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785章 司禮監之爭
扳倒馮保的第二天,朝會時的氣氛便與之前大有不同,文武百官等在皇極門外,秦林注意到,裡頭有好幾個長期告病溜號的官場老滑頭,現在也屁顛屁顛的趕來上朝,而朝臣們臉上的神色,要麼誠惶誠恐,要麼患得患失。
想當年,那個十歲繼位的小皇帝,靠着帝師首輔張居正和內廷權閹馮保輔佐,坐在寬得不成比例的御座上,奶聲奶氣的和文武羣臣說話,張太師昂昂烈烈立於班首,馮督公面帶陰笑站在御座之旁,朝臣們的命運,也只因他們兩位的意志而決定。
曾幾何時,張太師駕鶴西去,馮督公被貶南京,當初的小皇帝終於長大,從今往後,恐怕朝政將真正取決於這位少年天子的心意了……
馮邦寧、徐爵、陳應鳳等馮黨干將已經被押入詔獄,但朝堂之上仍然有不少曾經與馮保過從甚密的官員,現在他們的處境就尷尬得很了,當初爲了升官發財,削尖了腦袋去和馮督公拉關係,如今馮黨倒臺,又該何去何從?
扳倒馮保的兩位功臣,秦林和劉守有就變得炙手可熱了,許多朝臣搶着和他倆說話,也許是因爲秦林年輕些,看起來沒劉守有那麼城府深沉,所以圍着他的朝臣還要多些。
“秦少保真乃國之干城!”成國公朱應楨眉飛色舞的吹噓着,把大拇指一豎:“以前馮督公何等氣焰,竟被秦少保一舉扳倒,實在叫人難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這就是不世之殊勳了。”
徐文璧、徐廷輔也笑眯眯的與有榮焉,他父子倆老奸巨猾,這次又押對了寶。
那些和秦林交情不錯的官員,都很替他高興,像右都御史吳兌比較老成持重,只是拈鬚微笑而已,僉都御史張公魚是個實心人,就咧着大嘴呵呵直樂。
可秦林自己只是面子上敷衍着朱應楨,時不時的和他答對一兩句話,眼睛卻望着文臣班首,全副注意力都投向了那邊。
徐文璧就把兒子扯了扯,低低的道:“看秦姑爺瞧着哪兒,嘿嘿,兒子你現在可服了吧?你像他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啊,還成天往教坊司、勾欄院亂鑽,哪裡想得到這些!”
“服了,我可真服了,這位小姑爺實打實的長了八九個心眼!”徐廷輔嘖嘖讚歎着,暗暗告誡自己千萬別被秦林那張年輕的臉給騙了,這傢伙絕對是一肚子陰謀詭計。
可不是嘛,秦林看着的方向,正發生着一場不被外人注意的推讓。
禮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首輔潘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誠心誠意的勸着張四維:“鳳磐賢弟,這文臣班首之位,還是你來站吧!”
如今最尷尬的還不是那些阿附馮保的文武官員,畢竟給馮府送禮又沒有嚷得滿京城都知道,不把馮保的翻天賬翻出來看,天曉得誰曾經給馮保行賄?只要不像徐爵、陳應鳳那樣明明白白把馮字刻在臉上,別人也只能根據他平時所作所爲來猜測而已,說到底沒有真憑實據。
倒是禮部尚書潘晟,昨天才剛剛入閣拜相,一時間榮耀無比,正準備下朝回家大擺宴席呢,走到午門就是內宮驚變,今天更成了個進退兩難的局面。
因爲昨天就是在這朝會上,當着萬曆和文武百官,馮保親口說過:“潘尚書爲人老成、智慮深遠,不像有些人眼界狹窄、身列輔臣而尸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薦潘尚書,繼任內閣首輔!”
明明潘晟是江陵黨骨幹,張居正的老師,受江陵黨擁護成爲首輔,可因爲馮保這句話,難道他能厚着臉皮的站在首輔位置上,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嗎?他已生出辭相之意。
張四維眼底喜色閃現,臉上卻格外愕然,啞聲道:“潘兄何出此言?愚弟已被聖上親口革去大學士職分,雖然聖旨還沒下來,畢竟君無戲言,又怎麼可以腆顏站在文臣班首呢?”
“鳳磐賢弟太過迂直了!”潘晟嘆口氣,張四維是多麼的誠懇、老實啊,他甚至因自己前段時間爲得到首輔之位,無形中奪走對方的機會,生出十分濃烈的愧疚。
其實,真正迂直的人,恰恰是潘辰自己。
吏部侍郎王篆與潘晟關係很好,也幫着勸道:“現在潘兄爲避瓜田李下,這首輔是一定要辭掉了。鳳磐先生,你是被馮黨彈劾的,陛下既已逐出權閹,必定把你的案子重新翻過來,不但不會革職,更進一步也在情理之中呢。”
張四維已是次輔,更進一步那就是首輔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兵部尚書曾省吾、禮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李幼滋等江陵黨重臣卻沒發話,在他們看來,潘晟年紀大輩分高,甚至還是張居正的老師,就算沒什麼大本事,至少大夥兒看他資格老,也還服氣。
可張四維的科分資歷嘛,以前入閣做個有名無實的次輔,實際上替張居正跑腿,那倒也罷了,要做到首輔位置,統領整個江陵黨,大夥兒心裡面就不怎麼樂意。
尤其是曾省吾,他在諸位尚書當中年紀最輕,是江陵黨衝鋒陷陣的一員大將,性情最爲乖覺,早在張居正生前便從張四維身上察覺出幾分端倪,這時候見潘晟推讓,心下便隱隱不安。
張四維掃了諸位同僚一眼,極爲謙虛的道:“四維資望不足,又乏經邦濟世之策,以前江陵相公在內閣拿主意,四維遵照執行而已,如今要挑大樑,實在力不從心。”
和擅長權謀的夥伴們不同,王篆的的確確是位正人君子,見張四維一力推讓,反而越發着急,聲音急促的勸道:“如今太師歸天、馮保被逐,嚴清等輩蠢蠢欲動,朝野風向恐有變化,只有鳳磐兄趁勢頂上才能穩定大局,繼續推行太師新政的未竟之業,何況閣中還有汝默兄搭手,咱們再把餘有丁頂進內閣,實在不行,在下也願意入閣助鳳磐兄一臂之力……”
王篆都說到這份上,好好先生申時行自然連連點頭:“鳳磐先生還有什麼猶豫的?您頂上首輔之位,申某今後唯您馬首是瞻!”
王國光、曾省吾、李幼滋互相看看,現在的時局,也就只能把張四維推上首輔之位,才能穩定局面,遏制反對派的覬覦之心,繼續推行新政大業。
形格勢禁,就算對張四維不怎麼感冒的江陵黨重臣,也達成了一致意見。
張四維彷彿趕鴨子上架似的,“勉爲其難”被推到了文臣班首的位置,潘晟自覺的落後一個身位。
秦林見狀心頭咯噔一下,神色大變。
千呼萬喚始出來,萬曆皇帝朱翊鈞來得特別的晚,他身邊不再有臉色陰沉、耷拉着吊梢眉的馮保馮督公,而是張誠、張鯨兩位新貴,二張儘管竭力控制表情,想讓自己顯出威嚴肅穆的神態,但那控制不住的喜色,終究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朱翊鈞緩緩的踱着步子,比以前慢了好幾倍的速度慢慢走向御座,威嚴的目光往下一掃,往日那些直着身子笑呵呵與他對視的重臣、老臣,就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甚至慌里慌張的移開了目光。
權力,威嚴,無上的皇威,在朱翊鈞的心頭激起了狂風暴雨,親手掌握權力帶來的巨大甜蜜,幾乎讓他迷醉……
走到御座的短短几步,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朱翊鈞落座,三聲淨鞭鐘鼓齊鳴,羣臣下拜山呼舞蹈。
秦林也跟着下拜,只是心頭不是個滋味兒,通過馮保的遭遇,已經試探出這位皇帝心性偏狹剛愎自用,而且刻薄寡恩,在他手底下做事,真是伴君如伴虎,可惜現在江陵黨還不知道……
“有~”張鯨扯着嗓子喊了聲。
“有~”與此同時張誠也喊了起來。
然後兩位張公公都閉上嘴,互相看了看,接着同時喊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羣臣心頭暗暗好笑,臉上自然絲毫不露,看來兩位張公公還沒有決出勝負啊,馮保留下的司禮監掌印之位,究竟是哪位張公公來做呢?
秦林洞若觀火,二張的矛盾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以前馮保在的時候,爲了對付共同的敵人,他們倆還能精誠合作,但現在馮保已經被扳倒,是收穫勝利果實的時候了,他們倆的爭鬥必然趨於白熱化。
劉守有也充滿敵意的看了看秦林,他和張鯨結盟,秦林與張誠攜手,這新一輪的龍爭虎鬥,又將是誰勝誰負?
這天的朝會,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萬曆以勝利者的姿態君臨天下,向文武百官,也向天下臣民宣佈了馮黨的罪狀,昭示了他親政以來扳倒馮保的政績,是多麼的英明神武。
至於誰來接掌首輔這些事情,暫時還沒有召開九卿廷推,畢竟變動已經夠大了,暫時緩一緩對朝廷也是個緩衝。
不過,萬曆親口宣佈張四維是被馮保誣陷,爲他平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