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夜明珠的光亮在水中越來越耀眼。
二金活動了下因爲坐了太久而僵硬的身體,起身從窗戶往外面望去,只見兩名手握鋼叉的蝦兵,精神抖擻地站在庭院的門口。
庭院前的海草隨着水流節奏穩定地微微搖動着,絲毫沒有庭院主人回來的跡象。
二金收回視線,繼續盯着書桌上的紋理。因爲滿臉都是鱗片,皺眉動作對她來說很是費力。裴管事收了她的首飾,許諾幫忙,卻把她晾在這,也不知道有沒有幫她通傳。
當然,二金很清楚,如果在見到主人之前,裴管事隨便找個理由,讓士兵把她攆出齊王府去,她不僅無法繼續留在主人身邊,那些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首飾就打水漂了,不過即便如此,她也要賭一把。
“齊王。”庭院門口士兵的聲音嚇了二金一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她趕緊站起來,扯了扯衣服角,又整理了下已經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長髮,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盯着書房的門。
那人從門口走進來,一雙丹鳳眼觸到書房裡滿臉鱗片的姑娘,禮貌性地微笑立刻掛上了臉頰,“裴管事說你想見寡人?”
二金連忙上前行禮,“主人。”
齊王頭也不回地繼續大步往前走,隨手擺了擺,示意她不必多禮,“坐下說。”
見齊王已經席地跪坐,二金趕緊跪坐在他對面,吸了口水,說道:“我想要跟隨您去到北海封地去。”
“寡人已經把你們都託給了中郞將周衡了。豈有立馬要回來的道理?天下生靈若是見了豈不都要恥笑寡人出爾反爾,優柔寡斷?”
“八年前,如果不是您恰好路過,施以援手,我早就被父親當街打死了。”說起往事,淚珠不停地從二金眼中滾出來,被海水包裹着,慢慢向上升起,逐漸與海水融爲一體,“周圍那麼多人圍觀,就連我的親哥哥,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只有您願意勸說我父親,用兩塊黃金將我買下。二金的這條命是您撿回來的,所以二金希望,能一直爲您效力。”
齊王看着淚珠微微皺眉,言語逐漸溫和下來,“人說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你能明白這道理,是很好的。寡人知你在這府中的八年,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但北海,是個寒冷的地方,又與魔遊島捱得很近,現如今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帶上你們多有不便。以後要多聽你新主人的話。也算是繼續報答寡人了。”
“主人,您在久安城已經生活百年有餘,如今回到北海,也正好是用人之時。二金雖然法力低微,哪怕是馱個包袱,拉個車,總能夠幫上忙的。” 二金抽泣着,不甘心地繼續爭取。
“以你那法力去了不也是添亂嗎?”齊王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板起臉,“若你在修煉上殷勤些,早些修成人形,褪去那些鱗片,或許還能算有點道理。你可是對這安排心有不滿?”
“二金只是……只是希望能……留在您身邊總有作用的。”二金雙手握拳,不甘心地還想辯解兩句,可是她也明白,沒有過硬實力,自己的話比暮色遠山還要顯得蒼白。
蛟龍兩族的成員大多生下來就有人形,二金雖有龍身,卻沒有那麼幸運。修煉是修煉了,偏偏在這十年來一點進步都沒有,滿身的鱗片一絲未減。
就在這時,一個婢女走了進來,在齊王耳邊低語片刻。
齊王沉聲說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去中郞將府上吧。去晚了,好差事可就被別人搶了。”
“可是……”
齊王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去吧。”
二金擡頭看看齊王,知道無望,淚珠源源不斷地向上蹦躂。
“如果以後封地那邊安置妥當,將來有機會再說其他的吧。”齊王一心只想攆走這個燙手山芋,讓她快點離開,敷衍地說完,倒揹着手不再做任何理會。
二金見主人如此無情,也只好含淚行禮告別。
二金剛剛離開,齊王立刻起身往花園走去。
花園裡早站着一女子,這女子穿着寬大的藍黑色衣袍,看上去莫約二三十歲,肩若刀裁,腰肢纖細,卻已滿頭白髮。
齊王見着她趕緊上前行禮,“母后。”今日父王爲他們兄弟辦的餞行宴上,母后與他遠遠對望一眼,當時就猜着了母后一定會爲了這次突然立儲的事來。
“這院子裡這銅樹伴海棠景緻很有趣味,花了不少靈力吧,養地不錯。”
“這些都是人界之物,在海底難得一見,前些時日孩兒尋訪了巧匠,將其搬來,換了之前的舊物,頗費了一番功夫。”
“那孤可要好好欣賞一番,你陪孤逛逛吧。”
“諾。”
“這花是陸地上生存的,帶到海底生存是需要大量靈力物力。可凌兒,你費的這許多功夫,又有什麼用呢?自古新景繼陳物,你一離開久安城,這院子可就易主了。”
齊王劉凌沒有搭話。
“你父王不肯見孤,看來這次是鐵了心要你去北海,等你到了封地,我們母子今後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你去見你舅舅了嗎,他怎麼看?”
“舅舅昨日下朝的時候囑咐孩兒多帶些禦寒之物,北方氣候和南方不一樣。”
“他沒說別的嗎?”
“沒有。”
“一旦到任,你要想再回來就難了,難啊。”王后閉眼長嘆,“你也是,這些年從來不讓人省心的。你說說這些年你做了哪些事合了你父王心意的?你這齊王府裡那些個鶯鶯燕燕,怎麼至今一個兒子也沒有?”
“是,是。”劉凌無奈。
“朝中那些大臣,你早點去拉攏人家,我們也不至於這麼被動。當初跟你說了多少次,你若是聽進一句也不至於落到如今地步……”
“可這拉攏朝中大臣是植黨營私是大罪啊,父王……”劉凌擡眼看母親,見母親更加氣憤,趕緊低頭閉嘴。
“還有那隻金龍坐騎,自古帝王以龍蛇爲坐騎,要知道你父王都沒有拿龍族來當坐騎。”王后顯然沒有領會到劉凌不願被無益數落的心情,繼續說道:“龍族是戰敗了,能逃的早逃到了人界。寧願佔山霸井,或是給神族當坐騎,也不願意留在久安城。我們蛟族跨過永生海,一統蛟龍兩族,不過百餘年。你這般折辱那前王之孫,他龍族子民怎服我們管束。你這樣做,如何能讓你父王高看你?”
“母后說的是,孩兒當時確實思慮不周,可如今父王也不會對孩兒有所改觀了。”
母后確實早就苦口婆心地勸說過他丟掉那隻坐騎,但他不覺得這是一件什麼不妥的大事。畢竟龍族戰敗後逃到仙界神界,也有不少成爲腳力的。
父王知道此事也隻字未提,這顯然不是太子之位飛入他人懷中的原因。
王后停下腳步憤憤地道:“你是長子又是嫡子,卻只能一直當個齊王,多少人看咋娘倆的笑話呢,也不知道你父王怎麼想的,之前明明一切都好好地。”
“也許父王是認爲三弟有堯舜之姿,帝王之略。”劉凌見火不夠旺,再添些風。
“就那個乳臭未乾的錦陽王劉參,蛟龍大戰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呢!這個時候,你舅舅他決不能袖手旁觀。你等會再去你舅舅府上……不,還是孤親自去……”
“母后,父王設餞行宴,就是怕孩兒與朝臣私下商議啊。您這個時候去找舅舅,這要是讓別人知道了,可是結黨營私的大罪啊。”
“你怕什麼。”王后怒道,隨即似乎覺得自己聲音太大,不合時宜,柔聲繼續說道:“你舅舅是當朝太尉,一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如果好好謀劃,我們也不是沒有勝算。”
“這個節骨眼上,父王的眼線一定會緊緊盯着舅舅的。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舅舅是不會跟着我們冒險的。您也知道失敗的後果。”
“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麼多了。這件事必須要和你舅舅當面商量才行。”
此時天色已晚,見目的已經達到,劉凌決定要結束母親對自己嘴上的征伐。
繼續數落了他兩句後,見劉凌皆稱“是”,王后終於嘆道:“罷了罷了,孤也知道你就是那不知變通的頑石,說再多也無益處。孤先和你舅舅商議,你且先等着。”
“諾。”劉凌應道。
那王后戴上寬大的藍黑色兜帽。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花園之中。
劉凌揉了揉眉心,嘴角輕輕勾起淺笑,正準備回書房,就聽到一把渾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其實姑母說的不無道理。”
這聲音如同溫泉甘霖落在了久旱龜裂的大地上,連在夜明珠下已經有些暗淡的花園也明豔動人起來。
“表哥,你可算來了。”
那男子在水中穩穩落下,笑道:“你還嫌我來晚了,我可是見你今日繁忙得很。先是你那隻金龍坐騎,然後是你母后。我怕中間再來幾人,今兒可就沒我什麼事兒了。這不只能趕緊從書房悄悄跟過來了嗎?”
“那隻小金龍今天開始可歸你管了,中郞將大人。”
“你啊,可真是什麼麻煩都能甩給我。你是怕封了齊王之後繼續留着那隻金龍會招惹是非吧?若你是太子,選什麼坐騎有誰敢管。現今封你一個藩王,是丟了也不是,帶走更不是。”周衡搖頭,隨後若有所思地皺眉,“這太子定得突然,其中說不定有什麼蹊蹺。”
“是啊,按照禮制,要立長立嫡。就算要另立他人,父王至少應該召集羣臣商議。這事昨日之前還瞞得密不透風的,連你都沒聽到風聲。”
“總有原因的。我不知道其中原委,並不代表別人不知道。若大王調動的是衛士或者讓郎中令秘密行事呢?”
“衛尉顧年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半個月前,父王命他看守明月國進貢的玉鷹,他便日夜將玉鷹帶在身邊守着。前幾日他那夫人見他不言不語,一連十幾日只知道盯着一塊玩物,很是氣憤,綽起根海草把那玉鷹鐺地一下打碎了。父王得知此事,當時便命人將顧年滿門抄斬。表哥覺得這件事和立儲有關係?”
“這玉鷹是絕世美玉,顧年也確實失職,但處理完他,不該尋仙求能將玉鷹復原嗎?實在不行,還能找人再給那玉再鑲嵌起來。可你父王沒有這麼做,說明玉不是關鍵。再則,爲了一個塊玉,殺了一個在宮中當差二十年的衛尉一家,也有可能是他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
“這不像是懲處,更像是……倒像是憤怒至極,以至於沒有交給廷尉審理,直接就結果了這一家的老小。這確實也和父王平時的做法不太一樣。這事情還需細查。”
“正是如此。我總覺得父親是知道這事情原委的。先不說這個了。表弟真打算去那苦寒之地?”
“表哥還有其他辦法?舅舅恐怕不會贊同吧?”
“他是他,我是我,如果表弟有需要,我周衡定會鼎力辦成。”
本以爲舅舅改變主意了,原來表哥是自己跑來的。劉凌大失所望之餘依然維持着完美的笑容。
“多謝表哥。如果舅舅不願意站在我這邊,他親選的那些官員也很難支持我,就兵力而言,我們絕無勝算。而且名不正言不順,很難扳倒老幺的。”
“這點我跟父親說過了,我只是不明白他在想什麼,難道要眼睜睜看着自己親外甥去北海苦寒之地?今兒姑母只怕要白跑一趟了。我不想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你三弟登上王位,什麼也不做。只要你願意,我手下的將士們絕對願意拼死一搏。久安城裡,如果我們有所動作,其他人想要支援,也沒那麼容易。現在尉衛的職位空缺,我要調動郎衛對你父王或者三弟做點什麼易如反掌。”
“表哥的好意,劉凌非常感激。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事情我是不會讓你們跟着我去冒險的。萬一……你我將再無翻身之日,還會連累舅舅。”劉凌拱手向周衡行禮以示感謝,又拉着他說道:“表哥當值沒能參加我的餞行宴,實在是遺憾。今日天色已暮,不如就在此留宿,你我兄弟二人不醉不歸啊。”
無心享受佳餚美酒,周衡好幾次想要繼續勸說劉凌,想要他儘快聯繫心腹大臣商議,做決戰準備,都被不着痕跡地擋了回去。見勸說不動,周衡只好作罷。
街道上面空蕩蕩的,不知是暴雨即將來臨,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
二金出府後獨自往周衡府上走着,對於之前的生活,她很是滿意,雖然辛苦,但至少能吃飽穿暖,比進府之前好了太多。如今這個世道,沒有超世之才,亦沒有天姿國色,活着實屬不易。
微光中,一個黑影狠狠地撞在二金身上。二金踉蹌地後退幾步,痛地捂住肚子,一屁股坐在砂石上。她定神一看,只見一團黑漆漆的墨汁似的東西蜷成一團,逐漸翻滾出了個臉的形狀。
那團墨汁慌慌張張抖動着,操着一口稚嫩的奶音急速說道:“姐姐,救我,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