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兒有什麼想法?”和姬容一起站在小樓上,蕭皇后指着御花園中一羣各色女子,微笑着問姬容。
在回府途中被蕭皇后派人請了來的姬容只掃了御花園一眼,便無可無不可的道:“母后可有中意的?”
這句話的意思卻是讓蕭皇后自己選了。
蕭皇后當然聽得明白。抿脣一笑,她道:“底下的姑娘出身雖不一定高貴到哪裡去,但各個的品性本宮卻是都親自注意過了,想來還是值得一看的。”
“母后做事,兒臣當然放心。”姬容淡淡開口。
許是姬容實在太過冷淡,蕭皇后不由沉默。片刻,她緩緩道:“皇兒可是有喜歡的女子?若是有,只要相貌品性過得去,倒不妨帶回來讓我和你父皇看看。”
姬容微微一怔:“女子?兒臣並不曾有喜歡的女子。”
“那麼,喜歡的人呢?”蕭皇后輕聲問。
姬容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蕭皇后已經微笑:“下去看看吧,皇兒。底下倒有幾個姑娘有些意思。”
言罷,蕭皇后不再停留,帶了人便離開閣樓。
沉默的行了禮之後,姬容站在欄杆旁往下看。
欄杆下,花紅柳綠,爭妍鬥豔。
就這麼靜靜的站了片刻,姬容才把視線移到站在旁邊的一個沒有跟蕭皇后一起離去的嬤嬤身上。
“母后還有什麼吩咐?”
“回鳳王,”那嬤嬤一絲不苟的行了禮後,纔將雙手捧着的錦盒恭恭敬敬的遞給姬容,“娘娘交代了,鳳王若是看重了哪個姑娘,不妨將錦盒中的東西交給她。”
接過錦盒,姬容隨意點了點頭。
又行了一禮,那嬤嬤這才轉身離開。
在嬤嬤離開之後,姬容打開了錦盒。
錦盒中,放着一塊通體火紅、全無雜色的玉佩——蕭皇后的傳家之物。
甫一看見玉佩,姬容身子一顫,幾乎將手中的東西摔到了地下。
這一刻,幾乎被他遺忘的往事蜂擁而至,歷歷在目。
他還記得,當初他亦是接過這個玉佩,然後,將它給了另一個人。而——小樓外,屬於少女的談笑聲隱隱約約,清脆動人。
捏着錦盒的手不由緊了緊,姬容有了些恍惚。
而……物是人非了罷。
御花園中,姬容到底沒有進去。倒不是因爲其它,而是委實沒有了心情。只是有些時候,往往是你不想要什麼,就偏偏來什麼——在一條姬容特地挑的偏僻小徑上,一位穿着華服的女子迎面走了上來。
“您是……鳳王?”看見姬容,女子明顯一愣,面上隨即有了些喜色。
不欲多說什麼,姬容只點了點頭,便要離去。
但那女子卻沒有識相的讓開,而是停在原地,按捺激動的開口:“我從父親那裡聽說炎國那邊有了異動,不知——”
姬容心中忽然一動,再仔細看了看女子,他道:“你父親是……”
女子一笑,眼中分明閃爍着驕傲:“回鳳王,家父顧曲言。”
驗證了腦海中的記憶,姬容應了一聲,神色倒柔和不少:“原來是青澤小姐。”
顧青澤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禮:“青澤見過鳳王。”
點了點頭,姬容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率先走向一旁的涼亭:“青澤小姐這次進宮可有什麼事情?”
儘管此刻的顧青澤一身華服,又是擺明了要去御花園,但姬容還是多問了一句——只因爲在他的記憶中,她是——臉上有些泛紅,顧青澤道:“是因爲邊關的事。家父不肯多告訴我邊關的事,我又急着想知道,恰好此時皇后娘娘的帖子下來了,我就想着到宮中說不定能……”
姬容神色一動。
微微一怔,顧青澤隨即醒悟,忙到:“娘娘倒不曾強求,就是我自己心急,這才央了父親混進來……其實按理來說,娘娘這次要求不低,我卻是不合格的。”
說到後來,顧青澤有些訕訕。
對面前這個直率的女子印象不差,姬容點頭,道:“青澤小姐想知道什麼?”
“鳳王的意思是——”眼前驀的一亮,顧青澤道。
“說來倒不是什麼大事。”姬容笑道。
呼吸略急促了些,顧青澤也不轉彎,直接道:“炎國可是想打戰?”
姬容點了點頭。
那……爲什麼想打戰?爲什麼選在這個時候打戰?
一瞬間,好幾個問題在顧青澤的腦海裡轉悠,就等着她問出去。
然後最後,顧青澤深吸一口氣,只道:“鳳王可否讓青澤去邊關?”
姬容一時沒有說話。
顧青澤有些急了,她上前一步,道:“父親那裡,青澤一定會想辦法讓他同意。至於其他——只要能去邊關,一概沒有問題!”
沉吟片刻,姬容道:“青澤小姐爲何喜歡邊關?”
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把顧青澤的話當做少女無知的幼稚,姬容只問了顧青澤這麼一個問題。蓋因前世——前世,顧青澤是在羽國破亡之際,從戰死的父親手中接過軍權,並且堅持到最後,寧死不退的一個。
似乎早已被質疑習慣,當顧青澤聽到姬容這麼認真的問題時倒不由呆了一呆。短暫的沉默之後,她道:“大約是……母親吧?”
“青澤小姐的母親?”姬容略微驚訝。
“是啊。”抿脣一笑,顧青澤道,“大家見我這麼喜歡男子的弓馬玩意,大多以爲我是因爲有一個將軍做父親……其實是母親。”
這麼說着,顧青澤坐到了石凳上,漂亮精緻的面容因回憶而越見柔和的光彩:“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很粘人,動不動就哭着要找爹爹,但爹爹卻又總常年不在……有一次,我哭鬧得狠了,母親大約無法,就一邊拍着我,一邊告訴我爹爹所做的事,她說我的爹爹……”
姬容淡笑着接口:“顧將軍確實爲羽國付出良多,離家十年鎮守苦寒邊關,年近三旬才得了青澤小姐這麼一個女兒,稱得上崇高了。”
顧青澤微帶驕傲的笑着,她一字一頓的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母親說,爹爹只是在做每一個羽國人都該做的事——每一個羽國人,都有責任守護羽國——守護羽國的每一個百姓,每一寸土地!”
這一段話,顧青澤說得珍而重之,擲地有聲。
這一段話,顧青澤說得情真意切,發自肺腑。
姬容沒有說話。
顧青澤卻是自顧自一笑,雖生得明眸皓齒,卻自有另一番英挺灑脫:“自那以後,我就總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也當如此。”
說罷,顧青澤稍頓一下。她看着姬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那個……鳳王沒什麼說的麼?”
“說?”姬容喃喃了一句。
他確實該說的,不論是爲了前世那僅僅書在紙張裡的面對優厚勸降條件,卻只笑言‘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而後橫刀自刎,以身殉城的剪影,還是站在他面前的這個雖還稚嫩,卻懷着一腔赤誠,滿心報國的活生生的人。
“……謝謝。”姬容輕聲道。
“鳳王?”顧青澤一呆。
姬容已經微笑起來,他道:“我當然要說……本王承諾,若是你能證明你不輸他人,那麼——那麼,本王願開羽國先例,讓女子入朝。”
顧青澤愣愣的看着姬容,半天說不出話來。
幸福來得實在太突然,饒是向來隨性的顧青澤,也只覺得腦海中一陣暈眩。
昏呼呼的,她踏前一步:“鳳——啊!”
後面的一聲驚呼,卻是因爲顧青澤一時沒站穩,拐到了腳所發出來的。
看着跌倒在地的顧青澤,姬容也是一呆。
從出生開始,他的身邊便圍了各種各樣的女子,這些女子其他方面可能不一定如何,但若說到儀態,那絕對是一個比一個頂尖。故此,生活在連最普通的侍女都是行動無風,釵環不搖的環境下的姬容,又哪裡見過一個連走路都會跌倒的女子?
故此,姬容愣是頓了好一會纔出聲:“青澤小姐……”
因腳踝上的刺痛一下子清醒過來的顧青澤頓時紅了臉,她略帶尷尬的說:“那個……其實我這是第一次換這種曳地衣服,那個,不太……習慣。”
驚訝慢慢褪去,看着還站不起身的顧青澤,姬容面上不由泛起了些笑意,上前一步,他彎下腰,伸手攙住顧青澤,道:“腳上很痛麼?”
對姬容的動作不以爲意,顧青澤只按了按腳踝,道:“好像真的扭到了。”
“那麼——”姬容開口,但還沒說完,便被另一個聲音打斷:“……皇兄?”
手上一頓,姬容看向旁邊:“皇弟?”
出聲的正是姬輝白。
從遠處走進,姬輝白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顧青澤,微微一笑:“這位小姐是?……”
“家父顧曲言。”顧青澤開口,既本身都算跪在地上了,她也就稍稍低頭算作行禮,“見過瑾王。”
“原來是顧小姐。”姬輝白道,“顧小姐若是身體有什麼不適,不若由本王遣侍女送小姐下去休息?”
壓根沒有覺出什麼異常,顧青澤只是不好意思的點頭:“麻煩瑾王了,我……扭到了腳。”
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姬輝白隨即點了身後跟着的兩個宮女。
並沒有什麼其他的表示,在姬輝白說話之後,姬容便放開了顧青澤的手臂,退後一步。
兩個被點名的宮女小心的攙着顧青澤離開,姬輝白這才轉頭看向姬容。
視線在姬容空蕩蕩的身邊停留了一會,姬輝白道:“皇兄……沒有帶下人?”
“只是出來走走,不耐煩那麼多人跟着。”姬容道。
“原來如此。”姬輝白點點頭。
“皇弟呢?皇弟來這裡有什麼事?”姬容問。
“臣弟只是……只是去一個地方。”姬輝白輕聲道。
姬輝白所說的地方,其實是一座半廢棄了的小樓。
小樓不大,位置也很偏僻,匾額彩繪已經褪色,院子也是雜草叢生,看得出有一段時間沒有被人打理過了。
然而——然而,小樓裡頭,卻沒有多少灰塵。
順着吱呀的木梯上了二樓,姬容看着沒什麼灰塵的傢俱,略帶些詫異。
看出姬容的疑惑,跟在姬容身邊的姬輝白微笑道:“臣弟每隔一段時間便有讓人來這裡打掃……還是,皇兄已經忘記此處了?”
伸手撫過雕了祥雲的,已經有些鬆動的欄杆,姬容沉默片刻,方纔緩緩道:“……不。”
不,他記得的,在前世,這裡也是姬輝白常來的地方——就算是在兩兄弟關係最差、姬輝白最少來皇宮裡頭的時候,他每次進來,也必會來這裡停留一段時間。
那時候,他一直以爲這裡有什麼東西,還特地私下探查了幾次,在真的找不出什麼後方才罷休。
而現在,再一次回到這裡後,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一些……本已遺忘的事。
這裡——“小時候我貪玩,不耐煩學那些東西,便邀了皇兄一道來這裡躲着……這些年長大了許多,倒開始懷念從前了。”姬輝白的聲音在稍嫌冷清的小樓中緩緩流淌,似涓涓流水,綿延而過。
姬容沒有說話。
深藏在記憶中的東西彷彿被挖掘,明明白白的擺了出來。
確實如同姬輝白所說,當年他曾邀過他一起來這裡躲着。然而……然而,最初把這個地方告訴姬輝白的,把姬輝白帶來這個地方的,卻是……他。
而這個地方,在前世,直至他見到楚飛之前,還時不時來過……但此刻回頭看來,卻是往事如煙了。
並沒有注意到姬容的神色,姬輝白走上前扶着欄杆,面上帶着些緬懷:“我記得當日我們雖躲在這裡,但最後還是被宮中的侍衛找到了。那時候你我縮在欄杆下,他們就站在地下,看着搖搖欲墜的欄杆面色發青,一口一個皇子,最後更是連小祖宗都——”
“喀嚓!”猛地一聲脆響,本就有些脫落的欄杆倏然斷裂。
一下子從回憶中驚醒,姬容只看見本來倚靠在欄杆旁的姬輝白半個身子傾了出去!
剎那間,姬容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