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576章 掌紋作證
秦林回到慈壽寺之前,黃臺吉爲首的蒙古貴族們,一直傻不隆冬的陪着秦林留下的錦衣校尉,死守着塞嚴的屍首。
張鯨和劉守有幾次三番上前搭話,想趁機搞點對秦林不利的事情,都被警惕的蒙古人瞪了回來,氣得他倆連吐血的心都有了。
黃臺吉笑得那叫個開心呀,哼哼,別以爲演戲就能哄我上當,一個司禮監太監、一個錦衣衛都督,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秦林一夥的?老子土默特部二十萬控弦之士遲早斬關下中原,到時候叫你們通通人頭落地!
另一邊,黃嘉善和張公魚談笑風生,兩位都是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大明官場上的天之驕子,多的是共同語言。
黃嘉善又認得趙士楨,兩人搭了幾句話,張公魚就請教仙鄉何處、臺甫上下。通名道姓之後互相說了幾聲久仰久仰,接下來張公魚又問“貴科?”
按照這時候官場上文官初次見面的規矩,趙士楨就該答乙卯科某省舉人或者庚辰科幾甲進士第幾名之類的,接着兩人立刻就按登科先後分前輩、後進,或者同年、同榜,互道房師和座師姓名,攀扯同門關係,要麼你的座師是我同榜,要麼我的房師曾是你同門,總能把關係拉扯起來。
這樣建立起來的關係網,不僅廣泛而且強大,身處網絡節點上的正途文官們無異於天之驕子,享受着這張網帶來的種種利益,也有意無意的爲它貢獻力量。
哪曉得張公魚貴科兩個字剛問出口,趙士楨就臉色變了,極其尷尬的擠出個笑容:“回張都堂的話,下官並非正途出身,乃是因書法入了聖上法眼,賞給鴻臚寺主簿的職分。”
黃嘉善連忙說:“趙主簿雖是非正途出身,但詩詞文章是極好的,一手書法尤爲可觀,且鑽研兵法、火器,將來必定爲國將功立業。”
張公魚嘴裡唔了兩聲,聽說趙士楨不是舉人不是進士,立馬就把他看得低了,雖然黃嘉善替他說話,心頭卻不怎麼相信,隨口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現在詩詞歌賦都是沒用的,書法就更不消說了,本都堂看趙主簿爲人是極聰明的,若是把擺弄雜學的功夫花在八股文章上,必定能搏個正途出身。”
在張公魚想來,這番話是爲對方好,畢竟大明朝文官裡頭,正途和雜流簡直就是天上地下,一樣是吟詩作對,要是正途出身的,別人贊你名士風流,要是雜流出身的,別人只笑你附庸風雅,一樣是追繳積欠,在正途官兒是勇猛精進,在雜流官兒就成了搜刮無度……可趙士楨累年來不知爲這雜流出身受了多少氣,張公魚這話正好觸到他痛處,氣得面紅耳赤,沒好氣的拱拱手:“謝張都堂栽培,可惜下官才疏學淺,憑几個爛字做官的倖進之徒而已,可沒您那麼大福分,能指望正途出身。”
說罷,趙士楨鼓着一肚子氣,走到旁邊去,不再和張公魚說話。
“這人怎麼搞的?”張公魚還不明白,白愣着一雙眼睛:“黃縣令,你看看他,真是莫名其妙……”
黃嘉善哭笑不得,這兩位一個糊塗透頂,一個性情桀驁愛鑽牛角尖,完全不對路嘛,夾在中間真是不好做人。
幸好這時候秦林領着錦衣官校們回來了,倒替黃嘉善解了圍,連忙招呼道:“張都堂,趙主簿,秦將軍已經回來了,看他是否馬到成功?”
張鯨、劉守有也不由自主的迎上去,走了兩步又齊齊停住腳:咱們倆官職比秦林高,幹嘛要迎他?
殊不知開始就不挪步還好些,走了兩步又停下,只是惹得別人暗暗笑話。
“兀那明朝官兒,你可查出什麼來了?”拔合赤衝着秦林問道,大喉嚨震得人耳朵直響。
秦林笑而不語,等黃臺吉、張公魚、黃嘉善這些人都圍過來了,才笑眯眯的瞧着落後幾步的張鯨、劉守有。
這一幕落在黃臺吉眼中,登時暗叫僥倖:果然他們是一夥的,這不,還在使眼色呢!
黃臺吉回過頭,咬牙切齒的罵道:“你們兩個混賬,爲什麼不過來?別在本王子麪前搗鬼!”
張鯨和劉守有一個司禮監秉筆,一個錦衣衛都督,誰像這麼罵過他倆?偏偏對方是擁兵二十萬的蒙古土默特部王子,從來蠻橫無理,真正是一點道理都講不通的。
他兩位只好憋着一肚子氣,疾步走上前來,肚子裡暗罵秦林這傢伙實在陰損。
黃臺吉又挑釁的看着秦林,這下你該說了吧?哼哼,誰能想得到塞嚴是……量你猜不到!到時候借這件事情……秦林不再拖延,斬釘截鐵的道:“塞嚴是偷永安萬壽塔上的銅鈴時,不小心摔死的!”
嘩的一下,頓時議論聲響成一片。
“塞嚴是尊貴的蒙古貴族,他會偷幾個銅鈴?”張鯨冷笑起來,盯着秦林陰陽怪氣的說:“秦將軍,你可別胡亂安插罪名,傳出去未免貽笑大方!”
張公魚、黃嘉善也覺得不大可能,只是偏幫着秦林,就閉上嘴不吭聲。
唯獨趙士楨眼睛一亮,嘴脣動了動又閉上,終究沒說什麼。
劉守有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聲問着黃臺吉:“王子,秦將軍居然說我們大明皇帝尊貴的客人是小偷,這不是天方夜譚嗎?哈哈哈……”
笑、你繼續笑!秦林只是饒有興致的盯着劉守有,活像看猴戲。
這不,劉守有笑得前仰後合,黃臺吉卻根本沒應聲,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和拔合赤交流了一個眼神。
劉都督也不是傻子,心下突的一跳,趕緊收住笑聲,疑惑不定的瞧了瞧黃臺吉,心說難道又被秦林這小子蒙對了,塞嚴真是在偷東西?
別的蒙古貴族,卻是神色各異,有的恍然大悟,有的臉色微微發紅,有的腆着臉乾笑,並不以塞嚴偷東西爲恥,甚至沒有出言反駁秦林——這才叫啞巴吃湯圓,自己心裡有數。
“你、你胡說!”拔合赤紅着臉強辯道:“塞嚴大人是尊貴的那顏千戶、哈只部族長的女婿,有牛一千頭、羊五千只、馬三百匹,他怎麼會偷東西?”
秦林朝陸遠志做了個手勢,胖子笑眯眯的提着包袱走上來,扯起四角往地下一傾,嘩啦啦倒出大堆的銅器銀器,什麼銅香爐、銀燭臺,五花八門。
“這些都是在塞嚴牀腳下找到的,”秦林指着贓物,似笑非笑的掃了黃臺吉和拔合赤一眼:“如果現在出榜招領,應該能找到它們原來的主人。”
黃臺吉看了看蒙古貴族們,瞧着大家臉上神色頗不以爲然,便梗着脖子道:“放屁,這是你冤枉塞嚴,你說是從他牀腳搜出來的,我還說是你偷偷藏進去的呢,反正是你去搜查的,自說自話,誰信?”
秦林戲謔的朝黃臺吉笑笑:“不信?本官自然有辦法讓你們心服口服!牛大力,你那牛皮紙袋子,是一直和屍首放在一起,沒有離開過這些蒙古人的視線吧?”
當然沒有,牛大力從屍體旁邊把那裝着銅鈴鐺的牛皮紙袋提起來。
秦林親自動手,帶上雪白的繭綢手套,將鈴鐺從紙袋裡拿出來,七枚鈴鐺一一擺在塔前騰出來的供桌上。
接着他從法醫工具包裡面取出了指紋刷和銀粉,用指紋刷沾上一層薄薄的銀粉,在鈴鐺上面來回刷。
衆人全都目不轉睛的盯着,只見刷完第一枚鈴鐺,表面沒有任何東西,秦林將它重新放回桌上。
“別是故弄玄虛吧?”黃臺吉和拔合赤對視一眼。
一直和秦林不對付的張鯨,這會兒倒是屏息靜氣不敢稍有動靜,他知道秦林的本事,上次在小木船上取到孫曉仁指紋的一幕還歷歷在目,現在這時候胡說八道,豈不是自討沒趣,等着待會兒丟臉?
秦林又開始刷第二枚鈴鐺,結果也沒發現有什麼問題。
黃臺吉一夥人就越發鬆了口氣,暗笑秦林裝神弄鬼其實沒有真本事,就是張公魚、黃嘉善也替秦林擔着心,破不了案子,別的倒也罷了,執掌北鎮撫司的秦林至少要承擔個保護不周的責任吧。
秦林絲毫不爲所動,拿鈴鐺的手,握指紋刷的手,依舊穩如泰山,動作準確而輕柔,似乎不是在刷鈴鐺取指紋,而是輕撫情人的肌膚。
到第三枚鈴鐺,終於出現了!隨着沾上銀粉的指紋刷來回掃過,鈴鐺表面漸漸呈現出銀色的手印!
不是幾枚指紋,而是整個掌印!粗大的手掌幾乎將整隻鈴鐺握住,連掌紋都清晰可辨。
那粗而寬的手掌,那棒槌似的手指,甚至連常年拉弓形成的老繭都非常清晰,不是塞嚴還能是誰?
這、這是怎麼回事?黃臺吉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像見鬼一樣盯着秦林,這人竟然讓塞嚴摸過的地方顯出了手印,這、這太不可思議了!
唔~~蒙古貴族們發出了訝異的驚呼,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情,明明銅鈴上什麼都沒有,怎麼刷了幾下就顯出了掌紋?
古銅色的鈴鐺上面,銀色的手印是那麼的清晰、顯眼,這就是塞嚴在生前最後摸過的地方吧。
想到秦林讓死者的掌印顯出了行跡,諸位十分迷信的蒙古貴族,心頭都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張公魚旗幟鮮明的站在秦林這邊,衝着黃嘉善大聲讚道:“看,我這秦老弟審陰斷陽,實在名不虛傳!哼哼,那就不是某些浪得虛名之輩,僥倖居於高位,其實百無一用。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信哉斯言。”
好嘛,秦林名不虛傳,僥倖居於高位的就只有劉守有劉都督。
形勢不利,劉守有雖是位高權重的錦衣都督,也奈不何漸漸在清流中聲名鵲起的張公魚張都堂,於是只好裝着沒聽見,肚子裡都快氣飽了。
找到一枚留有掌印的銅鈴,秦林並不罷休,將剩下的銅鈴全部用指紋刷擺弄了一遍,最後七個銅鈴裡頭,倒有三枚留着塞嚴的掌印。
“來來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咱們對比一下嘛!”陸胖子夠狠,壞笑着把塞嚴的屍首拖過來,趁屍僵還沒大規模出現,輕輕把屍體的右手提了起來。
不提也知道,一對比就越發明顯,因爲是整個手掌把銅鈴包住的,留下了清晰的全掌印跡,所以根本不需要專業的指紋鑑定知識,單看手掌形狀、幾條大的掌紋以及老繭的大小位置,就知道鐵定是塞嚴留下來的。
秦林把三枚帶着掌印的銅鈴整整齊齊擺好,不慌不忙脫下手套,習慣性的拍了拍手,這才皮笑肉不笑的掃了蒙古貴族們一眼,最後目光停在了黃臺吉臉上:
“如果只有一枚銅鈴帶着掌印,還可以說可能是塞嚴墜落時雙手亂抓,正好抓到的;但現在有三枚銅鈴帶着掌印,我們只能認爲是他把銅鈴摘下來,放在懷裡、或者放在窗臺上,跌下去的時候一塊兒墜落的,當然另外的四枚,就是真被他撞落的了。”
先以顱底骨折和熊貓眼徵排除他殺的所謂“決定性證據”,接着以銅鈴上的掌印證明了塞嚴偷摘銅鈴的事實,秦林的論斷完全不容置疑。
黃臺吉臉色通紅,拔合赤和衆位蒙古貴族有不好意思的,也有嘿嘿乾笑的,甚至好幾個人根本不以爲然,沒把這當成多大事兒:
不就是偷東西嗎?俺答封貢之前,咱們蒙古人還經常鐵騎叩關,到內地來搶劫呢!那陣咱們也沒說不好意思啊。
張鯨、劉守有鬱悶得不行,都以爲這件事牽涉多大的內情呢,能借機叫秦林栽個跟頭,哪曉得是這麼回事啊,你說這塞嚴賤不賤,身爲那顏千戶爲了偷銅鈴把命丟了,我靠!
“秦將軍斷案如神,咱家佩服,啊,佩服得緊!這就回去稟報陛下……”張鯨訕訕的拱拱手,趁着秦林還沒把揶揄的話說出來,一溜煙的跑了。
劉守有也腳底板抹油:“哎呀,秦將軍真是、真是了不起,本都督慚愧慚愧,衙門裡還有事……”
“如果真的慚愧,倒不妨推位讓賢呢,”秦林一本正經的說道,見劉守有和張昭、龐清這羣堂上官齊齊身子巨震,他又哈哈大笑:“下官開玩笑的,哈哈,劉都督不必當真。”
當真就完啦!劉守有直抹額角的冷汗。
黃臺吉一夥蒙古貢士,倒是臉皮厚得很,當面揭出塞嚴偷東西,他們也不怎麼難爲情。
秦林曉得這些人的是非觀念和中原迥異,就不和他們講什麼道理,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盯了黃臺吉一眼,“王子好心機,借塞嚴之死來圖謀你的大事,恐怕諸位臺吉、千戶萬戶,有不少是被你矇在鼓裡的吧?”
“哪有此事?你不要污衊我!”黃臺吉色厲內荏的反駁。
蒙古貴族當中,倒是很有幾個人低下頭,若有所思。
秦林哈哈大笑,揚鞭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