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槍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隻握槍的手,這個握槍的人。
他就坐在那張鋪着綠絨的賭檯後,穿着純黑的夜禮服,雪白的絲襯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結,鑽石領針在燈下閃閃的發着光。
他的裝束和別的豪客完全沒什麼兩樣,正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深陷下去,顯然也是因爲大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冷得像冰。
他看着你時,無論看多久,都絕不會眨一下眼睛。
還有他的手。
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齊,手指長而瘦削。
黑豹從未看見過一雙如此穩定的手。
就因爲這雙手,這雙眼睛,黑豹對他說出來的每個字都絕不懷疑。
"只要你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隻眼睛。"這種人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人的。
黑豹沒有動。
他甚至已可感覺到,自己雙眉之間已開始在冒冷汗。
這人盯着他的臉:"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時候已聽見過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確實很快。""……"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世上最快的,還是從手槍裡射出的子彈。""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相信別人的話。"這人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否則你現在已帶着你的第三隻眼睛下了地獄。""我也聽說過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個在德國長大的中國人。""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長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種冷酷的笑怠:"你猜你還能活多久?"黑豹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還是同樣乾燥。同樣穩定。
黑豹忽然笑了:"無論活多久都沒關係,像我你這種人,本就活不長的。""我們這種?"
"你跟我豈非本就是同一類的人?"黑豹的聲音也很平靜,"我們爲別人拼命,爲別人殺人,遲早也有一天,要爲別人死。"高登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裡卻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經披上了別人爲她送來的大衣,忽然大聲呼喊:"你爲什麼還不殺了他?你還在等什麼?""我高興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臉色已沉了下去:"我無論做什麼事的時候,都不喜歡別人多嘴。""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梅子夫人的氣焰然高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個婊子,雜種的婊子。"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又變成蒼白,全身又開始在發抖。
那種高貴傲慢的態度,現在在她身上已連一點都看不見了。
"我總有一天要你後悔的,"梅子夫人咬着牙:"總有一天。"高登冷冷道:"我現在就可以要你後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槍,放在桌上。
就在這一瞬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躍起。
他並沒有向高登撲過去,高登的手,距離他的槍只不過才三寸。
他向露絲撲了過去,一出手,就抓住了這少女的手臂。
露絲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們若想這婊子的女兒活着,就讓開一條路,讓我走。"打手們還在遲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說的話做,快讓路。"黑豹用一隻手扶起露絲,擋在自己面前,倒退着走出去。
"我們放你走,你爲什麼還不放開我女兒?"
梅子夫人又在叫,"六個小時之內,我一定放她回來,"黑豹冷冷道,"所以這六個小時裡你們最好乖乖的什麼事也不要做。""請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還有句話要你聽着。""我在聽。"
"我先殺了她,還是可以殺你,"高登冷笑着,"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婊子的女兒。""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門,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見他的人了。
大廳裡突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梅子夫人怔在那裡,這貴婦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條母狗,打手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已退到角落裡的賭客們,都在後悔今天不該來的。
然後他們又聽見高登冰冷的聲音:"這裡的人既然還沒有死光,爲什麼不賭下去?我還沒有贏夠哩。"二
田八爺家裡也在賭,賭牌九。
推莊的人是金二爺,他已輸了十萬,嘴裡叼着的雪前菸灰雖已有一寸多長,卻還是連一點都沒有掉下來。
無論誰都知道,金二爺是個最沉得住氣的人,尤其是在賭的時候。無論輸贏有多大,他都絕不會動聲色。
田八爺是大贏家,當然也很冷靜。
張大帥就不同了。
他也陪着輸了五萬,已開始暴跳如雷,多種罵人的話已一起出籠。
"我入白孃的皮活兒。"張大帥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除了"老八般"碩果僅存的這三位大亨外,還能在旁邊陪着押一押的,就只有三個人。
一位心寬體胖,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鑽戒的,是大通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活財神"朱百萬。
一位面黃肌瘦但卻長着個大鷹鉤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遺老,曾經做過江蘇阜臺的範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現在卻是個二爺的清客和智囊。
這兩人坐在一起,正是個最鮮明的對照。
還有位穿着極考究,風度極好的外國紳士,正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
他在中國已近四十年,中國話說得甚至比有些中國人還好。
除了他們外,其餘的人,只不過在旁邊湊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這一注老子總算押對了吧。"張大帥又把手裡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
一張天牌,一張人牌。
天槓。
張大帥臉上發出了光,無論怎麼說,天槓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爺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張丁三,一張二六。
至尊寶猴王,統吃。
張大帥跳起來,"吧"的一拍桌子,幾乎連桌子都翻了。
他什麼話也不說,拉起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往內房走。
金二爺彈了彈菸灰,微笑着道:"老三還是老毛病不改,一輸多了,就要弄個清倌人開採,沖沖喜。""二哥以前難道又是什麼好人?"田八爺笑着道:"但自從有了春姑娘後,二哥倒改了不少,簡直變成了個道學君子。"金二爺大笑。
站在他身後,那波斯貓一樣的美麗女人,也紅着臉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玫瑰般的面頰上,一邊露出一個深深的酒渦。
這時候大廳外走進一個穿着白制服的僕役來,在梅禮斯耳朵旁悄俏說了兩句話。
這位名律師告過罪後,就跟着他走了出來。
等到再進來的時候,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靜著稱的律師,竟像是變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在賭檯旁停留,就立刻衝入了後面專門爲客人準備的內房。
金二爺看在眼裡,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務一定已成功了。
三
英國名牌的勞斯洛埃斯汽車,在駛得最快的時候,車裡的人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也只有時鐘的"嘀嗒"聲——這是汽車廠的豪語,也是事實。
露絲蜷曲在車廂的一角,身子雖然還在發抖,臉上的淚卻已幹了。
汽車是她父親的,車上的司機卻已換了個陌生人。
就算在這最繁華的大都市裡,這種名牌汽車也只有兩部。
事實上,這種汽車全世界都沒有幾輛。
這本是她常常覺得自傲的,但現在她卻希望這是輛老爺車,希望別人能追上來。
黑豹斜倚在車廂另一邊,冷冷的看着她。
只看,不說話。
他本就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
露絲正咬着嘴脣,所以她蘋果般的面頰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渦。
黑豹正在看着她的酒渦。
"你……你究竟準備要把我怎麼樣?"露絲終於忍不住問。
她說的中國話也和她父母同樣標準,但黑豹卻好像聽不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口答:"我要帶你到一個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然後呢?"露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還是在看着她的酒渦,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回答:"然後我就要強姦你!"一位像露絲這樣的千金小姐,聽到"強姦"這樣兩個字,就算不嚇得立刻暈倒過去,也要大叫起來。
但露絲的反應卻很奇怪。
她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看着黑豹。
車廂裡很暗。
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個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
他臉上的輪廓鮮明而突出。"你用不着強姦我。"露絲忽然說。
黑豹的臉上雖然仍不動聲色,可是顯然也覺得很奇怪。
"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千金小姐,十五歲的時候,我已有過男人。"她看着黑豹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臉上的酒渦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強姦我,因爲我本來就喜歡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機下車,在車上我就可以跟你……"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爲她覺得黑豹的反應也很奇怪。
別的男人聽了她的話,縱然不覺得受寵若驚,也一定會很愉快的。
但黑豹臉上卻突然露出種近於瘋狂般的憤怒表情,眼睛裡也像明火焰燃燒了起來。
"原來你也是個婊子,是條母狗,隨便跟哪個男人你都肯上牀?"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就像是野獸從喉嚨裡發出的憤怒吼聲。
露絲看着他,淺藍色的眼睛已露出驚訝恐懼之色。
她一向對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實在弄不懂這個男人,也不懂他爲什麼會突然變得如此憤怒。
她儘量控制着自己,勉強露出笑容:"我當然要選男人,可是,像你這種男人,每個女人都喜歡的。""你喜歡我?"
"嗯。"
"你肯不肯永遠跟着我?"
"當然肯。"露絲連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現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脫身。
誰知黑豹卻瘋狂般跳起來,重重一個耳光往她臉上有酒渦的地方摑過去。
"你說謊,你這條只會說謊的母狗,我要殺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騙人。"他怒罵、狂毆、拳頭雨點般落下,這冷靜的人競似已變得完全瘋狂。
露絲驚呼、尖叫、掙扎,到後來卻已連呻吟都發不出來。
她美麗的臉已被打得扭曲變形,鮮血不停流下來。
昏迷中,她感覺到自己的衣襟被撕開,感覺到冷風車窗外吹上她赤課的乳房……
露絲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一個陰暗的貨倉裡,身子幾乎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對面,坐在一隻木箱上。
他動也不動的坐着,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睛裡,卻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毆打了別人。
但他的痛苦,卻似比被他侮辱毆打的人更深。
四
牌局還在繼續着。
金二爺已由大輸家變成了大贏家。
就在他第三次統吃的時候,張大帥突然從裡面衝出來,推開了坐在天門上的朱百萬,兩隻大手撐着桌子,瞪着金二爺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麼事?""你說的是誰?"金二爺還是不動聲色。
"黑豹!那狗養的黑豹。"
"他做了什麼事?"金二爺在皺眉。
"他砸了我的賭場!殺了我五個人!"張大帥大吼,"還綁走了梅律師的女兒。""砸了你的賭場?"金二爺搖搖頭,不以爲然:"你的賭場,就是我們的賭場,我相信他絕沒有這膽子動的。""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開的那一家!"張大帥的脾氣一發,就什麼都不管了。
金二爺卻露出很吃驚的表情:"那是你的賭場?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張大帥怔住。
金二爺又在嘆息:"連我們都不知道,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所以你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氣,我叫他去跟你賠禮就是。""賠禮?"張大帥握緊拳頭,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賠個烏禮,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張。"他衝出去,又轉回頭:"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傷了我們兄弟的和氣。"金二爺還是在嘆息。
梅禮斯看了看他,想說什麼,又忍住,終於也跟着衝了出去。
客人們和女人都知趣的離開了。
大廳裡只剩下四個人。
金二爺坐在那裡,猛抽雪茄。
田八爺揹負着雙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萬掏出塊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範鄂公半開着眼睛,蹺着腳,彷彿正在推敲着他新詩的下一句。
牆上自鳴鐘突然響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點整。
"這件事你究竟想管?還是不想管?"田八爺忽然停下腳步,站在金二爺面前。
"你看呢?"金二爺反問。
田八爺沉吟着:"我實在想不到老三竟會勾結外國人,偷偷的去做生意。""他的開銷大。"金二爺淡淡的說,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煙霧。
"他的開銷大?誰的開銷小了?"田八爺顯得有點激動:"何況我們總算是磕過頭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禍有當,這句話他難道忘了?""聽說那家賭場的生意不錯,梅律師那輛名牌車也是新買的,"金二爺笑了笑,又嘆了口氣:"那種車連我都坐不起。"田八爺冷笑,不停的冷笑。
範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聲低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先下手的爲強,後下手的遭殃。"金二爺立刻搖頭:"老三的脾氣雖然壞,但我想他總不至於拿我們開刀的。"範鄂公端起杯白蘭地淺淺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這麼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裡。"這位湖北才子,對歷史和考據都有點研究的。
金二爺不說話了。
田八爺又停下腳步:"我認爲鄂老的話,絕不是沒道理的。""你的意思怎麼樣?"金二爺自己好像連一點主張都沒有。
田八爺也不說話了,這件事的關係實在太大,他也不願挑起這副擔子。
範鄂公卻很明白金二爺的意思,一個人要做大亨們的請客上賓,並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自蘭地:"射人先射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張老三的七寸在哪裡?"金二爺忽然問。
範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他的人現在在哪裡?"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爺道。"他會不會一個人去"。
"當然不會。"
誰都知道黑豹是個很不容易對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動員很大的力量。
"現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銳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虛。"金二爺看着田八爺,兩個人眼睛裡都發出了光。
"率衆輕出,已犯了兵家大忌,這一戰他已必敗無疑。"範鄂公將剩下的小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隨兩位上陣破敵,只有在這裡靜候兩位的捷報了。"五
十一點十分。
賭場裡依然燈火輝煌。
但是這本來衣香鬢影,貴客雲集的地方,現在卻已只剩下一個人在賭。
高登。
他的夜禮服還是筆挺的,襯衫上連一點灰塵都找不到。
他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一雙手還是同樣穩定而乾燥,右手距離他的槍,還是隻有三寸。
現在他已換了張賭檯,正在押單雙。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裡一張十九世紀的法國靠椅上,手裡捧着杯咖啡,在發怔。
她那雙淺藍色的,美麗而靈活的眼睛,現在彷彿已變成了一雙死魚眼睛,既沒有生氣,也沒有表情。
只有她那雙纖秀美麗,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還在不停的發抖,抖得杯子裡的咖啡,都幾乎要濺出來。
沒有人開口,連呼吸聲都很輕。
大廳裡只能夠聽得見偶爾響起搖骰子的聲音,還有莊家那呆板而單調的嗆喝聲:"十一點,大,單……"高登面前的籌碼已比剛纔高了些。
十一點十三分。
張大帥突然旋風般衝了進來。
除了梅禮斯,他身後還跟着六個人。
緊貼在他身後的兩個日本人,濃眉細眼,身材很矮,肩膀卻很寬,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方的。
但他們的行動卻很敏捷,很矯健,身上穿着寬大的和服,腰上繫着黑帶。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來,倒在他懷裡,哭得像是個淚人兒。
她丈夫就輕撫着她的柔發,用各種話安慰她,法國人本就是最溫柔最多情的。
張大帥不是法國人,而這一輩子從來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他的濃眉已打了個結,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奶奶的熊,哭個什麼鳥?咱們是來辦正事的,不是來看你女人撒嬌的。"梅子夫人的哭聲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發現現在不是撒嬌的時候,而且她對這個蠻不講理的黃種人,也覺得有點畏懼。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領教過黃種人的威風。
梅禮斯這纔開始問,黑豹是怎麼來的?怎麼走的?往哪條路走的。
梅子夫人斷斷續續的說着,還不時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還在賭。
除了面前的籌碼外,他眼睛裡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梅禮斯的臉色卻已變得鐵青,忽然衝到張大帥面前,指着高登:"這個人是你請來的?"張大帥點頭。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師用他在法庭中面對着法官的神情說:"我要求公道。""公道?"張大帥又皺起了眉:"什麼公道?"
梅禮斯的聲音更響亮:"我要求你懲罰他。"
張大帥沉吟着:"殺了他好不好?"
梅禮斯閉着嘴,死罪雖然太重了些,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並不反對。
"叫誰去殺他呢?"張大帥彷彿又在考慮,忽然從懷裡掏出一把槍,拋給梅禮斯道:"這是你的事,聽說你的槍法也很準,你自己動手最好。"梅札斯看着手裡的槍,怔住了。
他的確練過射擊,在五十碼以內,他隨時可以擊中任何靶子。
但這個人絕不是靶子。
這個人的習慣是將別人當做靶子。
現在他雖然連看都沒有擡頭看一眼,但他的手距離他的槍才三寸。
梅禮斯看了看這個人,又看了看手裡的槍,他的手已開始發抖,手心已開始流汗。
張大帥瞪着他,冷冷道:"槍就在你手裡,人就在你面前,你還等什麼?"梅禮斯輕輕咳嗽了幾聲,把手裡的槍慢慢的放在旁邊桌子上。
"我是個律師,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塊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殺人。""是不能?還是不敢?"
張大帥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輸贏怎麼樣?""贏得還不夠。"高登總算擡頭看了他一眼。
"贏了多少?"
"五萬五。"
"你想贏多少?"
"十萬"
張大帥忽捲起衣袖:"老弟,咱們來賭一把怎麼樣?"他推開了那做莊的:"一把見輸贏,我輸了你就贏了十萬,你輸了就算你活該,"高登笑了。
其實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過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好。"他連想都沒有想。
"咱們來推牌九。"張大帥也跟真的張大帥一樣,喜歡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
也許他本來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將軍。
"好。"高登還是一點考慮都沒有。
立刻就有人送來一副象牙牌九。
張大帥將三十二張牌丸都翻過去:"你隨便選兩張,再選兩張給我。"他大笑道:"俺是個痛快人,要賭也賭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廳彷彿忽然變成了墳墓,每個人都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們雖然已其懂了一擲千金無嗇色的豪賭客,但五萬一把輸贏實在太大。
高登隨隨便便的將手裡兩張牌看了看,就翻過來,擺在桌上。
一張丁三,一張雜八。
只有一點。
張大帥大笑:"老弟,看樣子你這一手只怕是輸定了。"高登還是在微笑,一雙手仍然同樣穩定乾燥。
這個人的神經就像是鋼絲。
張大帥"吧"的,將手裡兩張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開。
他臉上的笑漸漸凍結。
"他奶奶的熊。"張大帥又重重的把手裡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覆蓋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連一點都贏了。"高登看着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老弟,這一次算你的運氣好。"張大帥嘆了口氣:"但是俺還是不服氣,改天咱們再來賭,只可惜今天……"他忽然壓低聲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爲什麼要放那黑小子走呢?"高登淡淡道:"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他,我爲什麼要着急?""咱們現在就去做了他怎麼樣?"
"我是你請來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來,手一動,桌上的槍已不見了。
張大帥又大笑:"把高老弟贏來的錢送到他飯店房間去,咱們現在就要去打獵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孃的皮活兒,這次我看那條黑豹子還他奶奶的能往哪裡跑。"張大帥又帶着他的人,旋風般走了。
一個掃地的老頭子,剛纔也在旁邊看着那場豪賭,他實在不相信天下有那麼倒黴的事。
"三十二張,他怎麼會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頭子實在不信,他忍不住將張大帥剛纔那兩張牌翻開來看了看。
一張天牌,一張梅花。
兩點雖然不能算大,但贏一點已足足有餘。
老頭子看着這兩張牌,怔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哺哺自語:"誰說張大帥是個大老粗,我看他簡直比金二爺還精明。"他搖着頭,嘆息着:"誰若將他當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裡纔是怪事。"現在正是十一點在十分。
"到哪裡去找那條豹子。"
"他跑不了的。"
"爲什麼?"
"他不該坐那輛汽車走,那種汽車無論走到哪裡,都難免要引人注意。"張大帥的確不是大老粗,否則他今天也就當不了張大帥了。
這道理金二爺應該明白的。
黑豹也應該明白。
六
"問問看,有誰看見了那輛銀灰色的四門英國轎車沒有。"張大帥說話的聲音雖不高,但卻已響徹這大都市。
十一點三十三分。
金冠夜總會門口的門童小李報告:
"那輛車子大概是一個多小時前經過的,往霞飛路那方面急駛過去。"十一點三十六分。
霞飛路旁擺水果攤的劉跛子報告:
"我本來沒有注意那輛車子,但是,忽然聽見車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時,車子已轉向江濱大道。"十一點四十一分。
江濱大道碼頭上的老五報告:
"一個多鐘頭前,的確有那輛車子經過,開得很快,車上有種很奇怪的聲音發出,好像有人在打架。"十一點四十五分。
在江濱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崗的巡警報告:
"車於是往虹橋那邊去的,車上有人,但我卻沒聽見什麼聲音。"十一點四十六分。
張大帥特製的大型轎車。
"虹橋。"張大帥沉吟着:"虹橋那邊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梅禮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裡堆私貨的貨倉,自從出過一次事後,就一向空着在那裡。"張大帥用拳頭重重一敲膝蓋。
"直開虹橋貨倉。"
十一點四十八分。
五輛漆黑轎車,往虹橋急駛而去。
車上除了張大帥、梅禮斯、高登和那兩個日本柔道武士外,還有張大帥門下二十四條最能打的好漢。
其中有九個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個善使斧頭。
另外四個練的卻是北派譚腿,每個人據說都能橫掃三根木樁。
七
十一點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頭旁有黑豹替她買來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