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孽承王低頭服輸。這倒不是說他貪生怕死,又或是被困數百年靜極思動,實是因爲在他心中,早已將高庸涵當成了冥界的貴客。
其實早在十年前,高庸涵和審香妍、明八、月馱琅一行破掉斜樑洞禁制,進入顯密天罡陣之時,這片海域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後來隨着丹意等人以陣破陣,強行打開萬仙大陣陣眼,更使得禁制愈發古怪。而最爲令人擔憂,卻又爲孽承王所喜的是,斜樑洞與幽冥界之間的那條通道,較之以前要清晰了許多。這就意味着,逃離此地的機會來了。
在發現這一變化之後,孽承王並沒有急於嘗試,而是十分謹慎地觀察了一番。畢竟,當初被扯進厚土界的經歷,至今令他心有餘悸,生怕再被扯進哪個不知名的虛空。直到確認通道背後就是幽冥界時,才逼迫幾個陰靈走了一遭,來回試了好幾次,終於可以確定不會有什麼大礙,頓時如釋重負心情大好。不過在離開斜樑洞之前,他很想再等一等。基於對魂魄的深刻體悟,孽承王總覺得高庸涵還會再來,不爲別的,只爲了他魂魄深處的那點印記。
反正已經答允了高庸涵的請求,孽承王也就不再隱瞞,將幽冥界的種種禁忌細細講了一遍,最後說道:“高老弟,地府內魂魄無數,你想要找你那幾位朋友,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況幽界掌管三魂,冥界掌管七魄,想要救人那可是難於上青天了。”
“莫非,就沒有什麼捷徑可循麼?”高庸涵知道孽承王說的是實情,眉頭一皺問道:“我以前主持東陵道軍務,所有人員、甲仗、糧草之類都有名冊記錄在案,隨時可以查到詳情。幽界和冥界創立已有數萬年之久,想來應該也有名冊纔對,是不是?”
“名冊自然是有的,不過都存放在兩大神殿之內,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孽承王搖了搖頭,回憶道:“我隨侍五冥神君多年,也只有八百年前凝愁仙子大鬧地府那次,才被神君恩准進入殿內查看生死簿。你一個外人,漫說要翻閱生死簿,只怕連神殿都休想靠近。”
“是,這件事原本就很難,所以我纔要請大王不吝賜教!”高庸涵從來就沒覺得下地府找人是件輕鬆的事,對此中的難處早有準備,是以聞言後並不灰心。此時得知有名冊可供查閱,當真是意外之喜,表面上卻不宜有所流露,轉而問道:“人死後魂魄歸於地府,在九幽冥瀑裡被強行剝離,分別投往幽界和冥界,而後又是什麼一種情形呢?”
“這個說起來很麻煩,簡單說來,我們冥界掌管的是‘魄’。在七魄隨同九幽冥瀑進入冥界後,會依照其生前善惡,將七魄分遣不同的地方了卻前債。待前債償還到一定程度以後,便把七魄重新捏在一起,扔進輪迴井裡等着輪迴。”
“你們憑什麼判定是非、善惡?”高庸涵心思敏銳,一下子看到了癥結所在。回想起末都廬難城下的慘狀,以及地府妖童肆虐會間集,甚至孽承王操控陰魂等事,率直髮問:“幽冥界恐怕算不得一方淨土,內中想來一樣藏污納垢,有何資格斷他人錯對?”
“你說的沒錯,我們沒有這個資格,便連九幽神君和五冥神君二人,也沒有這個資格。”孽承王的神色很是複雜,顯見對幽冥界的狀況心存憂慮,默然良久才低聲嘆道:“幽冥界自創立之日起,一座法輪便隱於九幽冥瀑深處,所有的善惡都是由它來界定。這座法輪,據說是以因果而生,專以因果辨別是非,故而被尊稱爲善惡因果輪。”
“這法輪從何而來?”
“傳說在天地生成的那一刻起,便有了因果,自然也就有了善惡因果輪。法輪具有不可思議的法力,內藏因果循環深不可測,乃是與天地同壽的神器。”孽承王說到這裡,面容一整肅然道:“幽冥界之所以能自成一統,全是由這善惡因果輪而來。”
“嗯,看來這善惡因果輪之於冥界,仿如靈山道體之於九重天境,果真是造化神奇!”高庸涵連聲讚歎,續道:“那麼幽界呢,想來也是如此了?”
“大體上差不多。”孽承王撇了撇嘴,說道:“總之,除了修真者之外,所有的魂魄都要經歷這麼一遭,最後統統進入輪迴井,時機一到才能轉世投胎重新做人。”
“哦,修真者有何不同?”
“若是修真者,一般都不願遭受輪迴之苦,故而大多都會放棄輪迴的機會,轉而成爲幽界或者冥界的執事。”說到這裡,孽承王忍不住搖了搖頭,皺眉道:“可是從九界坍塌以來,死後進入地府的修真者魂魄越來越少,咱們費盡力氣也查不出個究竟,那麼多修真者,死了以後倒底去了哪裡,着實令人費解得很。”
這件事,那隻名叫靈童的修鼻惡鬼也曾提到過,只是高庸涵剛剛恢復地府記憶不久,一時間並沒有想起來。此時聽了孽承王這番話,登時憶起往事,又想到葉帆、審香妍以及魁豹等人都是修真者,不由得大急,暗想:“這下糟了,如果王爺和妍兒他們沒有進入地府,可又去哪裡尋他們呢?”
“怎麼,你要找的人都是修真者麼?”孽承王察言觀色,見高庸涵神色大變,微一轉念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當即勸慰道:“這個倒不必過於擔心,興許這些年情況有變也說不定。再說了,這趟地府之行不走上一回,你能甘心麼?”
“大王說的是,不管我那幾個朋友有沒有到幽冥界,我都要走這一趟。”高庸涵深吸口氣定了定神,忽然察覺到孽承王適才的態度有些奇怪,當下問道:“你怎麼突然轉了性子,反而一力勸我去地府呢?”
“咳咳!”孽承王頗爲尷尬地笑道:“你義氣深重,我一時被你打動說漏了嘴而已。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要勸你三思,一旦踏入幽冥界,可不能亂來!”
孽承王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扯到一邊。其實,他的本意是想把高庸涵帶回冥界,再暗地裡向馨月公主求證,如果真如心中所想那樣,就不打算放人回去了。以高庸涵的修爲,當可成爲冥界的一大助力,如此一來,與幽界之間的爭執,等若是多了一分勝算。只是這個想法絕不能說出來,更不能讓對方看出端倪,唯有哈哈一笑遮掩過去。
“我理會得,你只管放心!”高庸涵見孽承王神情閃爍,知道他的話不盡不實,卻也懶得追究,拱手道:“多謝大王指點,咱們這就走吧?”
“不急,不急!”孽承王嘿嘿一笑,狡黠道:“待我準備一下,最多三天,三天後咱們準定出發。”說完,也不等高庸涵有何反應,徑自閃身竄出洞府,轉瞬不見了蹤影。
事已至此,高庸涵不便多言,只得耐心等待。三天後,孽承王臉上掛着掩飾不住的喜色,一搖三晃走進洞來,得意地叫道:“高老弟,我帶你去個地方,須臾便可直抵幽冥界!”
“竟有這等事?”高庸涵大感詫異,轉念之間恍然大悟,笑問道:“可是你當初來時的那條虛空通道,被你給打通了?”
“我可不敢奪人之美,”孽承王哈哈大笑:“要不是你,恐怕還得費一番力氣。”
“原來如此!想不到十年前那次誤打誤撞,居然打開了厚土界和幽冥界的通道,真正是出乎意料。”高庸涵連連感嘆,心中不禁暗想:“前事爲因,今時受果,可見這因果輪迴無處不在,自當時刻警醒,不敢有須臾懈怠。”
兩人邊走邊聊,不大會功夫便來到斜樑洞所在的海域,故地重遊,在高庸涵眼中又有了幾分不同。巨大的山峰依舊倒插在海底,而原本連綿數裡的峰巒卻倒塌了不少,一些地方已然堆積成新的山峰,遠遠望去竟似有幾分猙獰之意。
原先,海水中有無數大小不一的漩渦,如今這些漩渦彙集到一處,形成了一個方圓數百里的海漩,將斜樑洞所在的那座山峰包裹起來。至於海水中蘊含的深深怨氣,似乎在上次異變當中被削弱了不少,只是偶爾襲來時更覺犀利,彷彿要鑽入到人的魂魄深處一般。
“自從你當日走後,這片海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其聲威之大連我都不得不退避三舍。”孽承王談及那日情景,神色間猶自流露出幾分惶恐,可見其時異變何其慘烈,“足足過了大半年纔算平靜下來,之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喏!”孽承王說着伸手一指,指着遠處一座倒塌的山峰說道:“就是在那裡,我察覺到幾分地府的氣息,幾番試探,總算找到了一條出路。”
“你既已找到出路,爲何不走?”高庸涵這一問,倒並非是說起了疑心,僅僅只是不解。
“說實話,我只能確定這條通道通往幽冥界,但是具體通到哪裡就不知道了。從那些陰靈帶回來的消息,山那邊極有可能是幽界,嘿嘿!”孽承王頓了一頓,沉聲道:“幽、冥兩界向來不和,我一直沒有成行實際上是心存顧慮,怕落到幽界手裡,就算不至送命也很難保證不受辱,所以始終下不了決心。”
“此外,還有一個顧慮。”孽承王一面解釋,一面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語速低沉而有力:“我身爲九殿冥羅之一,冒然出現在幽界的地盤上,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發誤會,萬一因我再起爭端,那可就百死莫贖了。”
“有你作伴,合咱們二人之力,一旦身陷幽界,脫困的把握自然要大得多。更爲重要的是,你身上另有一種與衆不同的東西,我相信這種東西足以使我們轉危爲安。”終於說到高庸涵身上,然而孽承王的話卻很奇怪,可供依賴的居然不是他散仙一流的修爲,而是另一種獨特的東西。這就令人好奇了!
高庸涵心中一動,接口問道:“但不知是什麼東西,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這個麼,我也說不大清楚。說是印記吧,又比印記要來的真實貼切,彷彿天生的一般;說是靈念神識吧,又較之更加具有天地本源之氣,實在是妙不可言!”孽承王撓了撓頭,遲疑道:“以我對魂魄的認識,卻看不出你的魂魄是何來歷,只覺得其中有些東西玄妙得很。這在幽冥界數萬年的歷史上,不敢說是空前絕後獨一無二,至少我還是頭一次見。”
上次見面時,高庸涵的魂魄寄居的乃是肉身皮囊,看不真切。這次凡胎束縛已去,透過靈胎自然看得通通透透,是以纔會令孽承王稱奇不已。高庸涵那麼多巧到毫巔的機緣,那麼多與衆不同的果報,究其根源,正是源於這一點。然而這一點倒底是怎麼回事,即便是孽承王這等幽冥界頂尖高手,也一樣一無所知。
類似的話,高庸涵至少已經聽了好幾遍,想起以前的種種,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今生前世。照默提上人的說法,在穿越時空回到上古之時,他會遇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從此人身上方可知道自己的來歷。這個人他確實見到了,就是天機門祖師道一真人,而道一真人對他的態度十分奇怪,有許多話似乎不願多說,追問無果惟有作罷。不過上古之行並非一無所獲,高庸涵已多少猜到了點真相,只是無法肯定而已。此時見孽承王如此說法,心中所想又多了一分把握,一時間頗有些心亂如麻。
“每個人身上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想不明白就不用去想了。”孽承王拍了拍高庸涵肩膀,示意他不必被這些飄渺的東西所困,而後豪氣干雲地說道:“高老弟,咱們二人這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