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芳閣後院花木扶疏、月影朦朧,庭院中小橋流水,兩側迴廊花窗樣式奇巧,頗具蘇式園林的秀麗風情,亭臺樓閣雜處其間,乃是各位頭牌紅倌人所居。
正北面三尺寬的小溪曲曲折折如玉帶環繞,溪上一座小巧玲瓏的石橋,過橋沿着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前行幾步,便是當年花魁娘子杜嬍的姽嫿小築,佔地不廣卻異常玲瓏別緻。
室內佈置更是精雅,堂屋正中間懸着唐伯虎的仕女圖,兩邊擺下花梨木的四把椅子,雕花八仙桌擺着一副棋秤,四周散落數枚棋子。
堂屋西頭是丫環的房間,東頭就是杜嬍的閨閣,門口珠簾低垂,嫋嫋獸香襲人,室內紅綃帳、倭牙牀,退光漆矮几底下,橫摔着一支裴興奴彈過的琵琶,西牆粉壁,掛一柄公孫大娘持之翩翩起舞的寶劍,梳妝檯上琉璃瓶,供着一支蘇小小品鑑的梅花,旁邊獨腳小圓桌擺着哥窯百圾碎的酒壺、兩隻酒杯,銀盤中盛着李師師素手剝過的數枚新橙。
牙牀上美人粉面桃花,星眸半睜半閉,正是海棠春睡粗醒來的絕佳容儀,照說是芙蓉帳暖度*宵,爲何又夜半驚魂碎甜夢?
發出驚呼的是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她木木呆呆的站在門口,裝着熱水和溼毛巾的銅盆翻在腳邊,一隻手捂住嘴巴,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圓睜的雙眼充滿了恐懼,整個身子瑟瑟發抖。
房屋正中間的樑上,直挺挺的掛着一個人,脖子底下被繩索深深的勒了進去,面容扭曲變形,舌頭從嘴裡伸出來少許,顯得異常的猙獰可怕。
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夜的洞房嬌客,成國公朱應楨!
聽到丫環發出的驚叫,幾個服侍丫環都跑了過來,見此情形個個面無人色。
成國公府的家將在四周值守保護自家主人的安全,聞聲趕來只看了一眼,就駭得眼珠子幾乎要掉下來,趕緊推開丫環搶進房中,七手八腳的奪過桌椅踩着,去解朱應楨下來,還有內功精湛的高手,伸手就把掌心貼在朱應楨各大要穴替他推宮過血,幾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不要錢似的猛灌進去。
哪裡救得活?脖子上深深的縊溝都已發紫,渾身都已經開始發涼,魂靈兒早過了奈何橋,此刻莫說什麼內功推宮過血,就算華佗再世、扁鵲復生,照樣救不得也!
家將們氣急敗壞,就有人揪住丫環惡狠狠的逼問,待問得剛纔房中只有朱應楨和杜嬍,立刻凶神惡煞的圍向紅帳牙牀,鷹拿燕雀般抓那海棠春睡剛醒來的美人兒。
國公身死,何等大事,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算得什麼?但凡沾上點干係,就是活活打殺的命!
杜嬍睡眼惺忪,看樣子還沒徹底清醒,忽然看見朱應楨被從房樑上解下來,臉色發青早已死去多時,又有一羣如狼似虎的家將要抓自己,嚇得渾身直哆嗦,宛如風中殘葉,緊緊縮在被窩裡,又像只受驚的小兔。
家將們急了眼,哪還有憐香惜玉之心?莫說杜嬍,就算被窩裡的是蘇妲己,他們也下得手!
當下就有名家將伸出簸箕大的手掌,要去揪杜嬍如雲的青絲。
杜嬍今晚已經受夠了委屈,迷迷糊糊的剛睜開眼,又被當成殺害成國公的疑兇,滿腔冤屈找誰說去?不堪受家將之辱,她用牙齒緊緊咬住嘴脣,手悄悄伸向枕頭底下,那兒藏着一支磨得飛快的剪刀。
小姐直恁地命苦!那些個丫環都不忍卒睹,可她們又有什麼辦法?搞不好自己也要陷進去,只怕到時候還不如杜嬍呢。
就在那家將堪堪要抓到杜嬍,而杜嬍的手也握住了剪刀的一刻,突然門外傳來低沉的斷喝:“住手!”
秦林面沉如水,大步流星的走來,看到死去的朱應楨,雙眼直欲噴火,而掃視房內一圈,與杜嬍的目光相觸時,又約略帶着點愧疚。
杜嬍驚訝得無以復加,恩公不是醫館學生嗎,怎麼現在看起來……
哪知剛纔還凶神惡煞的國公府家將,已推金山倒玉柱齊刷刷拜伏於地,泣不成聲的道:“秦督主,秦伯爺,求您念在和我家國公的情分上,爲國公爺在天之靈求個公道!”
他姓秦,督主,伯爺!杜嬍啊的一聲低呼,小嘴張成了o型,兩隻美麗的眼睛睜得溜圓,腦中轟的一下想起來了,那位大破少師府的再世包龍圖、鐵面無私的秦欽差,難不成就是他?
秦林朝杜嬍輕輕把頭略點,此時可不是閒話家常的時候,破案要緊。
朱應楨作爲秦林在京師的代言人,替他奔走於武勳貴戚和文學詞臣之間,在即將發動的對付張鯨的朝爭中將能發揮極大的作用,他的死亡是對秦林的巨大打擊。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朋友!
朱應楨的所作所爲絕對當得起這兩個字,他是秦林的朋友!
一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朋友,轉眼就變成了冰涼的屍體,秦林的臉色已微微發白。
不是震驚,而是憤怒!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氣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秦林或許不是神勇,但決不負智勇雙全四字之贊。
牛大力回去取裝法醫工具的生牛皮包,陸遠志跟在秦林身後,低低的叫了一聲秦哥,就待上前檢驗屍首。
秦林攔住胖子:“這次,我自己來。”
大批東廠番役已蜂擁而來,秦林請家將把朱應楨的屍首擡出去,無關人等先退出房間,然後朝杜嬍伸出手:“杜、杜十娘?先出去吧,本官要勘驗現場。”
杜嬍渾身發軟,秦林攙着她緩緩下牀,但見她兩腮暈紅,美豔不可方物,臻首低垂不敢與秦林對視,露出後頸窩一抹雪白,倒是衣着還齊齊整整,只不過在被窩裡滾得有些發皺。
“原來恩公就是秦欽差!”杜嬍忍不住擡頭看了看秦林,很快又慌亂的低下了頭,萬沒想到他竟然就是傳說中大破少師府的鐵面欽差,更想不到久別重逢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秦林並沒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點點頭,就把杜嬍攙到了外面,和丫環們一起,由東廠番役監控起來。
難道他?杜嬍的小臉有些發白,眼圈紅紅的直欲大哭一場,雙手緊緊的揪着衣角,心也緊緊的揪着。
秦林快速審視房間內部的情形,作爲他這樣的刑偵專家,委實當得起神目如電四個字,快速的瀏覽便把大體情形映入腦海。
杜嬍的臥室裡面,靠北牆是雕花牙牀紅綃帳,東頭擺着屏風,後設梳妝檯,妝臺上擺着幾瓶薔薇硝、玫瑰露,旁邊一張小圓桌子,桌上有酒壺酒杯和銀盤盛着橙子,桌邊本應該有兩把椅子,現在這兩把椅子都在房屋正中間,看來是國公府家將踩着去把朱應楨解下來。
靠南頭花窗底下,是一張條形矮几,旁邊有一支琵琶摔在地上,琵琶的弦已經斷掉了。
正中間房樑上面,拴着一截絲繩,下半截應該是繩圈的位置,被人用利器切開,想必是國公府家將解救朱應楨時,用刀劍切斷的。
至於絲繩原本應該待在的地方,秦林也很快就找到了,紅綃帳有一邊稍有低落,原來那裡拴帳頂的繩子已被割斷。本是與佳人相伴的恩物,卻做了殺人的兇器。
朱應楨也真夠倒黴的!
可惜朱應楨突然身死,最先發現的是不懂得保護現場的羣芳閣丫環,然後四周守護的國公府家將們救主心切,一窩蜂的衝進來,這房間又是水磨磚的地面,腳印既淺淡又雜亂無章,想從足跡找到什麼,多半不可能了。
想到杜嬍剛纔的神情和動作,秦林略爲思忖就掀起了枕頭,果然在底下發現了一柄精巧的小剪刀,刀尖已磨得相當鋒利,用指肚一刮,直起雞皮疙瘩。
秦林又回想杜嬍衣服整齊卻渾身痠軟無力的樣子,走到小圓桌子前面,戴上手套,揭開壺蓋聞了聞,頓時露出瞭然的表情。
這番現場勘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秦林走了出去,命令東廠番役對整個姽嫿小築,尤其是第一案發現場的東屋,進行最詳盡徹底的搜查。
該檢查朱應楨的屍體了。
看到活生生的老朋友變成冰冷的屍體,秦林心頭無名火熊熊燃燒,面上卻神色不變,大步流星的走過去。
家將們不知從羣芳閣哪位紅牌的牀上,扯了幾條錦繡燦爛的鋪蓋墊在底下,朱應楨就在上面靜靜的平躺着,脖子深深的一道縊溝已是紫黑色,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而臨死前的巨大痛苦,讓他的面容扭曲,不復生前的風流瀟灑,變得猙獰可怕。
同時,他的臉色發青,嘴脣也發紫,正是臨死前身體極度缺氧而呈現出的屍體體表特徵。
看起來,很像自縊。
不,絕不可能!秦林用力的握緊了拳頭,兩眼寒芒四射,他知道這是一起針對朱應楨,也針對自己的陰謀。
這是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