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鎮五十年,秋。
冷風枯瑟,黃葉零卷。午後,柳鎮長街頗顯寂寥。其實,柳鎮的秋極爲短暫。前後不過三十天,然後便入了雪季。
整個柳鎮似乎少了一些生機。只因,最近這五年柳鎮竟然一人未生,但是年年都有人死去。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柳鎮,有一種莫名地死亡的味道。
離水、梨若就住在王家老宅的不遠處。兩重小院,簡單雅緻。離水、梨若算是柳鎮的特殊人物。
因爲,原本他們完全不屬於柳鎮。他們只是陪着阿木化凡。
平日裡,來離水家的人並不多。阿木、沈煙倒是常來,而離水當了柳鎮的先生後,也偶爾會有學生來請教問題。
多數的時間,小院內唯有離水與梨若。每當這個時候,他們才能記得自己還是一個仙者。
這處院落,似乎成了一處洞府。
正房內,蒲團之上離水、梨若正在盤膝,各自修行。一道道的仙氣,在兩人身邊凝而不散。
離水已經是永境一重,而梨若只不過是天仙三重境。其實,梨若的境界已然神速。只不過,相對於離水、沈煙等還有很大的差距。
畢竟,每個人的資質和機遇都不相同。
柳鎮的這五十年,對於離水、梨若來說,修行的或許只能是一種心境——凡之心境。
“離水,你感覺到柳鎮這幾年的不同了嗎?”此時,梨若周天圓滿,緩緩睜開了雙眼。那一身仙氣隨之散去。
“嗯!”離水也睜開了眼睛點點頭,“柳鎮的人,正在死去。五年了,柳鎮卻沒有一個孩子出生。這對於柳鎮來說,是不正常的事。”
“柳鎮的人,早已經不是九百九十九之數了!”梨若道。
“沒錯!”離水眼中閃過一道憂慮,“這人棺的魂數,已經被打破了。或許,阿木的凡劫就要過去了。”
梨若搖了搖頭,道:“可是,阿木師兄身上看不去任何復甦的跡象。昨日我去了王家,沈煙師姐隻字不提仙凡之事。阿木的身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離水問。
“只不過,我看見阿木師兄眉心處那道叉形的封印,似乎又出現了,但是很淡。”梨若道,“離水,我記得那道封印只是在他剛剛甦醒後出現過。那以後到了柳鎮,就莫名的消失了。”
“嗯!”離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是佛、妖雙棺的封印!它的任何異動,都不可以小視。可惜王絕前輩不在了,否則定能解釋一二。青魔前輩,可有消息透露?”
梨若搖搖頭。
“柳鎮化凡以來,師父從未傳遞消息於我。高天之上,他老人家是不是忘了我這個徒弟?”
梨若仰天擡頭,不由得撇撇嘴。
“呵呵!”離水一笑,“怎麼會?多半是沒有什麼重要的事,讓你安心陪着化凡,或許有大機緣。”
“明日,我去看看。阿木的凡或許就要圓滿了!沒準一切都是咱們多心了。”離水嘴上這樣說,可是他的心裡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要知道,阿木的體內可是封印着三界外的惡魔。佛、妖雙棺的封印再現,離水總感覺和封印的惡魔有關,而不是什麼凡劫圓滿。
此時,離水心中一動,不知爲什麼竟然想起了他拜入玄天門下時的誓言——
仙身永在,不墜魔道!三界爲本,蒼生爲魂。若生魔念,自斷輪迴,永不超生!
黃昏,王家。
小院內,依舊堆放着木料、漆油,還有各種做棺的工具。只不過,所有的東西都略顯雜亂,不似當初井井有條。
木香仍有,但是卻似乎少了一些當年的味道。此時,兩輪白日東西沉落,小院內暮色斑駁。
衰敗!這是如今王家小院給人的感覺。
阿木竟然在院子中間。一身舊衣,還算乾淨,但是沾染了頗多的木屑,還有幾處漿洗不掉的漆油。
白髮蒼蒼,身子佝僂。其實,如今剛剛入秋,但是阿木已經穿上了一層棉衣。他看上去,比當年的王絕老丈還要虛弱衰老。
老態龍鍾,似欲行將就木。
“咳咳咳——咳咳——”阿木咳嗽着,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根本不會好。
而此時,院中竟然並擺着兩口棺,都是半成品,此時都架在做工的石凳上。
一口棺,是青木棺。青木,那是仙葬雪山裡能夠找到的頗爲常見的一種木料。不算特殊,材質一般。
柳鎮人其實很少用它做棺。一般只是特別貧寒的人家才用這種劣質的青木。不知道阿木這口棺是給誰做的。
另一口棺,竟然是紫木。這種紫木卻是極爲罕見的。阿木在柳鎮做棺幾十年,其實這是做的唯一的一口紫木棺。
據說,這種紫木不懼水蠹,千百年不腐,甚至天火難傷。這一口棺的材料,可是阿木幾十年的蒐集,纔夠做成一口。
兩口棺,大小一致,樣式頗似。而如果懂王家棺的人,便能夠看出來這是一對陰陽棺,又稱結髮棺。
那是夫妻先後生死,纔會用到的棺。
而此時,阿木正在精細地打磨那口紫木棺,然後他準備雕刻上精美的花紋。至於王家的符印,在阿木手中已經失傳了。
王家的棺,已然多年沒有所謂的符印了。但王家的棺,從選材到工藝一直與衆不同。阿木的手法,畢竟是王絕親傳。
阿木打磨得很認真,雖然他的眼睛早已發花,手上的力氣也不是很足,甚至有時候打磨一會兒,就要歇一會。
咳咳咳!咳咳!他還在不足地咳嗽。但是,阿木是用心血在做這兩口棺。
只不過,做着做着,阿木的眼中落下眼淚。那是一滴渾濁的老淚,滴在紫木上,很快就浸入不見了。
阿木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還有不捨。他不想留下沈煙一個人。
唉!阿木抹了一把臉,嘆息了一聲。收拾情緒,回身,阿木再打磨那口青木棺,同樣地精細打磨。
兩口棺,一左一右,相似躺着的兩個人。
阿木幾乎是同時在做這個兩口棺,這也是第一次。阿木的態度,認真地有些可怕。每一個細節都一絲不苟。
雖然王家做棺,其實一直如此。但是,對於這兩口棺,阿木已然完全超出了做棺的範疇。
用阿木自己話說——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重要的兩口棺。
因爲,青棺屬於阿木,紫棺屬於沈煙。
柳鎮五十年,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最好的愛,是陪伴。師父死了,兒女死了,所有的記憶不見了。
唯有沈煙,一直在阿木身邊。
其實,阿木大概也從未想過一個問題:那麼美的沈煙,爲什麼一直只屬於他。
紫衣,那是阿木唯一的記憶。其實,不需要理由。沈煙,本來就是阿木的一部分。所以,這個問題根本不必想。
可是,最近阿木似乎感覺到了。沈煙可以陪着自己五十年,甚至更久,但是自己未必還能陪着沈煙走下去。
凡人,總是要死的!
所以,阿木要爲自己和沈煙做好最後的棺。
暮色漸濃,阿木緩緩地點起了燈。小院內,略微明亮了一些。咳咳咳!阿木依舊咳嗽,但是他還要繼續做一會兒。
其實,有時候,阿木的心是矛盾。他既想早點把這兩口棺做好,心中又有些怕把兩口棺做好,貌似兩口棺做好了便是大限一般。
咳咳咳!阿木突然猛烈的一陣咳嗽。
一口鮮血,竟然噴了出來,濺在了紫棺之上。這已經不是阿木第一次咳出血了。阿木苦笑一聲,然後輕輕地擦拭着。
那些血,最後也會浸入棺木之中。
其實,那已經不是單純的棺,那是阿木的淚、阿木的血、還有阿木的愛。
兩口棺裡,有沈煙與阿木五十年的長情陪伴,五十年的相依爲命,五十年的凡意凡心。如果有可能阿木願再有五十年。
可是,那不可能。阿木的身子,衰弱得已經極爲厲害。
而此時,西廂房內,沈煙正站在屋內透過窗櫺看着一切。
沈煙,紫色布衣,頭髮花白。此時,她的臉上盡是淚水。
沈煙的心很複雜,她沒有去阻止阿木做棺,也沒有過去幫忙。因爲,阿木說過這兩口他一定要親自做好。
平日裡,忙碌的時候,無論離水、沈煙、甚至梨若都可以幫忙。但是,這兩口棺的一木一漆阿木絕不假別人之手。
其實,這兩口棺阿木做了整整一年了。一是最近一年,三村需要的棺比較多,阿木忙不過來。二是,阿木對這兩口棺要求太高。
“王寒!”沈煙心中默唸那個屬於她的名字。
“唉!老頭子!”沈煙又道了一聲近二十年的稱呼。仙與凡,沈煙都與阿木共度了,應該無憾。
看着阿木給自己兩個人做棺,沈煙心中是一種極爲複雜的情緒。
這兩口棺是阿木堅持要做的。
阿木說,要把一切提前準備好。他的身子骨,再過些日子怕是不能做棺了。所以沈煙,便由着他。
只要阿木願意,沈煙都可以。
阿木的大限將至了嗎?沈煙根本看不透。
但是,沈煙本能地感覺到阿木身上的生機越來越少,而且他眉頭的封印不知何時竟然漸漸顯現出來。
仙、魔、凡,沈煙都不知道阿木會走向哪裡。
仙,阿木會恢復一切嗎?魔,阿木會被惡魔附體吞噬嗎?凡,阿木會無聲無息地死去嗎?
誰有答案?
沈煙雙手合十,默默禱告:願天佑王寒!願其伴我萬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