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二章 自欺欺人

繼室難爲

今日本來就是張府請故交親友吃年酒的日子,待到客散,安寧領着福久回了正房,到晚些時候張致遠才領着景曜和景佑回來。

宴席上難免推杯引盞的,安寧又命丫鬟沏了濃茶來,景曜和景佑先回自己院中換了衣裳再來。

他們兄弟倆的院子緊挨着,一院子爲清暉院,一院落爲墨韻院,收拾的極爲舒適雅緻。待景曜換了衣裳,卻是往景佑的墨韻院去了,見景佑臉色有些不愉,以爲他在爲宴席上的事揪心,揮退了屋子裡伺候的衆人,忍不住寬慰道:“你且別將那些話放在心上,不過是句無心之言罷。”

景佑斜了他一眼,整了整下襬,神色淡淡的,道:“你以爲我是爲那個煩憂不成,你還真是個榆木疙瘩。”

景曜哼一聲,道:“不然還是爲了哪般?你這人還真鑽起了牛角尖,不管你是不是孃親生的,這些年娘對你可有半點偏頗?從小到大,哪件我有的,你沒有的?而且我可聽大嬤嬤說起過,小時候你跟個貓崽子似的,可都不是娘悉心照料,小時候你的衣裳哪件不是孃親手做的?玩具箱裡的玩具哪個不是娘給準備的?娘可曾因你不是她親生的就薄待你了,反而是掏心掏肺的把你當親生兒子養大的,再說了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這件事兒,怎麼到如今才這般作態?”景曜未出生的時候在安寧的肚子中得到靈氣的滋養,聰慧過人,記事又早,小時候的記憶他依舊很清楚。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大戶人家即使親生兒子教養在跟前兒,也不過是每日請安、用飯時見上幾面說說話罷了,日常皆是丫鬟僕婦照料。像安寧這般親自照顧他們,做衣裳、餵飯不假丫鬟之手,後來寓教於樂。教他們讀書都是十分的難得,更別說在他們在外讀書時,時時惦念,每隔一段時間送來的衣裳。件件都是貼身,安寧親手做的,母子感情自然是深厚,從他們倆還時不時的向安寧撒撒嬌,爭爭寵就可見一斑。這會子見景佑爲此生出嫌隙來,自然不悅,說話就有些尖銳。

景佑聞言苦笑一聲。道:“你還真當我是那養不熟的白眼狼不成?”

“難不成不是?”景曜聽他這話揚了揚眉,疊着胳膊倚靠在黃花梨的外圓內國的博古架側邊上,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景佑惱怒的瞪了景曜一眼,虧還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這時候不往深處想,還到這兒挖苦他。從箱籠裡找出件杏黃色的錦緞長袍,領口袖口滾着雪白的貂毛,穿上。撫平衣角。對上景曜的眼神,皺眉,氣死他了。冷哼道:“你還知道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孃親生的,那我待娘有什麼不同?!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景曜也惱了,揚聲道:“我不懂?你倒是說說讓我明白啊,別把我好心當成了驢肝肺。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你以爲我願意搭理你不成?”

景佑本就心情鬱卒,被景曜那麼一攪和,也不知如何跟他說是好。難不成是要跟景曜說,因爲你是正兒八經的嫡子,我不是,纔想着退讓不成?他原本就因爲自己不是安寧親生的就很難過了。但安寧真的待他和景曜沒什麼差別,甚至有時候還更疼他一些,這讓他好過不少。但家裡是家裡,跟外面不一樣,嫡庶還是很分明的。景佑心思細些,到底是想的多了。這事情壓在心裡頭,時間長了,難免有些抑鬱,這幾日跟在父親身邊,那些客人言語間的話又時不時的再標榜嫡庶不同,就算是他記在孃親名下,又是孃親養大的,再外人眼中看來到底是和景曜不同的。只不過沒想到景曜不理解也就罷了,還拿‘白眼狼’來比他,怎麼讓景佑高興的起來。

兄弟倆一言不合,乾脆的一不做二不休,打了起來,又因房間都是安寧細細安排的,怕是動起手來弄亂了,就打到了外面去。他們倆在廣安寺隨武僧們學的絕非是花拳繡腿,又安寧時不時將空間裡的靈物拿出來給他們,學起武來融會貫通,內氣初具,便是景佑別看脣紅齒白,翩翩小生模樣,卻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這會子又急於發泄,打起來也不留手,而景曜也不多讓,抿着嘴,他平時多是笑嘻嘻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如今抿着嘴繃着臉,更有幾分張致遠的氣勢。廝打起來虎虎生風,把墨韻院裡伺候的丫鬟僕婦唬的不輕,還是大丫鬟穩住了連忙差人去正院裡報告。又叫了長隨們進來,妄圖將兩位小祖宗分開。安寧給景佑和景曜挑選的長隨或文或武,便是有一半長隨是會拳腳功夫的,剛想上去拉架,就被景曜喝住了。主子發話,下人們也不敢上前,只得面面相覷的看兄弟倆在院子中打架。

大丫鬟初晴急的直跺腳,哭喪着道:“我的天吶,這大多年的好好的,怎麼就打起來了?要是少爺們有個好歹,仔細點咱們的皮!”

安寧正和張致遠說話呢,乍一聽墨韻院的小丫鬟來報說曜少爺和佑少爺打起來了,還以爲是兄弟倆鬧着玩呢,哪知道小丫鬟說兩人打的十分較真,不像是鬧着玩的。話也不說了,夫妻倆趕緊往墨韻院趕,安寧蹙着眉道:“他們兄弟倆又因爲什麼鬧起來了?這大過年的,一點都不讓我省心。”

等到了墨韻院,見好好的院子被攪的烏煙瘴氣的,兄弟倆打的難分你我,周圍的丫鬟小廝都不敢近前,見張致遠和安寧過來了,趕忙跪下磕頭請罪。張致遠惱了,直接上去分開兩兄弟,衆人還沒看清楚老爺是怎麼擋在中間的,少爺們就分開了。

安寧見他們分開了,又見衣裳凌亂,髮髻也有些散了,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一眼:“像什麼樣子,還不給我收拾了再過來。”又問跪倒在地的大丫鬟:“到底是怎麼回事?少爺們好端端的怎麼打起來了?還有你們不知道將少爺們拉開,還在一旁看着,啊?要是少爺們受了傷,你們九條命都賠不起。”

嚴肅的小臉,輕重緩急的聲調。湖水般靜謐的眸光,不曾想也會給人這麼大的壓力……初晴等跪倒在地,強忍着壓力,將事情說了一遍。“都是奴婢們的錯,以後絕不敢如此了,請太太責罰。”

安寧揉了揉眉心,冷道:“看在過年的份上,不責打你們,每人罰兩個月月錢,好好服侍主子纔是正經。”雖這件事沒這些奴才們什麼錯。但這時代就是如此,不管有錯無錯,主子總沒錯,也不是做主子的次次會給下人申辯的機會,安寧罰的都是輕的。這些丫鬟長隨們大多是家生子,再清楚不過的了,因而趕緊磕頭稱是。

安寧轉過身來見景曜和景佑耷拉着腦袋站在一旁,氣的不打一處來。和張致遠對視一眼。張致遠道:“跟着來。”

一羣人浩浩蕩蕩的回正房去,安寧安撫了福久,柔聲道:“福久乖。先回去玩啊。”示意春酌領福久回西廂房,讓景曜和景佑進來,讓丫鬟們退下去。

張致遠和安寧端坐在正首,坐在搭着墨綠纏花椅搭的花開富貴紅木椅上,景曜和景佑跪在下面,厚厚的百蝶穿花的地毯上。

安寧給張致遠丟眼神,大老爺開口道:“說罷,怎麼回事?”

兩兄弟對視一眼,倔強的都不先開口,就那麼直挺挺的跪着。

這倆倒黴孩子。安寧終究是心疼孩子,柔聲問:“傷着了沒?”雖說兩人臉上沒掛彩,但不代表不是沒往身上招呼,雖說冬日裡穿的厚衣裳,見他們倆打架的那個狠勁,肯定沒手下留情。

到底是娘。景曜甕聲甕氣道:“沒有。”

卻沒料到景佑低着頭就在那啪嗒啪嗒的掉眼淚,無聲掉眼淚,“娘,安康身上疼。”

景曜瞪大了眼睛,好傢伙,連小時候的小名兒都自稱出來了,原本四歲之前家裡人都叫他們倆小名兒,等大了些才稱呼他們大名,就是和安寧撒嬌的時候,偶爾才以大名自稱的。他這兒沒叫疼,這傢伙就哭起來了,難不成真的打疼了?他們兄弟倆打架雖然沒手下留情了,但終歸還有理智在呢,大過年的往臉上招呼,要是留下個淤青什麼的還怎麼出去見人,因而都往身上肉多的地方招呼了,再加上冬日穿的棉袍,就是有九分力氣,打在身上就剩了六七分。

就是平時他們對練的時候比這更疼的還有呢,不說練武,就是爲了練得一手好字,每天不間斷聯繫,又之前年紀小的時候,腕力不足,寫出的字筆力不夠,不是懸腕臨牆練字,就是在桌案上練字的時候,手腕上各吊着一塊石頭。那端時間手腕腫的都握不住筆,卻絲毫不敢懈怠的,景曜還呼疼呢,景佑卻比他能忍呢。還有剛開始練習篆刻的時候,因爲纔開始接觸還不熟悉,又因爲在家嬌生慣養,手嫩的很,磨的都是水泡,大大小小的都是血泡,有些還結痂了,看起來十分恐怖。兄弟倆都只忍着,等到後來掌握了技巧纔好些了。還有後面扎馬步,挑水……哭疼的時候還有呢,因而這點傷痛就不算什麼啊。景曜自然倔強,也不喊疼,不過看到景佑啪嗒啪嗒的掉眼淚,還真嚇了一跳,目瞪口呆。

別說景曜了,就是安寧也嚇到了,也不先問到底怎麼回事了,被真被打到了,把兩熊孩子拉起來,掀開錦袍一瞧。每個人身上都有幾塊青青紫紫的,張致遠瞧了臉更黑了,道:“讓丫鬟過來給他們塗藥。”

景佑這邊委屈的直拉着安寧,就不讓丫鬟給塗,安寧就道:“行行,娘給塗藥。”景曜呲呲牙,哼哼了一聲,也不說話,悶聲不吭的讓安寧給塗完藥。不過安寧也不是一味寵愛孩子,等塗完了九毒化瘀膏,臉上的春風都不見了,秋風掃落葉似的,嚴肅道:“逞強什麼呢,都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就打起來了?之前不還有說有笑的嗎?”

兄弟倆都不說話,景曜就趴在榻上悶聲不吭,景佑就湊到安寧跟前委屈巴拉的,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婦似的,嘴就跟鋸嘴葫蘆似的,就是不說話。張致遠黑着臉站在一旁,這會子對待兒子跟對待階級敵人似的,渾身的寒氣跟三九寒流似的,剛想出口呵斥。就被安寧拉住,乾脆點,夫妻來一人對付一隻。

景曜跟着張致遠到書房裡去,安寧拉着景佑。用帕子給擦了眼淚,半點都沒剛纔的溫柔,就擦紅了臉。安寧輕輕地捏了捏他耳朵,道:“臭小子,都多大了,還掉金豆豆了,啊?”

小媳婦兒耷拉着腦袋。摳着榻上鋪着的狐狸皮上的毛,甕聲甕氣道:“娘,我不想參加四月的府試了。”

安寧還以爲是多大點的事呢,原來是考前有壓力了麼,便笑道:“是不是覺得有壓力啊?你這才幾歲,上場試一試,就是不中也沒什麼,大不了下場再來。”

景佑依舊低着頭。搖搖頭,低聲道:“不是,我想繼續跟着老師學習去。讓景曜先去吧。”

安寧蹙眉,聽這聲音怎麼就覺得那麼委屈呢,而且如果是讀書有壓力,也不會趁今天這功夫爆發出來,想了想,試探道:“安康,你知道了?”

景佑一愣,幾乎微不可查的點點頭,哽着嗓子道:“嗯,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孃親生的了。”

這回兒輪到安寧發愣了。她原本就是試探的問呢,沒想到竟是得出這個結論來。不過轉念一想,兩個孩子不可能自己發現不了。他們同一天出生,卻長得不像,雖說在家裡待他們兩個沒什麼不同,雖然安寧嚴令禁止知情的僕婦們在背後嚼舌根。但嘴長在她們身上,免不了可能會說個閒話什麼的,也有可能被兩個孩子聽到了。他們兄弟倆被教的很好,有些事情不免的就會猜測出來,安寧也沒有打算瞞孩子一輩子的,之前還和大老爺提起過,等過年景佑回家來,就跟他說周姨娘的事呢。只他們倆安心讀書以備來年四月的府試,安寧也不好打擾,只想等過了童子試再說。也沒料到景佑早就知道了,也不知他什麼時候知道的,安寧一點端倪都沒有看出來,景佑待她還像以往一樣親暱,這麼一想覺得自己養大的孩子沒跟自己離心,心有安慰。

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當時安寧才生了景曜沒多久,若是景曜不是在景佑前面出生,成了嫡長子,單就一個庶長子就足夠讓安寧膈應的了。還不說周姨娘對桂院所做的,只當時沒絕地反擊,而是在精神上和身體上折磨周姨娘,讓她在孕期瘦的不成人形不說,而她明明知道那桌菜有問題,又沒說出來,就造成了景佑的早產和周姨娘的難產。而周姨娘生育後精神恍惚,更甚至是恰好在張致遠去的時候,讓他聽到了周姨娘詛咒景曜的話,還怒摔景佑。張致遠哪裡容得了這個,當下踹了周姨娘一個窩心腳,當下都吐血了。

這世上哪有那麼湊巧的事,安寧就算再是個好好先生,也不會容忍周姨娘一而再再而三的踩到她的底線上。她的作法就是慢慢卸掉她們的爪牙,把她們困住,然後找準機會一擊讓人擊倒,不會給她們反抗掙扎的機會,免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當時張致遠不喜周姨娘,就是對生下來的景佑也很少去探望,那天怎麼就那麼巧去了,還不是她一手安排的。只不過安寧也沒料到周姨娘會做出摔自己孩子的舉動,虎毒還不食子呢。事情倒是超乎了安寧的意料,比安寧意料中的結局還好。周姨娘到死都不會知道她身邊救主有功的彩霞是安寧安插到她院中的一枚棋子。

不過安寧終究是狠不下心來,若是尋常大戶人家的嫡妻,就該讓周姨娘在生子的時候下狠手,一屍兩命。她所造成的結果卻是周姨娘不但從張家族譜上抹去了,死後不過一張破草蓆裹了草草埋葬了了事,連人祭祀都不會有的。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兇獸,只是蟄伏在自己道德底線下罷了!周姨娘病死了,友蓉在靜安庵活了兩年也死了,秦氏早在幾年前也死了,即便其中不是安寧直接動手,但她絕對是其中的推動者。

而景佑歸在了安寧名下,又成了安寧和張致遠那時候薄弱關係中,壓倒的最後一根稻草。安寧怎麼可能會對這個體內流着周姨娘一半血的孩子會有好感,儘管他流着張家的血。安寧卻偏偏同意了,其中少不了有自欺欺人的心態在,她認爲蟄伏在她心中的兇獸還在道德底線下,而且也何嘗沒有讓這孩子當她的警世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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