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響起了敲門聲,應該是馮三來送早餐了。
老莫自然的閉上了嘴,許半生則是喊了一聲“進來”,門外進來的人,果然是馮三。
馮三推着一輛小小的餐車,餐車上的早點還真是豐富的很。
有熱騰騰的豆漿,乳白略黃,裝在一隻小扎壺中,看着就那麼的新鮮。
清粥也煮的剛剛好,水米分明,狹長的米粒剛剛煮開,表皮綻裂,卻絕不會米湯渾濁,一顆顆漂浮在水裡,看着就讓人食慾大增。
蒸好的小包子小饅頭也顯得那麼的飽滿,每一隻都像是完美的藝術品。
油條黃澄澄的,透着酥軟,火候極佳。
幾樣小菜,分別裝在幾隻小碟子之中,醬黃瓜還透着幾分鮮綠,雪裡蕻略帶青紅,蘿蔔乾是淡淡的黃色,榨菜用紅油炒過,油汪汪的卻並不會讓人覺得油膩。
馮三將這些早點逐一放在桌上,然後說了一句:“兩位請慢用,蔣總大約十五分鐘之後到。”便退了出去。
許半生拉開一張椅子,坐在了主人位上,含笑說道:“看起來好像很不錯的樣子,老先生請用早飯吧。”
老莫點點頭,也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拿了一碗稀粥,用勺子吃了一口,點頭讚道:“真是精益求精啊,火候掌握的太好了。”
許半生也拿起一隻包子,兩口吃下,說道:“主要是原材料好,這裡的原材料都是自己的農場裡種植出來的,絕對的純天然,沒有任何轉基因,米有米味,面有面味,水也用的是山泉水。”
老莫就這點兒小菜喝完了一碗粥,又拿起一根油條,撕成幾段放進豆漿裡,呼呼啦啦吃下,最後吃了個菜包子,滿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真是不錯,最讓人得到滿足的,往往就是這些純天然的東西。剛纔說到那位莫大師,其實我也並不確定自己和他究竟是否有所謂的親戚關係,但是我當年在工廠裡做到車間主任,眼看着就要進入工廠的管理層,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莫大師還是很仙風道骨的,雖然穿的很樸素,也就是普通人的打扮,沒有絲毫奇特之處,但是讓人一見到他,打心底就會產生一種安詳寧靜的感覺。”
老莫眯起了雙眼,似乎陷入到三十多年前的回憶之中。
許半生也不去打斷他,只是靜靜的吃着早點,等待着老莫自己回憶起一切,反正他肯定是會將他所知道的都告訴許半生的。
緩緩的睜開雙眼,老莫站了起來,走到露臺上,雙手扶在欄杆之上,遠眺着外邊的煙雨山湖。
雨小了一些,卻還在下,細細的雨絲頗有些如油春雨的感覺,但是此刻早已進入夏季的節奏,外邊的雨絲極其細密,倒像是在天地間蒙上了一層虛無縹緲的煙霧一般。
“那天也下着雨,我蹬着自行車往廠裡去。頭晚是我函授的大學文憑到手的日子,有了這個文憑,我就可以順利的成爲廠領導之一,心裡高興,就跟幾個朋友多喝了幾杯,結果早晨醒來的時候就有些晚了。”
老莫彷彿在講述一個故事,一個屬於別人的故事,帶着唏噓,帶着感慨,又似乎在追憶他的似水華年。
“永久的老二八槓,錳鋼載重型,我騎得風生水起,冒着雨也渾然不顧。衝進廠門的同時,也聽到了廠裡的廣播中拉響了最後一道號,總算勉強沒有遲到,只是到車間的時間肯定會晚一些。”
老莫眯了眯眼睛,將上半身探出到露臺之外,感受着雨絲打在自己面頰之上的滋味,就像是三十多年前,他騎車行在雨中的滋味。
“到了車間的時候,距離上班時間已經過去快五分鐘了,路上好像有什麼事情還耽擱了一下,記不得了,否則我從廠門口騎車到車間,怎麼也用不了五分鐘。自行車就隨隨便便的往車篷裡一扔,那種整車刷成白色,上邊還用鋼印打上廠名的車,從來都不用鎖,那會兒好像也沒有那麼多的偷車賊,廠區就更加沒有。剛走進車間,還來不及找塊毛巾擦擦頭髮上的雨,就有個工人跑來告訴我,說是有人找我。”
話裡的毛巾提醒了老莫,老莫回到餐桌邊上,拿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臉上和頭上的雨水,坐回到茶臺邊,自己將杯中的冷茶倒去,又摸了摸水壺裡的水還熱着,便注入紫砂壺中,稍稍浸泡,這纔將茶湯倒進公道杯,給自己倒上了一杯。
“當時也沒在意,我們那是個軍工廠,雖然生產的不是跟武器相關的東西,可是上班的時候,外人是絕對進不了生產區的。業務來往也都是在生產區外的兩棟樓裡,所以我以爲是廠裡的領導,心裡還欣喜着,這剛拿到大專文憑,廠子裡就有了動靜。可是等到走到辦公室,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我以爲是其他車間的老師傅,但卻有些奇怪,畢竟廠裡的老人我也基本算是都有些印象,眼前這個氣質和儀態都絕非工人的老師傅,我卻完全沒有印象。走進去之後,我從牆上把自己的毛巾摘了下來,一邊擦着臉上的雨水,一邊問他是誰,可是,毛巾剛剛捂到臉上,我就覺得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許半生這時候纔開口說道:“醒過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吧?”
老莫點了點頭,又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完之後繼續說:“我做了一個夢,夢很長,似乎有好幾輩子那麼長。可是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時間卻僅僅過去了一兩分鐘而已。我清楚的記得當時我那塊上海手錶上的時間,八點零九分,而我在車間門口飛身下車之前,也看了一眼手錶,手錶上的時間是八點過五分。扔車,走進車間,遇到工人告訴我有人找,然後再爬上樓梯走道二樓,也就是兩分鐘的事。所以,我實際昏過去也就是兩分鐘。而那個人,早已經不見了。”
“夢的內容呢?”
“我夢到我父親,還有我的大伯……”老莫把空的茶盞放在鼻端聞了聞,很陶醉於金駿眉的甜香,“我是跟着大伯長大的,父母都在我幼年就去世了,坐在公共汽車上。那會兒的公共汽車還是兩截的,特別長,中間有個圓盤,兩邊都有座位。我父母出事的時候,車上人不多,可是人坐的都很散,都只剩下單獨的位置。他們倆感情很好,便一起坐了中間那個圓盤上的椅子。車子拐彎的時候,中間的圓盤突然就塌陷下去,兩人一起掉下了車,被後邊的輪子碾過去,死的時候估計沒有什麼痛苦,只是在那一瞬間被驚嚇到。大伯把我接了過去,結果我當兵的那兩年,他也去世了。我父親就只有哥兒兩個,卻都沒能安享晚年,我夢到的他倆,都還年輕,應該都是剛剛工作的年紀,也就是十七八歲吧。”
“你見到的那個人,也就是莫大師,也出現在你夢裡了吧?”許半生又問。
老莫點點頭,道:“父親和大伯都叫他叔爺,而且和他似乎很親密的樣子,也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後來我下班再見到他,我就認定他是我們家的親戚。但是後來,倒是越來越懷疑。畢竟,在夢裡,父親和大伯喊他叔爺的時候,他看上去六七十歲的模樣,可是我見到的他,也是六七十歲的模樣。這中間相隔二十多年呢,可也不知道爲什麼,在當時,這個明顯應該成爲疑問的地方,卻被我自動忽略了,直到我五十多歲的時候才又意識到這一點。而在我二十多歲到五十歲的這二十多年裡,很多次的跟人描述過他的事情,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問起過關於這一點。”
“夢裡發生了什麼?”許半生其實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老莫太過於執着他的回憶,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說起夢的確切內容。
老莫道:“莫大師帶着我父親和大伯修行,當然,這個詞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在當時,我只認爲是他教我父親和大伯習武。在夢裡覺得理所當然,可是醒來之後卻覺得奇怪,我父親如何我沒什麼記憶,他出事的時候我還年幼,可是大伯卻是個普普通通的老人,不可能有什麼武藝在身,被廠里人欺負,往往都還要我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帶一幫小夥伴幫他找回場子。而在夢裡,父親和大伯逐漸成長,結婚生子,他們儼然是有很高深的武功的。夢很完整,幾乎記錄了我父親和大伯在一起所有的畫面,只要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夢境都出現了。他倆在我夢裡第一次分開,是兩人爲了某件事發生了爭吵,結果父親就帶着母親離開,上了那趟公共汽車。公共汽車上,也並不是什麼意外,而是有人突然對我父母動手。母親是完全動不了手的,父親將她擋在身後,跟那個人發生了很激烈的打鬥。可是,車上的人就像是完全看不見他們似的,任由他們在車裡打來打去,一個個八風不動。可能是兩人的打鬥過於激烈,車子中間突然就塌陷了,那個人腳尖一點,從被撕裂的車頂跳了出去,而我父親爲了救我母親,兩人雙雙落在了車輪之下。然後是大伯把我從家裡接走,又替我父母操辦了後事。在火葬場,那個人又出現了。大伯和他也發生了爭吵,他卻一直都很有耐心,不急不躁,大伯怎麼罵他,甚至跟他動手,他都不生氣。哦,我是不是忘記說我的夢是完全靜音的,聽不到任何交談,只能從他們的談話姿態上,去判斷他們說話的內容?”
許半生笑了笑,擺擺手,說:“這些不重要,你接着說。”
老莫點點頭,繼續道:“火葬場來了很多人,應該都是父親的朋友和同事,莫大師便離開了,然後大伯把父親的骨灰倒進了垃圾箱,隨便在地上抓了些土,裝在骨灰盒裡帶回了家。回到家裡,大伯似乎想殺了我,但卻一直都沒狠下心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