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站着的位置距離姬輝白並不近,之前又沒有任何徵兆,此刻要把已經往下摔的人拉回來卻是不可能了。
電光火石之間,姬容甚至沒有思考,足下一點,整個人已如離弦般躥出,伸手一撈,就把人緊緊的攬入了懷中。緊接着,他一踩足下先行掉落的欄杆,借力換氣之後又快速的一掌劈向旁邊的牆壁,藉以緩解下墜之勢。
小樓並不多高,姬容的動作雖是絕快,但一系列做下來卻也已經差不多墜到了底端。
下墜之勢終於完全被抵消,輕飄飄的落到了地上,姬容一時沒有鬆開攬着姬輝白的手——此刻,他竟兀自心悸!
靜靜的俯在姬容胸前,過了片刻,姬輝白低聲開口:“皇兄?”
恍然回神,姬容動了動手臂,發覺有些僵硬。稍稍舒展五指,他撤了手,退後一步,道:“有沒有傷到?”
感覺了一下,姬輝白搖搖頭,略帶歉意的道:“臣弟一時不慎,倒叫皇兄費心了。”
聽見沒事,姬容的神色放鬆了些:“沒事便好。”
面上帶了些笑意,姬輝白剛剛跨出一步,便聽‘喀’的一聲響,卻是腰間的玉佩突然碎成兩半,掉落在地。
見玉佩掉了,姬容彎腰撿起,待看清時,卻忽然一怔。
那是一塊黃玉。玉質雖也算好,但並不多貴重。皇子帶着倒還罷,親王帶卻顯得有些不合適。何況……何況這雕工,也未免太……
拿在手裡頭看了半天,饒是姬容素來習慣留人三分情面,也實在說不出這玉佩有雕工的話來。
於是,姬容翻弄了兩下碎了的玉佩,不由道:“皇弟怎麼帶着這種——”
忽然,姬容頓住了——他在那刻得歪歪扭扭的玉佩上找到了一點熟悉的痕跡。
熟悉得就像是……
“小時候皇兄送給了臣弟,臣弟就戴着,多年來倒也習慣了。”淡淡一笑,姬輝白說得平常,不刻意也不避諱。
姬容沒有說話。撫摸着那一道熟悉的痕跡,他的記憶如同被掃開了厚厚灰塵的書頁,逐漸清晰起來。
“這是小時候……”姬容喃喃着道。
“大概十歲那年,皇兄送了臣弟這個禮物……臣弟記得,當初是有人送了皇兄一塊原玉。而皇兄那時恰巧對雕刻有些興趣,就以練習手腕靈活爲理由說服了父皇,之後便在自己的宮殿裡花了差不多二十來天雕刻着……倒剛好趕上了臣弟的生辰。”姬輝白緩緩敘述。
指腹滑過凹凸的玉佩表面,姬容沉默半晌,才道:“不過是當年一時心血來潮,也當不得什麼。況且,這玉佩也並未……”
“並未完成?”姬輝白接了姬容未盡的話。
“皇弟知道?”姬容微微一怔,卻也默認了姬輝白的話。
“臣弟自然知道。臣弟還知道皇兄是因爲雕刻玉佩太過投入,被父皇訓斥一頓後覺得無趣,又恰巧忘了臣弟的生辰禮物,這纔將玉佩給了臣弟的。”姬輝白淡淡開口。
姬容不由無言。片刻,他道:“既然皇弟都知道,又爲何……”
沒有立時回答,姬輝白似乎在回想。須臾,他低聲道:“臣弟當年最初接到這塊玉佩的時候其實極爲不忿。”
“皇弟……”姬容有些訝異。
姬輝白繼續道:“看皇兄當日的樣子,臣弟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故此,接過玉佩時,臣弟面上雖沒什麼,但心裡卻是極爲不忿——你的母親不過比我的母親高上一級,你也不過比我早些時候出生,憑什麼如此怠慢於我?——何況當時父皇對你我是一般的寵愛。只是後來……”
“後來什麼?”聽到這裡,姬容倒真有了些興趣。
姬輝白微微一笑。看着姬容,他的眼神似乎更柔和了,“後來,宮中有碎嘴的宮人說起皇兄被父皇訓斥的‘太過投入’是因爲……”
稍頓一下,姬輝白輕輕握住姬容的手。
或許是對方的動作委實太過輕柔,姬容一時竟沒有掙開。
微涼的指尖覆上了姬容的食指,那上面,有一道陳舊的暗痕。
“……是因爲雕刻時傷了手。”姬輝白輕聲道。
姬容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被姬輝白這麼撫過,那道本該早已癒合的傷痕竟然有了些酥麻的感覺。
沒有太多的停留,姬輝白已經收回了手。他繼續道:“那時候,臣弟想着皇兄一下一下認真雕刻,最後還因爲雕刻而見了血……不知怎麼的,忽然就覺得這醜得緊玉佩實在是臣弟收到過的最好禮物了。”
稍頓一下,姬輝白解下還懸在腰間上的另半塊黃玉,道:“其實禮物這種東西……像我們這等人,要什麼樣珍貴的東西沒有?只是……”
剩下的話,姬輝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但話已至此,姬容又還有什麼不明白?
捏緊手中的玉佩,姬容一時無言。
姬輝白倒是道:“雖說有些久了——但也正是久了些,臣弟多少有些捨不得,皇兄……”
姬輝白話中的意思,姬容當然明白。捏着玉佩的手往前伸了伸,姬容本想將那半塊黃玉還給姬輝白,但當看見姬輝白小心的解了黃玉上繫着的繩子,彷彿再珍惜不過捧着玉佩後,姬容卻神使鬼差的從懷中拿出了另一塊玉佩。
另一塊火紅的、世上罕有、本該被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卻最終冤枉的被另一個拿到了的人直接摔碎的玉佩。
看見玉佩,姬輝白一怔。
至於姬容——姬容卻是在遞出玉佩的那一刻便後悔了,只是此時卻斷斷不可能再收回玉佩。
一時之間,姬容罕見的體會到了尷尬。
“皇兄可是在補償當年對臣弟的怠慢?”短短一瞬的驚訝過後,姬輝白已經剋制了情緒。微笑着調侃了姬容一句,姬輝白神色自然的將姬容手中的半塊黃玉和火紅玉佩都接了過來。
鬆了一口氣,姬容道:“那玉佩到底是小時玩物,壞了也就壞了,皇弟若是喜歡,過段日子我再雕一個給你就是。”
眼神一閃,姬輝白微笑應是。
接下來,姬輝白又和姬容隨意的說了些事,便分手了——姬容要去太和殿找皇帝商量邊境的問題,而他,卻是要去祭司殿面見羽國這一任的大祭司——亦是他的師父。
“見過大祭司。”冰冷莊嚴的祭司院中,姬輝白單膝跪地,微微彎腰,向背對着自己,穿了一身白袍的大祭司行了一禮。
“二皇子,你來了。”應了一聲,背對姬輝白的大祭司轉過身,示意姬輝白起來。
羽國這一任的大祭司是一個有着滿頭白髮的男子。男子的相貌倒是頗爲年輕,雖長得平凡,但卻有着一雙眼——一雙你只有看見了,便定然再不會注意到他樣貌的眼。
雖被示意直接起來,但姬輝白還是恭敬的將禮行完,這才直起身,淡笑道:“輝白祝大祭司安享生辰。”
大祭司面上短暫的露出一絲笑容:“你倒有心。”
言罷,大祭司也不多繞彎子,直接道:“你來這裡是爲了之前那個在帝都行刺鎮遠侯的人吧?”
姬輝白點了點頭:“我之前算出鎮遠侯命數未絕,方纔沒有置他於死,但這次——”
大祭司嘆了一口氣:“命數雖是命定,但也非不可改變,你倒不須太過執迷。不過這次鎮遠侯卻當真命不該絕。”
“那——”姬輝白心中一動。
“已經是個死人了,你關心他又做什麼。”大祭司略帶輕蔑的說。
心中的想法被確實驗證,姬輝白終於放心了最重的石頭:“大祭司的意思是——那人是把禁術用於自身?”
“身懷神恩卻如此罔顧神意,卻也該死。”冷冷的說着,大祭司對姬輝白道,“就這麼告訴陛下吧:不出三月,那人必定橫死,百般淒涼。”
“是。”欠了欠身,姬輝白道,卻並沒有離開。
看了姬輝白一眼,大祭司說:“你還想問那一件事?”
姬輝白淡淡一笑:“五年前輝白來求大祭司爲輝白算一算,大祭司言說我說跟他斷無可能,若是執意,必定一生淒涼……當日,輝白說五年後再問,若是依舊如此……”
“若是現在依舊如此,你又當如何?”大祭司問。
姬輝白沉默。片刻,他輕聲道:“若是現在依舊如此……說不得,輝白要嘗試改命了。”
“荒唐!”面上泛起了一絲怒色,大祭司斥責道,“你出身高貴,兼又受神眷顧,早已享盡世間榮華,爲何偏偏執迷於此?須知苦海本無邊,回頭方是岸!”
“……大祭司可愛過人?”略微沉默之後,姬輝白問。
“世間所有執迷都是魔障。”大祭司冷淡道。
“那麼,”姬輝白緩緩道,“大祭司便定不知道了——不知道若是真愛上了一個人,那即便是身處苦海,受盡煎熬,卻也……”
稍稍停頓之後,姬輝白眼神漸漸變得柔和。並非平日裡見人的那種柔和,而是另一種……另一種從心底溢出的,不曾修飾半分的柔和。
他微笑,道:“卻也,甘之如飴。”
大祭司一時沒有說話。
須臾,他轉過身,聲音一徑冷淡:“那麼,你走吧——不必費神,命盤已改。”
雖已然有了感覺,但當真正聽見大祭司的肯定之後,姬輝白還是有了一瞬的僵直。
片刻,他對着大祭司的背影行了一禮,這才轉身,離開祭司殿。
慢慢的步出莊嚴得有些壓抑的祭司殿,姬輝白順着無人的小徑走了好一會,纔開口:“青一。”
聲音方落,始終暗地裡跟着姬輝白保護的青一便已經閃身掠到姬輝白麪前,單膝跪地,行了一禮:“瑾王可有吩咐?”
姬輝白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從懷中拿出了姬容遞給自己的火紅色玉佩,放在陽光下細細觀察。
玉佩本就鮮豔,放在陽光下一照,更是如同流火一般。而這流火之中,還隱隱約約的湊成了一個字——一個‘蕭’字。
就這麼看了片刻,姬輝白似乎漫不經心的開口:“本王之前好像聽說,皇后也有一塊類似這樣的玉佩……”
聽見姬輝白的話,青一看了一眼姬輝白手中的玉佩,而後老老實實的道:“這就是皇后娘娘的玉佩。”
手上一頓,姬輝白看向青一。
不用姬輝白開口,青一便主動回答:“方纔瑾王和鳳王呆在一起的時候,小人也和鳳王的一衛交換了情報。”
姬輝白應了一聲:“你們的關係倒是不錯。”
明顯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話,青一愣是停了片刻,方纔道:“小人和對方同屬一個系統……”
當然不是真的在意這些,姬輝白不待青一說完,便把手中的玉佩交給了青一。
剛剛因爲不必解釋而鬆了一口氣的青一緊接着便爲遞到自己手上的玉佩而怔住了:“……瑾王?”
“把玉佩交還給皇兄吧。”姬輝白淡淡一笑,道。
站在原地,青一踟躕一會,還是道:“瑾王,您似乎喜歡這個玉佩……”
“這個玉佩,現在卻不該由我拿。”看了玉佩片刻,姬輝白道。
青一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姬輝白卻已經微笑起來:“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他會再送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