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1122章 千秋家國事
萬曆立刻醒悟,放秦林督師抗日援朝,則朝中的江陵黨可以置身事外,繼續在國本之爭中全力幫他。
另一方面,秦林打勝當然最好,如果不勝,正好窮治他喪師辱國之罪,或者罷斥爲民,或者保留空頭爵祿,那就要看萬曆心情如何了。
頗具帝王心術的朱翊鈞立刻拿定主意:電招秦林回京,預備督師遼東!
秦林南海大獲全勝,殲滅縱橫南洋凌迫衆藩屬之西班牙艦隊,攻佔呂宋島馬尼拉,與葡萄牙平分馬六甲,使八十年前絕貢之三十餘國再次通貢,赫赫武功足可彪炳青史而垂萬年。
又奏請總領市舶太監黃知孝下南洋,仿永樂朝三寶太監例,招撫海上諸夷,宣王化於千島萬國。據說最初黃太監還不大情願,是聽說海外有奇珍異寶,才勉強出航的,沒想到後來這傢伙航海上了癮,三訪印度、八下西洋,最遠跑到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或許此刻的人們還意識不到這對於整個民族乃至華夏氣運有着多麼重要的意義,但若干年後,秦林終將得到無盡的讚譽。
回京這天,沒有旌旗烈烈,沒有高奏凱歌,更沒有百官郊迎,只有江陵黨衆位老朋友和新調入京的老把哥張公魚、老上司石韋,心腹霍重樓曹少欽,親戚徐文璧等人在十里長亭相候。
江陵黨中和秦林最爲親厚的曾省吾,哈哈大笑着迎上去,和秦林把臂言歡:“秦老弟,闊別經年,風采尤勝當初啊!”
“三省兄鬢角霜染,”秦林打量着曾省吾,又從諸位老朋友臉上一一看過去:“王尚書,張侍郎,王都堂……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好一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江陵黨諸位的心頭,頓時就有火苗子熊熊燃燒起來了。
他們爭權位,謀名利,但最着緊最上心的還是推行新政,清丈田畝、整頓吏治、編練新軍、文治武功,打造一個大大的盛世,將來名垂青史,九泉之下再無遺憾。
蹉跎蹭蹬數年,從最輝煌的頂峰跌落下去,和秦林相見正有無盡的唏噓感慨,可他見面既不曾自居把江陵黨起復回朝的功勞,也不曾惺惺作態假謙虛,而是直截了當的以領袖口氣,問出了這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年紀高邁的吏部尚書王國光將袍袖狠狠一揮,斬釘截鐵的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都察院副都御史王篆沉聲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以豔詞剖明心跡,以王篆的身份地位顯得姿態太過卑微,但何嘗不是對前些年誤會秦林,並導致江陵黨在朝堂全軍覆沒的致歉呢?
總賴東君主,總賴東君主,江陵黨從今往後改姓秦了!
霍重樓、曹少欽這幾位只把舌頭一吐,從來文貴武賤,就算錦衣武臣也在部堂大員之下,除了秦伯爺,還有誰能叫大人先生們低眉俯首?
接着就面有得色,秦伯爺扶搖直上,他們也水漲船高,作爲一個利益羣體,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石韋更是瞠目結舌,換做當年,做夢也想不到那個蘄州初見的年輕人,能走得這麼高,這麼遠!
將來,他到底會走到哪一步呢?
唯有徐文璧老神在在,似乎神遊天外。
徐廷輔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提醒老爹:“咱家這位姑爺,實爲國朝之異數,早在數年前就是登高一呼,羣山迴響,如今勢力已成,羽翼已豐,正所謂鯤鵬展翅九萬里,天高海闊任遨遊,再不可制矣!”
徐文璧眯着的渾濁老眼裡,突然射出一絲精芒,含混不清的道:“別忘了咱們祖上……忠愍公……”
徐廷輔渾身一震,投向老爹的眼神變了,誰說爹老?一點都不老,精明着呢!
秦林與衆位親朋故舊同行進城,朝鮮戰事急迫,萬曆平臺召見,他從通州來,由朝陽門入京,從東往南繞了圈到草帽衚衕的家門口,卻又不進去,打個照面就要直奔西華門入宮覲見。
擺足了過家門而不入的賢臣架勢!
其實家人早就得到通知,站到門口來看。
徐辛夷抱着小女兒秦真,指着騎照夜玉獅子的秦林,撇撇嘴:“傻妞,那是你爹,他是個大笨蛋!”
秦真已有十個多月了,一點也不傻,冰雪聰明,正是剛學會說話的時候,拍着手跟着母親念:“大笨蛋,大笨蛋!”
徐辛夷樂不可支。
秦林朝她投去一個威脅的眼神兒:看老子晚上回來,不把你那滾圓的屁股打腫!
青黛荊釵布裙,依稀還是當年蘄州山中遇到的採藥姑娘,明淨的眸子裡蘊着化不開的牽掛。
身邊扮作丫環的永寧,想看又不敢看,手揪着衣角,偷偷打量着秦林,小模樣還是那般惹人憐愛。
看到這兩位,秦林心頭最柔軟的地方酒杯觸了一下。
張紫萱牽着兒子,秦澤圓圓的眼睛睜大,看着馬背上的父親:“娘啊,爹爹怎麼不回家?孩兒想他哩。”
“我兒,你爹爹心憂國事,這叫做過家門而不入,”張紫萱撫着兒子的頭頂柔聲說着。
“大禹也是三過家門而不入吧?”秦澤記得很清楚,孃親告訴過他,就是那個大禹,幫助兒子夏啓暗中對付公開的繼承人伯益,最後由夏啓做了王,從此王位傳遞由禪讓變成了父子相繼。
張紫萱笑笑,竟沒有避諱:“是啊,當年大禹爲了治水,操勞國事,和你爹爹一般無二呢。”
這番母子對答,武人或許聽不出什麼門道,江陵黨諸位老臣熟讀經史子集,心頭跟明鏡似的,當年相府千金的一席話,立刻令他們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沒有人反駁或者糾正,就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甚而曾省吾已策馬走過兩步,腮邊肌肉鼓了鼓,終於以細微難查的幅度點了點頭。
張紫萱笑了,深邃如海底的雙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林以武臣身份,一年之內兩次平臺召對,實爲兩百年罕有之恩遇,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幾乎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了。
誰又能想到,平臺召對之時,君臣之間的勾心鬥角呢?
萬曆打量着被南洋的海風和烈日打磨得更爲精悍,更爲英氣勃勃的秦林,再看看自己久居深宮,矮胖虛浮的身材,心底的疑忌越發濃重,面上卻堆起笑臉:“秦愛卿得勝回朝,朕心甚慰!本應裂土分茅以酬庸功臣,固耐跳樑小醜平秀吉又入寇朝鮮,遼海震動,天下洶洶,滿朝文武皆舉薦愛卿。是以朕電招愛卿回京,諮以軍務。”
秦林行禮奏對:“啓奏陛下,朝鮮雖稱藩國,離京師不遠,實爲遼海之屏護、京師之守衛也!且朝鮮是我中華藩屬,如若任由日寇侵佔,則天下誰肯再奉我中華爲天朝?誰肯爲陛下之藩屬羽翼?臣請爲督師,剋期剿滅侵朝之日寇,收復三都八道,然後渡海征伐,務必犁庭掃穴,擒平秀吉獻於闕前!”
萬曆眼睛一亮,秦林這話可就說得滿了,忙追問道:“秦愛卿真能如此,但有所請,朕必准奏。”
“督師不難,難在將才,”秦林遲疑着不再往下說。
萬曆大包大攬:“但憑愛卿舉薦!”
秦林這纔不慌不忙的道:“前薊鎮總兵官戚繼光!”
萬曆心頭咯噔一下,臉色瞬間就變了。
戚繼光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剛到花甲之年,因爲精練武功,又沒有遭到原本歷史上的摧折,作爲統帥的經驗和能力都處於巔峰狀態,同時和日軍作戰的經驗之豐富,滿朝武臣無出其二!
可萬曆很討厭戚繼光,這人和張居正走得太近,自稱江陵相公“門下小的沐恩”,比秦林都還犯萬曆的忌諱。
伴駕在旁的張誠就連連衝着秦林使眼色,換個人,換個人吧,看陛下這樣兒,秦伯爺您就退一步?
秦林絲毫不讓,又道:“此次抗日援朝,戚繼光合該爲平倭總兵官,臣再請李如鬆、麻貴爲禦寇副總兵,劉綎、鄧子龍爲先鋒大將,然後調福建水師俞諮皋、沈有容,瀛州宣慰使金櫻姬率艦隊北上,海陸並進,剋期會剿,臣以身價性命擔保,五月平遼!”
說錯了,是五月平朝。
張誠臉都綠了,恨不得提起拂塵把自個兒臉抽兩下,秦伯爺您這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啊,五月平朝,五個月您能把平壤拿回來,咱家就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大地!
萬曆更是渾身一震,像不認識似的看着秦林,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他,弄清楚他是不是開玩笑。
“當然,是從將士到齊,大軍出擊算起,”秦林又心虛的呵呵笑起來,還抓了抓頭髮。
好!萬曆生氣了,既然你不知死活,朕又何必倍加優容?他敲釘鑽腳的道:“秦愛卿,君前不可戲言,朕許你便宜行事,設若五月間不能平復朝鮮,你該當何罪?”
秦林朗聲道:“請窮治臣喪師辱國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