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這條街是用青石板鋪成的,狹窄而傾斜。
前面有輛驢車,車上堆滿了雞籠,籠子裡裝滿了雞,顯然是從城外送雞進城來賣的。
趕車的是個老頭子,餵雞的是個老太婆,兩個人頭髮都自了。老太婆蹲在驢車上餵雞,連腰都直不起來,老頭子坐在前面趕車,連鞭子都揚不起。
每個城市裡都有人吃雞,天天都有人吃雞。
既有人吃雞,就有人賣雞,這本是很平常的事。
這老頭子和老太婆看來更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但葉開追的好像就是他們。
看見他們在前面,葉開打馬更急。
老頭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雙昏花的老眼裡,突然發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個雞籠,吆喝一聲,把籠子裡的雞全都倒出來。
大大小小的十幾只,有的飛,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衝了出來,又叫又跳。
雞飛狗跳,街上又亂成了一團。
拉車的馬又驚嘶着人立而起,等到葉開再打馬衝過去時,前面的驢車已經轉過街角。
葉開冷笑,突然躍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決心,絕不讓那老頭子溜走。
他爲什麼一定要追他們?
他們爲什麼要逃?
驢車還在跑,雞還在叫,車上的人卻已不見了。
這是條很窄的橫巷,稍爲大一點的車子,根本就走不進來。
巷子里居然連一個人都沒有,兩旁的門都關着,院子裡也沒有人。
那老頭子和老太婆怎麼會忽然不見了?
他們躲進了哪個院子裡?
葉開並沒有一家家去我,他還是去追那輛沒有人的驢車。
穿過橫巷,有個斜坡。
驢車雖然沒有人駕馭,居然還是轉了個彎,才沿着斜坡衝下去。
葉開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來時,正好落在驢予背上。
過了斜坡,驢車就慢了下來。
葉開還是四平八穩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認不出你的,只可惜你來的時候太巧。"他是在跟誰說話?
車上沒有別的人,只有雞和驢子,一個正常的人,是絕不會跟驢子說話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說了下去:"你們進城的時候,正是最亂的時候,我本來也不會看見你們,可惜那時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時候進城來的人,也不止你們兩個,本來我就算看見你們,也絕不會疑心,可惜你們的樣子卻跟別的人都不一樣。"他說到這裡,驢車下面忽然有人嘆了口氣,道:"我們的樣子有哪點跟別人不一樣?"卅開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
驢車下面的人道:"我覺得我們的樣子連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葉開微笑道:"也就h因爲你們的樣子連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才特別。"這句話非但驢車下面的人聽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聽懂的人只怕還不多。
所以他又解釋着道:"因爲那時候別人的樣子都很特別……"那時每個人都很吃驚,很緊張,很興奮,就算剛進城來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去看葉開和那巨人。
可是這老頭於和老太婆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葉開道:"你們連看都不看一眼,只因爲你們早就知道那地方會發生那件事,只因爲那件事原來就是你們安排的,好掩護你們進城。"驢車下又沒有聲音了。
葉開也不再開口,趕着驢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下面的人冷笑着道:"我看錯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葉開道:"我是怎麼樣個人?"
"是個該死的人。"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驢子突然驚嘶,跳了起來,葉開也跟着跳了起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兩個人從驢車下竄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兩個人的身法都極快,駭然正是那兩個腰都直不起來的老頭子和老太婆。
葉開追的是老頭子。
老頭子輕功本極高,本來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現在他身手卻像是有些不便,顯然受了很重的傷。
難道他就是傷在葛病傘下的孤峰?
葉開並沒有用他的刀。
不到萬不得已時,他絕不用他的刀,他的刀並不是用來殺人的。
可是他本人就像是一柄刀。
飛刀!
三個起落後,他已追上了這老頭子,再凌空一翻,已擋住了這老頭子的去路。
老頭子還想撲上去,身子卻突然一陣抽縮,就像是突然有條看不見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臉是經過易容改扮的,當然絕不會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裡卻充滿了痛苦、憤怒和怨毒,正刀鋒般盯着葉開。
這次葉開居然沒有笑。
他也許想笑。
卻笑不出口,因爲他已認出這個人。
"若不是你受了傷,我本來追不上你的。"他嘆息着道:"你的輕功,果然是天下無雙的輕功。"老頭子握緊雙拳,道:"你已認出了我?"葉開點點頭,黯然道:"莫忘記我們本來是朋友,老朋友。"老頭冷笑道:"我沒有你這種朋友。"
他還想用力抱起拳,抱着胸,只可惜他人已萎縮。
就連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現在這雙眼睛就算還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鏽的刀。
葉開道:"你的傷很重。"
老人咬緊牙,不開口。
葉開嘆道:"你既然受了重傷,就不該泡在熱水裡的。"他果然已認出了這個人。
——除了"飛狐"楊天外,還有誰的輕功能令葉開佩服。
——一個人若想隱瞞自己的傷勢,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水盆裡更好?
葉開道:"可是江湖中的事,無論誰都難免受傷的,這並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你爲什麼要瞞我?"楊天道:"因爲……"
他沒有說下去。
這是不是因爲他根本沒法子解釋?根本沒法子說下去了葉開道:"你要瞞着我,只因爲你算準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傷,你要瞞着我,是因爲你就是魔教中的布達拉天王。"楊天的身子在顫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這是不是因爲他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是否認不了的?
葉開長長嘆息,道:"你的聰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實在想不通,像你這麼樣一個人,爲什麼要入魔教?"楊天終於發出了聲音。
一種無論什麼人都沒法子形容的笑聲。
他"咯咯"地笑着,聲音越來越大,可是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小。
他竟真的在萎縮。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已真的變成了個老人。
突然笑聲斷絕。
他倒了下去。
陽光依舊輝煌,可是葉開已感覺不到它的溫暖。
楊天當然更感覺不到。
他是帶着笑而死的,一個人臨死時還能笑,並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來就沒有理由笑。
一個人的秘密若被揭穿,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爲什麼要笑?爲什麼能笑?
葉開的手冰冷,額上卻在流着汗,冷汗。
他聽得出楊天的笑聲中,彷彿帶着種奇怪的譏誚之意。
但他猜不出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無論那是什麼意思,現在都已變得沒有意義,人死之後,他擁有的一切就都已隨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帶走的,只有一樣:秘密——楊天是不是也帶走了什麼秘密?
——死人有時候也能說話的,只不過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還能將這秘密說出來?
用他的傷口。
傷口潰爛,流出來的血都是烏黑的,可是傷口並不大。
葉開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很難相信這針孔般大的一點傷口,就能要了"飛狐"楊天的命。
風冷如刀,豈非也總是沒有聲音的。
葉開聽見的聲音,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因爲他知道來的人是誰。
來的是剛纔從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現在她身上穿的,當然已不是那套緊身的黑緞子小棉襖。
她那張白生生的清水鴨蛋臉,現在當然已變了樣子。
變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雙小小的、彎彎的,笑起千時像鉤子般的眼睛。
楊天就在她面前,她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葉開,好像一下子就想把葉開的魂勾走。
葉開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來,過了很久,才說出三個字:"他死了。""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時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會有點難受的。"葉開也在盯着她:"但我卻看不出你有一點難受的樣子。""我本就是寡婦。他並不是我第一個男人,我看見過的死人,也不止他一個。"王寡婦道:"無論什麼事,只要習慣了,也就不會難受了。"她顯然在嘆息,可是無論誰都聽得出,她的嘆息聲中並沒有什麼悲傷之意。
葉開無話可說。
她說的至少是真話,真話總是令人無法反駁的。
王寡婦忽然又問道:"是你殺了他?"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他早已受了傷。"
王寡婦道:"可是他剛纔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爲什麼現在忽然死了?"葉開道:"因爲他受的傷並不重,中的毒卻很重。]王寡婦道:"哦?"葉開道:"他雖然用藥物勉強壓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勢就發作了。]王寡婦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葉開當然知道。
王寡婦道:"你知不知道飛狐楊天不但輕功高,而且還有很多別的本事?"葉開道:"治傷療毒,也是他的專長之一。"
王寡婦道:"但是你現在卻還要說他是被毒死的?"葉開道:"世上只要有一種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破毒死。"王寡婦道:"真的不是你殺了他?"
葉開道:"我從不殺朋友。"
王寡婦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葉開長長嘆息,黯然道:"只要他做過我一天朋友,就永遠是我的朋友。"王寡婦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了笑,道:"我也聽說過你是他的朋友。"葉開道:"哦?"
王寡婦道:"我還聽過一句話。"
葉開道:"什麼話?"
王寡婦道:"朋友妻,不可戲,要戲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後戲。"她笑時眼晴媚如新月:"這句話我好像也聽你說過。"葉開苦笑。
王寡婦道:"現在他已死了,我還活着,你……"她沒有說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應該明白的。
葉開看着他,忽然道:"你見過韓貞沒有?"
王寡婦當然見過。
她帶着笑道:"那小子本來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見他就想吐。"葉開道:"爲什麼?"
王寡婦道:"因爲他的鼻子。"
葉開也笑了。
王寡婦道:"他那鼻子看起來簡直就嫁是爛茄子。"葉開微笑着,問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麼會變成那樣子的?"王寡婦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葉開道:"對了。"
王寡婦道:"你知道是被誰打的?"
葉開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誰都清楚。]王寡婦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對不對?"葉開道:"對。"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走,帶着你的男人走,好好的替他埋葬。"王寡婦很意外:"你要我走,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現在我的手很癢,你若再不走,我保證你的鼻子很快就會變得跟韓貞一樣。"王寡婦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她至少還算很識相。
等她把楊天的屍體載上驢車,葉開才沿着原來的路走回去,他走得很慢。
走出橫巷,走上大街,前面圍着一堆人,圍着一輛破馬車。
宋老闆已死莊馬車上,身上只有一點針孔般大的傷口。
傷口在他的眉心。
葉開擠進人叢,看了看,又擠出來,臉上居然並沒有吃驚的樣子。
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門,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樣只有一點傷口。
一點比針孔大不了多少的傷口,卻已將鐵塔般的巨人置之於死地。
圍着他看的人更多。
則開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問,一個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一個人無論有沒有做虧心事,若是忽然被個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難免要嚇一跳。
掀住葉開衣襟的這個人,正是個戴着紅纓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邊已有人在叫:"剛纔跟宋老闆打架的就是他。""我知道是他。"
這捕快又扣住了葉開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傷了兩條人命,居然還敢露面,你的膽子倒不小。]葉開當然很容易就能甩脫這隻手,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種破法。可是他井沒有這麼樣做。
他並不是怕這個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這捕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都同樣尊敬。
因爲他尊敬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連分辯都沒有分辯。
這種事本來就不是這種捕快能瞭解的,他根本沒法子分辯。
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輛馬車,厲聲道:"人命關天,王法如爐,你就算有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怕你不招。"葉開就跟着他上了馬車,等到車子開始走,才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把我怎麼樣?"捕快道:"不管怎麼樣,先關起來再說。"
葉開道:"然後呢?"
捕快道:"然後再用上好的人蔘燉一隻雞,做四五樣精緻的下酒菜,燙幾壺陳年的竹葉青,請你連酒菜一起吃下去。""他"的眼睛忽然充滿笑意,聲音也變得春風般溫柔。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你想脹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