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回府的時候,葉家的車駕還沒有離開,想來葉光耀不會太友善。大女兒葉知秋爲趙朔而死,如今屍骨都留在了睿王府內,二女兒葉爾瑜在睿王府內受了委屈,葉光耀不會善罷甘休。
不過趙老九是誰。縱然你糾纏不休,若他不願與你糾纏,自然能打發了你。
這婚事乃是皇家所賜,趙老九可沒有什麼表示,不曾求親也不曾相戀,你這廂誓死不休,他這裡雲淡風輕,被氣死的也只能是葉光耀。
果不其然,夏雨還走在迴廊裡,便聽得葉光耀怒氣衝衝的腳步聲。
昏黃的微光之下,撞了個正着。
夏雨轉身朝着一旁的側道走去,卻聽得葉爾瑜冷斥,“夏內侍就不想與我說兩句嗎?”
尋梅正欲發作。卻被阿奴一把摁住了手腕,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趙朔能對葉光耀視若無睹,但葉光耀到底是當朝大將軍,背後還有肅國公府爲靠山,不容小覷。亞引系號。
徐徐轉過身來,夏雨邪邪的笑着,一雙明亮的眸子彎彎如月。
葉爾瑜稍稍仲怔,這笑竟讓她心底直發毛。下意識的捂住了脖頸上的傷。當初她便是這樣笑着,而後突然拔劍架在了她的咽喉處。
經此一事,葉爾瑜絕對有理由相信,夏雨是那種絕對不按常理出牌之人。
而且,天不怕地不怕。
心下一顫。葉爾瑜退後一步。站在自己父親身後不敢動彈。
葉光耀眉目森冷如刃,狠狠的剜了夏雨一眼,渾厚低沉的聲音,帶着刺骨的凜冽,“你便是夏雨?”
“正是。”夏雨躬身行禮,抱了抱拳道,“睿王爺內侍,夏雨。”
“來的正好,找的就是你!”葉光耀驟然怒目。一掌快速拍向夏雨,“今日我便爲睿王府除了你這禍害!”
“少主!”尋梅與阿奴飛身上前,阿奴快速拽開夏雨,尋梅硬生生接下葉光耀一掌,各自退開一步,“這是睿王府,容不得你撒野!”
葉光耀本就出身行伍,一旦動手便會紅了眼,何況小小的隨婢也敢接他一掌而毫髮無傷,越發讓他覺得備受羞辱。
“找死!”葉光耀怒喝一聲,化掌爲拳,直逼尋梅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尋梅心驚,立時一個飛身避開,身後的廊柱上剎那間被打出個五指印。可見葉光耀是來真的,可謂招招致命。
“尋梅!”夏雨冷然。
“你們先回去!”尋梅沉着應戰,一個凌空穩穩倒掛在樑上。這葉光耀內勁深厚,而且練得乃是至純至陽的武功,對尋梅而言多多少少是有影響的。
須知百花宮的武功,皆是至陰至柔的路數,陰陽相生相剋,難免遇見敵手。
“想走?”葉光耀的本來目標就是夏雨,此刻豈能放過夏雨。
一個凌空飛踏,迅速飛落在夏雨跟前,一掌直對夏雨。
阿奴正欲拔劍,卻已被葉光耀咣噹一聲按住劍柄,硬生生的推回劍鞘之中。阿奴眼疾手快,一個橫掃千軍幾欲震退葉光耀,誰知竟被葉光耀快速避開,擡手便是一掌徑直拍向夏雨的面門。
“少主!”尋梅出劍。
幾乎是一瞬間,耳畔傳來無數冷劍“咣噹”、“咣噹”出鞘的聲音。
掌風在距離面門毫釐之差停住,迷人的桃花眼在微光裡透着清冽寒光,翩然下着一場驚世絕豔的桃花雨。殷紅如血,寸寸冰涼。
薄脣微啓,字字絕誅,“怎麼不拍下來?葉將軍的武功一如當年,只可惜性子也一如當年。優柔寡斷,猶豫不決。”
只差分毫,葉光耀的掌風就會落在趙朔的面門上。
只差分毫,他周圍這些銳利無比的劍,會在他下手之前,先要了他的命。
手,還擡在半空中,不是他不收掌,而是不敢收。只要他在稍稍移動,那些抵在皮肉間的劍尖就會刺得越深。
如此死去,委實不值得。
尋梅與阿奴的兩把劍就抵在他的左右咽喉處,而在他的四周,密密麻麻的黑衣暗衛,一雙雙冷厲的眸子,冷厲的劍鋒,悉數將劍尖刺入了他的身體少許,有嫣紅的血微微滲出。
暗衛圍着葉光耀待命,沒有趙朔的吩咐,是絕不會收劍的。
喉間下意識的嚥了口唾沫,葉光耀只敢用眼角餘光環顧四周,只能極力保持呼吸的平穩,“睿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敢問葉將軍,這是什麼地方?”趙朔巋然不動,夏雨就在他身後站着。
最後那一刻,他還是來了。
速度這樣快,以至於夏雨還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擋在了自己跟前。
葉爾瑜恨得牙根癢癢,快速衝到自己父親身邊,乍見此情此景,瞬時嚇得面色發白,一時間忘了如何反應。
“睿王府。”葉光耀不敢不答。
“那本王是誰?”趙朔又問。
葉爾瑜這纔回過神,撲通就給趙朔跪下,泣淚兩行,“王爺恕罪,家父只是一時不忿,絕無他意。”
“本王還活着,你們就趕着要做睿王府的主,置本王於何地?入了這睿王府,是生是死皆由本王抉擇,何時輪到葉大將軍,在這睿王府,喊打喊殺?”趙朔語氣平緩,可這話外之音何其明顯,“且不論其他,難道葉大將軍連先帝在世時的聖諭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王爺?”一聽這話,葉光耀瞬時面色劇變。
趙朔擡步上前,華貴的蟒紋靴輕緩的落在地面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絕世風華的臉上,溢開邪魅無雙的輕笑,眉目微擡間竟有種妖魅臨世的錯覺。
美則美矣,卻也讓人心驚膽戰。
他有着與生俱來的王者威嚴,縱盈盈一笑看似慵懶清貴,也可彈指間直取他人性命。
近在咫尺,那張臉越發的笑得妖冶,“先帝的聖諭,要不要本王再給葉大將軍念一遍?”
“微臣知罪!”葉光耀垂頭。
趙朔一擡手,十數柄冷劍齊刷刷抽離,整整齊齊的歸鞘待命。暗衛悉數跪下,而後頃刻間消弭殆盡。睿王府的暗衛,可不是好惹的。
夏雨就站在趙朔的身後,趙朔雙手負後,頎長的身軀將她擋得嚴嚴實實。微涼的手輕輕的置於他的掌心,被他一把握住,牢牢的捏在掌心不放。她低頭一笑,將腦門抵在他的脊背上,靜靜的向前靠着。
面上,趙朔依舊氣定神閒,並無半點異樣。
許是也被震懾,葉光耀深吸一口氣,朝着趙朔行了禮。
趙朔到底是位高權重的睿王,當年先帝恩寵厚重,舉目天下無人能及。人死威猶在,先帝雖然駕崩,可御筆璽印落下的聖旨,生生世世皆有效。
“本王許你帶着葉姑娘回去,已然是寬厚已極。葉大將軍,你說呢?”趙朔勾起脣角,似笑非笑的睨着眼前面色青白的葉光耀。
“微臣明白!”葉光耀幾欲辭行,再留下來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如今對付他的是當朝睿王爺,他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何況這件事,確實也是他——魯莽了。原以爲四下無人,只不過兩個女婢,現下殺了夏雨,最多也就是死個睿王府內侍。人都死了,趙朔還能怎樣?可他沒想到,趙朔竟然跟了過來。
“李煥,送葉將軍出去。”趙朔扳直了身子,下了逐客令。
“是!”李煥頷首,“葉大將軍,請!”
葉光耀深吸一口氣,領着葉爾瑜疾步離開。
“趙——”
還不待她開口,他已轉身輕柔地將她攬入懷中。
她想着,趙老九這般煽情,真是讓人有些不知所措。轉念一想,既然煽情了,是否也該矯情一下,說些好聽的讓她感動?
哪知趙朔深吸一口氣放開了她,“丫頭,其實爺只想告訴你——烤鴨涼了。”
眉頭一蹙,夏雨不敢置信的瞪着他。
略顯無奈的撓着後頸,夏雨一跺腳,嘿了一聲快步往前走。
原本尋梅和阿奴還想着,二人抱了抱,是否會說些悄悄話,然後大家迴避一下。哪知道——尋梅扯了脣角,只能疾步跟上。
進的屋內,夏雨一眼就看在擺在桌案上的大烤鴨,還有置於火爐上溫着的美酒。
她扭頭看了趙朔一眼。
“天涼酒寒,溫酒暖身。”他也不多話,嫌棄的瞧了她一眼,顧自與她倒上一杯酒,而後手執書卷靠在一旁的軟榻上,渾然不去看她一眼。
“爺,你要不要喝兩口?”她笑呵呵的問。
“不用。”他翻個身沒理她,慢條斯理的看着自己的書。
昏黃的燈光下,一人獨酌,一人相陪。
縱不飲酒,也可爲她溫酒。
心道一句:若你陪我溫酒促膝,我便許你一世長安。
勝過琴瑟在御,自有歲月靜好。
啃着烤鴨喝着酒,就暖心腸,卻氤氳了眼眶。她噙淚含笑,望着他頎長的背影,有你真好。
杯酒下肚,夏雨深吸一口氣問,“爺,你就不想問,我發現了什麼嗎?”
“問什麼?”他翻過書頁,“你若想說,我何必多問。”頓了頓,他擡頭看她,燭光落在他長長的睫毛端,漾開迷人的七彩眩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她點頭,“我知道。”
輕嘆一聲,他繼續閱覽書籍,“你可知與人爲餌,凶多吉少?”
“若我不爲餌,爺何以直鉤垂釣?”她端着酒杯坐在他身邊。
他微微起身,單腿蜷起,單手託在膝上,“爺若缺你這魚餌,你何以還能安然無恙在此?早就無需費這心思。”
“因爲爺說了,捨不得。”她笑呵呵的望着他,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他一笑,笑得不羈,隨手扯下她的發冠,帶着寵溺的張開五指探入她的青絲之中。五指繚繞指尖青絲,慢慢的把玩着,眉目如畫的男子,垂着長長的睫毛,將所有的興致都落在他的小內侍身上。
“也許爺只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他乾脆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夏雨借勢躺在他的懷中,仰頭望着近在咫尺的妖冶男子。燭光裡的趙朔,宛若修煉千年的狐狸精,妖魅絕世,狐媚撩人。那一雙迷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恰似斂盡月華,只消一眼便足以教人心癢難耐。
她暗自想着,若眼前的男子是個女兒身,想來必定是個紅顏禍水。禍國禍民禍害天下!那他是狐狸精,自己又是什麼呢?
夏雨突然笑了,她約莫是降妖除魔的牛鼻子老道,專治橫行無忌的狐狸精。
如此一想,倒生出幾分相生相剋的意蘊,竟有些正邪難辨的曖昧。
她躺在他懷中,他端起酒壺,慢慢的傾倒進她的嘴裡。
速度穩當而不急,滴酒不漏,點到爲止。
她拭脣,忽然起身湊上去,愣是將嘴裡一口溫酒渡進他的嘴裡。脣齒相濡,喉間發出“咕咚”的聲響,酒已下腹。
這撩人的小妖精,真是讓人喜歡。
下一刻,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眸色迷離,妖冶不減,“你可知男人喝了酒,最喜歡做什麼嗎?”
她一笑,如玉的胳膊輕柔的環住他的脖頸,他壓低脖頸,將脣湊在她的脣邊溫柔吻着。吐氣如蘭,酒香四溢,她說的很輕、很柔,帶着三分勾魂之音,“要不要夏大爺——教你?”
他揚脣,低頭攝住她的脣,軟糯的脣瓣被他輾轉得幾近紅腫,若狂風暴雨,在她的世界裡,盡情吸允着屬於她的甜蜜與美好。
人世間最美好的事,莫過於兩廂情願。
隆冬季節,依舊溫暖如春,換得一室旖旎。
人,終有一死,你若覺得死了,那便是死了。你若覺得她只是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活着,那麼她永遠都活着。
夏雨相信,洛花只是走了,不是死了。
那麼鮮活的一個人,想來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翌日起來的時候,夏雨下意識的喚了一聲“洛花”,回過神來卻是尋梅淡淡的笑靨,“少主,是我!”
夏雨“哦”了一聲,雖然還是會難過,可終究會過去。
時間,能摧毀一切,也能撫平一切。
留有傷疤,卻會讓你忘了當初的撕心裂肺。
“外頭的陽光很好。”尋梅捏了一把溼毛巾遞上。
傷口還在疼,可她知道很快就會癒合!
“是新的開始,洛花會看到的。”夏雨站在門口,定了神望着外頭的陽光,而後笑得凜冽,一雙明亮的眼眸漸漸的黯淡下來,染了霜雪之色,轉身瞬間冷然入骨。
洗漱完畢,吃了兩口早飯,夏雨帶着尋梅和阿奴出門了。
風過冰涼的亭子裡,疏影早早的等在那裡,撫琴一曲,琴聲悠揚纏綿。時而婉轉,時而低柔。似淺唱低吟,又似亢奮高昂。如玉的指尖在琴絃上飛速遊走,人美琴美,該是怎樣的傾城傾國。有美人兮,巧目倩兮,顧盼生輝。
說的大抵就是眼前的疏影,才藝雙馨,無人可及。
夏雨獨自上前,尋梅與阿奴留在亭子外不遠處,不許二人靠近。
琴聲悠揚,彈琴的女子溫柔的擡頭,含笑望着拾階而上的夏雨,溫柔似水的雙眸,足以勾魂蝕骨。指尖輕撥三兩聲,終歸收音停止。
指尖按住琴絃,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雨兒,你終於來了。”疏影淺笑,“我收到你的消息,早早的就過來了。”
“你等了很久?”夏雨報之一笑,就着欄杆斜靠着,單腿撐起,單腿懸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與尋常並無異樣。
亭子四下,林木茂盛,疏影不知道夏雨爲何會選擇在這裡。但既然是夏雨選的,她自然要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有必要來瞧一眼。
睿王府找到洛花的屍體,這件事衆所皆知,所以疏影很想知道夏雨的反應。
不過看夏雨如今的模樣,大抵是沒找到什麼線索。別看夏雨平素嘻嘻哈哈,若是真的發起火來,那火爆脾氣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想當年,有地痞流氓欺負疏影,夏雨直接帶着自己一幫稱兄道弟的哥們就找上門去了,最後廢了那人一條胳膊,給疏影磕頭道歉了纔算了事。
別看夏雨吊兒郎當,她只是凡事不願較真罷了!
“也不是太久。”疏影笑了笑,“雨兒,有什麼事嗎?”語罷,竟是低咳了兩聲,一旁的浮月快速上前替疏影捋了捋脊背。
“風寒還沒好?”夏雨微微蹙眉,“你說你一直病着,是不是有其他什麼緣故?”
疏影微怔,繼而若無其事的笑道,“能有什麼緣故?”說着,示意浮月退下。
浮月點了頭,快速退到亭子外頭,緩步朝着尋梅和阿奴走去。
“在代州府的時候,我見過大戶人家,因爲做了太多的虧心事,以至於幼子一直重病纏身。後來請了茅山術士驅邪也是無補於事,後來小兒子實在是活不成了,只能上山請了高僧。得道高僧說,若贖清罪孽,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於是乎,大戶便日日行善,廣濟天下。”
疏影面色微緊,“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你就不想問問,後來怎樣了嗎?”夏雨笑道。
疏影笑得勉強,“後來呢?”
夏雨繼續道,“後來小兒子還是死了,因爲大戶作孽太深,即便散盡家財也無補於事。”她忽然起身,笑呵呵的坐在疏影身邊,直勾勾的盯着疏影,看得疏影眼神急躲,“疏影,你是不是覺得,既然早晚要死,何必散盡家財對不對?”
“沒、沒有。”疏影被她看的極盡窘迫。
夏雨的眼神格外瘮人,看人的時候,銳利如刃,好似要穿過她的眼睛,看進她的心裡,掏出她潛藏在內心的秘密。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夏雨斂了眸,輕嘆一聲,徐徐站起身來,“既然要死,何必還要多費事呢?可有的時候善良的人,也會有邪惡一面。邪惡的人,也有善良的軟肋。不管什麼東西,都是雙面的。我從不會一概而論,可我知道,凡事皆有變數,由不得我。”
她說的話,讓疏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雨兒,你怎麼了?是不是睿王爺欺負你了?還是那未來的睿王妃,又打你了?”疏影起身。
夏雨搖頭,若無其事的撩起衣袖,修長如玉的指尖輕輕撥弄了一下琴絃。琴聲嗡鳴,琴絃亂顫,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卻讓疏影心頭稍稍一顫。
“打了。”夏雨的指尖還在琴絃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彈,對於疏影這種琴藝極好的人而言,這幾乎就是噪音,讓她瞬時有些焦躁起來。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
“那睿王爺他——”疏影忙問。
夏雨回眸笑看,“是我打她了。我把劍架在她的脖子上,然後讓她告訴我,洛花的下落。怎麼,你沒聽說嗎?葉二小姐已經被葉大將軍帶回去了,而且洛花的屍體也已經找到了。”她嬉笑着,“洛花的屍體,還是我親自找到的。”
疏影面色微暗,“阿雨,你、你沒事吧?”
“沒事啊,我能有什麼事。”夏雨一笑,忽然湊近疏影的臉,眨着那雙迷人的大眼睛,“還是說,你希望我會出事?是像當初知道花滿樓的真相那樣,吐血暈厥,然後險些喪命,還是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疏影忙道。
夏雨坐定,輕嘆一聲,從腰間小包裡取出了黃色的護身符,竟是含笑自語道,“那次我能渡過難關,還要慶幸你的護身符。想來這是個吉祥物,不如還給你吧!侯府深宅大院,那侯府夫人又不是善茬,聽說文武雙全極難應付。我聽說上次就好像找過你的麻煩,還是還給你吧!”
說着,她將護身符塞進了疏影的手裡。
疏影面上一熱,忙推脫道,“這個是我特意求來送與你的,怎麼能——”
“爲何不能?你不要?難道里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夏雨蹙眉,饒有興致的打量着手中的護身符,似乎要看出什麼來。
疏影笑得涼薄,“你爲何會這樣想?阿雨,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還是說,你聽了什麼閒言碎語,所以你不信我?”
“你聞聞,這護身符好香,你說那些牛鼻子老道是用什麼東西做的這鬼畫符?”夏雨笑了笑,“是不是麝香啊?”
疏影“嗖”的站起身來,夏雨的手恰當時候的搭在她的肩頭,“你着什麼急啊,我就是隨口一說,看把你嚇得。對了,我常聽大娘嚷嚷着麝香麝香,你說這麝香到底有什麼用?”
疏影張了張嘴,愣是一句話都吐不出。
“不管有什麼用處,既然是香料,想必更適合你這樣纖纖女子,不適合我這樣的——”她自嘲般的瞧了自己一眼。女扮男裝,走到哪兒都是脣紅齒白的小白臉。修長如玉的指尖還在有意無意的撥弄着琴絃,發出叮咚錯落的音色。
“阿雨,別彈了。”疏影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夏雨一笑,“以前你總想教我彈琴,可惜我這人最不耐的就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臨了,我什麼都沒學會。”
“其實你比我聰明。”疏影深吸一口氣,“從小到大,你學什麼都很快,只是從不用心去學。你想要的和別人追求的,完全不是一碼事。你從不爲柴米油鹽發愁,素來今宵有酒今宵醉。你也從不爲任何人強顏歡笑,從來都只做你自己。”
“我教你彈琴教你跳舞,你都不好好學,就喜歡在外頭與男人混在一塊。你寧可偷蒙拐騙,也不願正兒八經的取悅任何人。”
夏雨擡眸凝着她,“可我舞劍,舞得比花滿樓的任何人都要好。包括你!”
疏影的眉睫陡然輕顫,繼而笑了笑,“是啊,就連阿妙娘也說了,你舞的劍剛柔並濟,十分難得。而我,柔中缺剛,根本舞不出你的感覺。”
“大娘說,不許我在任何人面前舞劍。等着以後給我招親,才讓我大放異彩,到時候風風光光的把我嫁出去。”說到這兒,夏雨頓了頓,彷彿戳中了心頭埋藏最深的痛處,“所以知道我會舞劍的人,除了大娘,就是你!”
“你怎麼了?”疏影猶豫了片刻。
“那天你是故意的。”夏雨冷笑着,眉目間凝着冷冽的戲虐,“你明知道我不會跳舞,所以故意摔了一跤,讓我替你去跳舞,實則是想利用我引小侯爺前來,成全你的好事吧?”
“你胡言亂語什麼?”疏影別過頭去,“阿雨,在你心裡,難道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已經不太清楚了。娘說過,人心隔肚皮,不要總拿自己的善良去喂狼。否則餵了一頭白眼狼,反倒咬死了自己,那就是活該。”夏雨深吸一口氣,“我現在,就是活該。”
疏影不說話,手死死的摁在琴絃上。
“可你想過沒有?”夏雨繼續道,“當時那麼多的賓客在,你讓我出糗倒也罷了,反正我的臉不值錢。可如果有人追究起來,冒名頂替歌姬上臺,一旦被府內的侍衛查出來,我很有可能被當成細作處死。不管我是生是死,小侯爺都會被引來,因爲他會是第一個發現,上臺的人不是你!”
“原來我在你心裡,如此不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義,想不到,也抵不過彼此的猜忌。”疏影哽咽,“阿雨,你忘了當初我是怎麼對你的嗎?我若真的要利用你,真的要害你,我何以不顧生死,爲你做那麼多的事?你捫心自問,這些話是你該說的嗎?”
夏雨冷颼颼的剜了她一眼,“捫心自問?我本來就是沒良心的人,你沒聽娘經常喊我,沒良心的死丫頭嗎?我的良心,不是都讓你吃了嗎?”
疏影仲怔,她雖然出身花滿樓,可不會夏雨這般罵人不吐髒字。
想了想,她預備起身離開。
“我話還沒說完,這麼急着走,是做賊心虛嗎?”夏雨美麗的指尖,輕輕滑過琴絃,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音色。
聞言,疏影只能憋着一口氣坐了回去,面色卻青一陣白一陣,“你還想說什麼?我試問,沒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爲何還要咄咄逼人?這麼多年的情義你都不信,卻要信那些幺蛾子,你讓我情何以堪?這些年,難道我對你的好,也都是假的不成?”
夏雨忽然有一種反被指責的錯覺,她早就該想到,疏影會這麼說。
“那咱們,就一件件的說吧!”夏雨掐住一根琴絃,慢條斯理的開口,“就從咱們在京城相遇開始吧!那時候的你,也許只是帶着利用的目的,卻沒有想過要傷害我,或者踩着我肩膀往上爬。可這京城就是大染缸,人心都會變。利慾薰心,誰都不想爲人魚肉。”
“東方旭那一箭,我相信你是真心要救我,可你進了侯府就變了。你利用我在睿王府的關係,迫使趙老九答應你留在侯府,因爲你知道不管你做錯了什麼,我都欠你一條命,都會幫着你跟趙老九說情。”
“事實證明,你是對的,趙老九顧及着我,讓你光明正大的留在了侯府,留在了小侯爺的身邊。因爲你知道,沒有睿王爺的首肯,謝環是絕對不會留下你的。郡主是何許人也,豈能不知你的蛇蠍之心?”
“可你是睿王留下的,那就另當別論了。郡主欠了睿王爺的情,無論如何都會看在睿王的面上,即便不是說善待,也不會薄待。”
“嘣”的一聲脆響,一根琴絃被夏雨生生掰斷,嗡聲長鳴的那一瞬,疏影身子僵冷,卻有些不敢直視夏雨灼灼雙眸。
手,撫上了第二根琴絃,“方纔我問你,麝香是什麼,你不是不敢答嗎?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麝香是青樓女子人人都懂的東西,你更心知肚明。青樓女子一旦成孕,便無法接客。所以麝香用來避孕,隨身攜帶,長久用着是最好的。而且拿麝香做成息肌丸,還能保持女子長久的容色靚麗,身段纖瘦。我說的,沒錯吧?花魁娘子——”
音落瞬間,又是一根絃斷。
疏影袖中握拳,瞞不住的東西,自然不必隱瞞,只是會有另外一種說法,“你不是說你想離開京城,早晚要回代州嗎?若睿王爺與你合歡,讓你有了孩子有了牽絆,你如何會代州。我這麼做,只是想讓你減輕一些痛苦,免得來日糾纏不清,後悔莫及。”
“睿王爺是誰?他是皇上的親叔叔,是當朝九皇叔,位高權重,豈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皇上賜婚,他早有既定的王妃人選,怎麼輪都輪不到你。我此生爭名奪利,爲了一個妾室的位份而苟延殘喘,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子。”
“王爺待你再好,又能怎樣?男人,我見得多了。色衰而愛馳,能好幾時?你不是貪圖富貴之人,你所希望的,不是自由嗎?我還你自由,爲你早作準備?我是爲你好,難道也有錯嗎?”
夏雨冷笑兩聲,“爲我好?爲我好,會讓人送信給我,通知我花滿樓的事情?明知我身上有傷,卻還要雪上加霜,這也是爲我好?爲我好得,險些要了我的命?疏影,這就是姐妹嗎?在我危險的時候,悄無聲息的捅了我一刀。”
“什麼信?”疏影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她,好似那件事與自己真的沒有半分關係,“我不知道什麼信,花滿樓的事情,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我人在侯府,在京城,怎麼可能知道代州發生的事情。阿雨,你不能血口噴人。”
“那你敢用你的左手,替我寫幾個字嗎?花滿樓有難,夏家危險。”此言一出,夏雨手中的琴絃狠狠掰斷,驚得疏影整個人都站了起來。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
疏影不敢置信的盯着她,“你說什麼?什麼有難什麼危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天洛花右手受傷了,用左手沏茶,可左手不穩,她沏茶的時候倒得滿桌子都是,我們還笑她這般沒用。後來我想起來,左手和右手寫字,字跡會完全不同。因爲下手的力道不同,落筆和收筆都不會一樣。”夏雨邪肆淺笑,“我說的沒錯吧?”
“我根本不會用左手,你何時聽說——”
還不待疏影說完,夏雨的手,已經握住了一把琴絃,三四根琴絃頃刻間悉數被拉斷,夏雨的掌心瞬時涌出血來,滴滴落在琴身上。那崩裂若裂帛般的脆響,驚得不遠處的尋梅與阿奴也跟着愣住。
夏雨看了看掌心的嫣紅,濡溼的感覺真好,身上有多疼,心裡就有多疼。疼痛轉移的方法,還是挺好的,“要不要,我讓書呆子來作證?疏影,我只當是自己欠你的。你怎麼對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夏雨說穿了就是個混吃混喝的混子。可洛花招你惹你了?你爲何連她都不放過?她才十六歲,跟你我一樣的年紀,爲何你要如此心狠手辣?”
“夏雨!”疏影拍案,“我說過,這些事都不是我做的,你有什麼證據?”
“知道,洛花是怎麼指認你的嗎?”夏雨紅了眼眸,眸中水霧氤氳,“當初我跟她介紹你的時候,她嘀嘀咕咕,說你取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取個輸贏。有輸有贏,不是打平手嗎?那到底是輸還是贏呢?你也許不會想到,在她死的時候,她的手心裡,捏着我送她的那枚色子。”
“左手一顆,右手一顆,一個是一點,一個是六點。她不會賭,也不知道怎麼賭,只會比大小。可不論是比大還是比小,都是一輸一贏。她說的,就是你!兇手——疏影!”
疏影駭然瞪大眼眸,“不、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呢?我連殺雞都不敢,怎麼可能殺人?夏雨,你別血口噴人,污衊好人!你找不到兇手,就拿我出氣嗎?你不是說,我們是好姐妹?難道你曾經對我的好,也都只是在利用我?夏雨,你對得起我嗎?”
音落瞬間,夏雨驟然擡手,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的落在疏影的臉上。
疏影一個不慎,直接撲在地上,滿臉的血污。
她的臉,頃刻間染盡了夏雨的掌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