麼?
一旦逼急了,又會甩出些什麼?
永樂帝不算是心慈手軟的人,但有一點他比太祖皇帝大方,就是他沒有濫殺功臣的意思。
甚至建文一朝的臣子,願意投降的,他也是照用不誤。
比如說洪武還有建文年間都深得重用,建文時甚至做過內閣首輔的解縉,固然去年被貶了,永樂初年的時候,可是做過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內閣首輔的。
因此如沈竊藍所言,如今的朝堂上下,從洪武建文那兩朝繼承下來的臣子不少,而這些人,都是在初代錦衣衛眼皮底下過來的。
所以在確定了鄒府的底牌之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錦衣衛最知道錦衣衛,沒想好應對之策之前,貿然動手,只會一無所獲,以及打草驚蛇。
何況……郗浮薇皺了皺眉,沒說出來:建文帝,連同傳國玉璽,說是已經自焚而逝,但實際上,這位的屍體,始終沒有着落。
誰知道,這鄒府,是否有什麼線索?
她心裡想着,難怪之前沈竊藍要自己進入鄒府做內間,鄉紳家庭出身到底不夠警覺: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大戶,以錦衣衛的勢力,需要這麼鄭重對待?
跟鄒府明面上差不多的人家,聞家,可沒聽說有這樣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