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點四十三分。
張大帥搶口裡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
不管他生前是個大老粗也好,是條老狐狸也好,現在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樣的。
黑豹的神情彷彿已顯得很疲倦,忽然揮了揮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張大帥帶來的人全部怔住,他們正準備拼最後一次命。
這次不是爲張大帥拼命,這次他們準備爲自己拼一次命。
他們誰也想不到黑豹居然會放他們走。
"我並不想殺你們,從來也不想。"黑豹的聲音也彷彿很疲倦。
"你們全部都跟我一樣,是被別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們能選個比張大帥夠義氣一點的人,再爲他拼命。"突然有人在大叫:"我們兄弟跟着你行不行?"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樣疲倦:"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到明天起來時,你們的主意若是還沒有改變,再來找我。"於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中蒙面,提着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裡。
他們走得和來的時候同樣神秘。
黑豹看着地上張大帥和梅禮斯的屍體,看着他們扭曲可怕的臉,喃喃道:"他奶奶個熊,愁眉苦臉的幹什麼,地獄裡的賭鬼多得很,你們不會到那裡再去開賭場嗎?""你放心,等你到了那裡時,他們一定早已開好賭場在那裡等你。"高登居然還沒有走,正在冷冷的看着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幹什麼?去搗亂?"高登還是冷冷的看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說道:"我現在纔看出來,你好像也跟張大帥一樣,臉上也戴副面具。""現在太晚了,你也許還看不清楚。"黑豹還在笑:"我勸你也先回去洗個澡,睡一覺,明天你若還想看,我一定讓你看個仔細。""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來?"
"也許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找個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說:"這地方什麼都貴,就是女人便宜。"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彷彿有些淒涼。
"這地方的人命豈非也很便宜?"
二
霞飛路上那棟三層樓的洋房裡,槍聲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
鮮血卻還沿着樓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爺踏着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樓,推開了一面窗子。
外面羣星燦爛,新月如鉤。
春天的晚上總是美麗的。
金二爺吸了口雪茄,竟沒有發現他嘴裡卸着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他心裡彷彿有很多感慨。
田八爺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並不比他少。
他們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着別人的血泊走上來的。
"明天我們應該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爺忽然間又說。
田八爺立刻同意。
"龍華的桃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其實他們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們腳底上的鮮血,那顏色豈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樣?
突然間,樓下又有槍聲一響。
金二爺皺了皺眉,向樓下呼喝:"什麼事?"
"是青鬍子老六,他還沒有斷氣,我又補了他一槍。"樓下有人在回答,青鬍子老六是張大帥留在這裡看家的。
金二爺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他知道這一槍已是這地方最後的一槍。
他們自己人的損失雖然也不小,可是張大帥剛派口來支援的那十八個人,現在已沒有一個再活着的了。
那個日本人荒木雖然還活着,卻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時也同樣比不上金錢的誘惑力大。
金二爺微笑着說:"這地方以後我們也可以開個賭場。"田八爺打着了他剛從英國帶回來的打火機,爲他燃着了雪茄,也在微笑着:"貴賓室一定要在三樓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歡在樓上看月亮。"新月如鉤。
這一場慘烈的火併,似已完全結束。
現在正是十二點五十七分。
三
兩點零三分。
波波突然從惡夢中醒來。
窗外夜涼如水,她的枕頭卻已被冷汗溼透。
他剛夢見羅烈,夢見羅烈手裡拿着把刀,問她爲什麼要對不起他。她又想見她父親,眼睛裡流着淚。
然後她忽然看見黑豹。
這已不是惡夢。
黑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回來了,正站在牀頭,凝視着她。
他看來彷彿很疲倦,但一雙眼睛卻比平時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連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點勉強。
她還沒有忘記剛惡夢。
"你睡得並不熟。"黑豹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夢?"波波不能不承認…
"我夢見了爸爸……"她忽然問:"你打聽到他的消息沒有?"黑豹搖搖頭。
波波嘆口氣:"我剛纔也跟人打聽過,他們也都沒有聽說過趙大爺這個人。"黑豹忽然沉下了臉:"我說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我沒有出去,只不過在門口走了走,買了兩份報,隨便問了問那個賣報的老頭子。"黑豹沒有再說什麼。
他已開始在脫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鋼鐵般的肌肉,身上鐵鉤的傷痕似已快好了。
這個人就像是野獸一樣,本身就有種治療自己傷痛的奇異力量。
波波看着他,忍不住又問:"你今天到哪裡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來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擔心。""我的事你以後最好都不要過問,也用不着替我擔心。"他看見波波的臉色有點變了,聲音忽又變得很溫柔:"因爲你若問了就一定會更擔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波波眨着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麼事,只要你對我好,就夠了。"黑豹凝視着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樣東西送你。""什麼東西?"波波眼睛裡發出了光。
"當然是你喜歡的東西,到明天你就會看到了。"他掀起了薄薄的被,在她身旁躺下。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來。
也不知道爲了什麼,她忽然發覺自己竟一直在期待着。
期待着他回來,期待着他那又溫柔,又粗暴的撫摸和擁抱。
但黑豹卻只淡淡的說了句:"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然後他竟似已真的睡着。
波波咬着嘴脣,看着他,心裡忽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心裡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滋味。
那不僅是失望。
"他爲什麼不理我?難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過別的女人?"然後她又替自己解釋。
"他若喜歡別的女人,又何必回來?"
這解釋連她自己都不滿意,她的心越想越,恨不得把他叫起來,問清楚。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明天",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禮物。
她心裡立刻又充滿了溫暖和希望。
世界上又有哪個女人不喜歡自己情人送給她的禮物呢?
就算只不過是一朵花也好,那也已足夠表現出他的情意。
何況黑豹送的並不是一朵花。
他送的是一輛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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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銀灰色的汽車,美麗得就像是朦朦春夜裡的月亮一樣。
"明天"已變成了今天。
今天的陽光也好像分外燦爛輝煌。
銀灰色的汽車,在初升的太陽下閃着光。
在波波眼睛裡看來,它簡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來都美麗得多。
她跳了起來,摟住了黑豹的脖子。
雖然還早,銜上已有不少人,不少雙眼睛。
可是她不管。
她喜歡做一件事的時候,就要去做,從來也不管別人心裡是什麼感覺。
現在她心底裡不但充滿了愉快和幸福,也充滿了感激·現在羅烈的影子距離她似已越來越遙遠了。
她覺得她並沒有做錯。
黑豹也沒有錯。
一個年輕健康的女人,一個年輕健康的男人,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本來就是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那其中只要沒有買賣和勉強,就不是罪惡。
陽光也同樣照在黑豹臉上,黑豹的臉上,黑豹的臉,也跟着那輛銀灰色的汽車一樣,顯得充滿了光采,顯得生氣勃勃。
波波看着他。
他的確是個真正的男人,有他獨特的性格,也有很多可愛的地方。
波波下定決心,從今天起,要全心全意的愛他。
事已過去,慢慢總會忘記的。
羅烈既然是他們的好朋友,就應該原諒他們,爲他們的未來祝福。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柔聲道:"你今天好像很開心。""只要你開心,我就開心了。"黑豹的聲音也彷彿特別溫柔。
看來他今天心情的確很好。
"我們開車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波波眼睛裡閃着光:"聽說龍華的桃花開得最美。"她又想起了那個繫着黃絲中的女孩子,現在她的夢已快要變成真的了。
黑豹卻搖搖頭:"今天不行。"
"爲什麼?"波波撅起了嘴:"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爺?"黑豹點點頭,目中露出了歉意。
"我一定要看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波波顯得有點兒不開心,她不喜歡黑豹將別人看得比她還重要。
對金二爺她甚至有點嫉妒。
黑豹忽然笑了笑說:"你遲早總會有一天會看見他的……"從樓上看下來,停在路旁的那輛銀灰色汽車,光采顯得更迷人。
波波伏在窗口,又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開車,而且還要買一條鮮豔的黃絲中。
四
金二爺開始點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前。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金二爺很不喜歡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現出這種樣子來·他噴出口煙霧:"昨天晚上你又沒有回來。"
黑豹在聽着。
"我雖然知道你一定得手,但你也應該回來把經過情形說給我聽聽。"金二爺顯得有點不滿意:"你本來不是這麼散漫的人。"黑豹閉着嘴。
"你不回來當然也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是爲了什麼?"金二爺還是不放鬆。
黑豹忽然道:"我很累。"
"很累?"金二爺皺起眉:"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我想回家去,安安靜靜的住一段時候,"黑豹的表情很冷淡:"目前這裡反正已沒什麼要我做的事了。"金二爺好像突然怔住,過了很久,纔將吸進去的一口煙噴出來·他臉色立刻顯得好看多了,聲音也立刻變得柔和得多。
"你以爲我是在責備你,所以不開心?"
"我不是這意思。"黑豹的表情還是很冷淡,"我只不過真的覺得很累。""現在大功已告成,這地方已經是我們的天下。"金二爺忽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過去輕拍着黑豹的肩,"你是我的大功臣,也是我兄弟,我的事業,將來說不定全都是你的,我怎麼能讓你回去啃老米飯?""過一陣子,我說不定還會再回來。"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動了。
"但現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金二爺的神色很慎重。
黑豹忍不住問:"什麼事?"
"張三爺一走,擋我們路的就只剩下一個人了。""田八爺?"
金二爺笑了笑:"老八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從來不擔心他。""你是說喜鵲?"黑豹終於明白。
"不錯,喜鵲?"
說到"喜鵲"兩個字,金二爺眼睛裡突然露出了殺機:"我不想再看到這隻喜鵲在我面前飛來飛去。""可是我們一直找不到他。"
這隻喜鵲的行蹤實在太神秘,幾乎從來都沒有露過面。
有一次金二爺活捉到他一個兄弟,拷問了七個小時,才問出他是個長着滿臉大麻子的江北人,平常總是喜歡帶着副黑眼鏡。
但這個人究竟姓什麼?叫什麼?是什麼來歷?有什麼本事?就連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
"這隻喜鵲的確不好找,"金二爺恨恨道:"但我們現在卻有個好機會。""什麼機會?"
"這張條子,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去之後才發現的。"金二爺從身上掏出一張已揉得很縐了的紙。
紙上很簡單寫着:"你等着,二十四個小時內,喜鵲就會有好消息告訴你。"黑豹皺了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老八回家的時候,這張條子就已在那裡,他的三姨太卻不見了。""喜鵲綁走了田八爺的三姨太?"
金二爺嘆了口氣:"喜鵲想必也知道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歡的人,所以想借此來要脅他,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的。"他嘆息着,好像很同情,但是他的眼睛裡卻在發着光。
"所以喜鵲今天一定會跟田八爺聯絡。"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
"我已關照老八,無論喜鵲提出什麼條件來,都不妨答應。""我們當然也有條件。"黑豹試探着。
"只有一個條件。"金二爺的眼睛又露出殺機:"無論什麼事,都得要喜鵲本人親自出來跟我們談,因爲我們只相信他。""他肯?"
"不由得他不肯。"金二爺冷笑:"他這樣做,當然一定有事來找我們,莫忘記這地方到底還是我們的天下。"黑豹承認。
"何況我們所提出來的條件並不算苛刻,並沒有要他吃虧。"金二爺又說道,"見面的地方由他選,時間也隨他挑,我自己親自出面跟他談,每邊都只能去三個人。""三個人?"
"其中一個人當然是你。"金二爺又在拍着他的肩:微笑着。
"還有一個是誰?"
"荒木"
"張三爺請來的那個日本人?"黑豹又皺了眉。
"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卻是柔道的高段,比野村還要高兩段。""他能出賣張三爺,也能出賣你。"黑豹對這日本人的印象顯然不好。
"所以我一定要你跟着我。"金二爺微笑着,"何況,荒木也不是不知道,他當然明白我能出的價錢一定比喜鵲高。"黑豹不再開口。
"不管怎麼樣,你今天都千萬不能走遠,隨時都說不定會有消息。"黑豹點點頭,忽然道:"梅律師那輛汽車,我已經送了人。""那本來就該算是你的,"金二爺微笑着坐口沙發上:"你如果喜歡張老三那棟房子,也隨時都可以搬進去。"這句話無異已告訴黑豹,他在幫裡已取代了張三爺的地位。
這連黑豹的臉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動的表情,但在嘴裡並沒有說什麼,微微一躬身,就轉身走了出去。
金二爺吸了口雪前,忽然又笑道:"那女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魔力能叫你一連陪着她兩個晚上?"黑豹沒有口頭,只淡淡的說了句:"她當然也是個婊子,只有婊子纔跟我這種人在一起。"門外是條很長的走廊。
走廊上幾條穿短打的魁梧大漢,看見黑豹都含笑鞠躬敬禮。
黑豹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慢慢的走出去,忽然發現有個人在前面擋住了他的路。
一個日本人,四四方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臉。
但他的眼睛卻是三角形的,正狠狠的瞪着黑豹。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喜歡別人擋我的路。"荒木的拳頭已握緊,還是狠狠的瞪着他,眼睛裡閃着兇光。
但他還是讓開路。
"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殺的。"黑豹從他面前走過去,冷笑道:"你若不服氣,隨時都可以來找。"他頭也不回的走下了樓梯。
這時,範鄂公正從樓梯口走上來,這次讓路的是黑豹。
他對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
他一向尊敬動筆的人,不是動刀的。
"這小子,竟想用走來要脅我。"金二爺在菸缸裡重重的按熄了他的雪前煙,正在對範鄂公發牢騷:"梅律師那輛汽車我本來是想送給你的,但他卻送給了個婊子。"範鄂公正從茶几上的金煙匣裡取出了一隻茄力克,開始點着。
"我剛從爛泥把他提拔上來,他居然就想上天了。"金二爺的火氣還是大得很:"照這樣下去,將來他豈非要騎到我頭上來。""不錯,這小子可惡。"範鄂公閉着眼吸了口煙:"不但可惡,而且該殺。"金二爺冷笑:"說不定遲早總有一無……"
"要殺,就應該快殺。"範鄂公悠然道:"也好讓別人知道,在金二爺面前做事,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否則腦袋就得搬家。"金二爺看着他:"你是說……"
"這就叫殺雞做猴,讓每個人心裡都有個警戒,"範鄂公神情很悠然,"以前梁山上的大頭領王倫做法就是這樣子的。"金二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金二爺雖然不懂得歷史考據,但水遊傳的故事總是知道的。
他當然也知道王倫最後的結果,是被林沖一刀砍掉了腦袋。
範鄂公也開始在閉目養神,這問題他似已不願再討論下去。
金二爺沉思着,忽然站起來,走出門外。
"黑豹呢?"
"到奎元館去吃早點了。"
"他回來時立刻請他進來。"金二爺道,"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我有樣東西剛纔忘記送給他。"現在他已明白要讓別人知道,替金二爺做事的人,總是有好處的。
"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半打白蘭地到範老先生府上去。"金二爺又吩咐,"要選最好的陳年白蘭地,範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範鄂公閉着眼睛,好像並沒有注意聽他的話,但嘴角卻已露出了微笑。
五
黑豹坐在奎元館最角落裡的一個位子上,面對着大門。
他總是希望能在別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這個人。
現在他正開始吃他第二籠蟹黃包子,他已經吃完了一大碗雞火乾絲,一大碗蝦爆鱔面。
他喜歡豐盛的早點,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
何況,這杭州奎元館的分館裡,包子和麪都是久享盛名的。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高登。
八點三十九分。
高登剛從外面耀眼的陽光下走進這光線陰暗的老式麪館。
他眼睛顯然還有點不習慣這種光線,但還是很快就看見了黑豹。
他立刻直接走了過來。
黑豹看着他:"昨天晚上你沒有找女人?"
"我找不到。"
"我認得你住的那層樓的茶房小趙,找女人她是專家。"高登淡淡的笑了笑:"我要我的女人,但是他卻給我找來了條俄國母豬。""你也錯過機會了。"黑豹也在笑,道:"那女人說不定是位俄國貴族,甚至說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你至少應該對她客氣些。""我不是個慈善家。"高登搬開椅子坐下:"我是個嫖客。""是不是個吃客?"
"不是。"高登一點也不想隱瞞:"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你知道我在這裡?"
"每一天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你通常都在這裡。"黑豹又笑了:"原來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比較長些。"高登很快的就將這句話還給了他。
"你還知道些什麼?"黑豹問。
"你是個孤兒,是在石頭鄉長大的,以前別人叫你小黑,後來又有人叫你傻小子,因爲你曾經用腦袋去撞過石頭。"黑豹笑得已有勉強,"你知道的事確實不少。""我只想讓你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總是對你特別客氣?"高登反問。
"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殺了我,你自己也休想活着走出去。""我若能殺了你,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來,只不過是一排槍靶子而已。"高登冷笑着,"何況那地方還有張大帥的人。"黑豹不說話了。
當時的情況,他當然也瞭解得很清楚。
高登雖然未必能殺得了他,但也不能不承認高登並沒有真的想殺他。
至少高登連試都沒有試。
高登已冷冷的接着說了下去:"你現在還活着,也許只因爲你有個好朋友。""誰?"黑豹立刻追問。
"法官!"
"羅烈?"
高登點點頭。
"你認得他?"黑豹好像幾乎忍不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裡?"
"在漢堡,德國的漢堡。"
"在於什麼?"黑豹顯然很關心。
高登遲疑着,終於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在漢堡的監牢裡。"黑豹怔住,過了很久,忽又搖頭。
"不會的,他跟我們不一樣,他不是一個會犯法的人。""就因爲他不願犯法,所以纔會在監牢裡。"
"爲什麼?"
"他殺了一個人,一個早就該殺了的人。"
"他爲什麼要殺這個人。"黑豹又問道。
"因爲這個人要殺他。"
"這是自衛,不算犯法。"
"這當然不算犯,只可惜他是在德國,殺的又是德國人。"黑豹用力握緊拳頭:"他殺了這個人後,難道沒有機會逃走?""他當然有機會,可是他卻去自首了,他認爲別人也會跟他一樣正直公平。"黑豹又怔了很久,才嘆息着,苦笑說道:"他的確從小就是這種脾氣,所以別人纔會叫他做小法官。""只可惜法官也並不是每個都很公平的,同樣的,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高登也在嘆息着,"在德國,一箇中國人殺了德國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算自衛。""難道他已被判罪?"
高登點點頭:"十年。"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問:"有沒有法子救他?""只有一種法子。"
"什麼法子?"
"去跟那德國法官說,請他對德國的法律作另外一種解釋,讓他明白中國人殺德國人有時一樣也是爲了自衛。""要怎麼去跟他說?"
高登淡淡道:"世界上只有一種話是在每個國家都說得通的,那就是錢說話。"黑豹的眼睛亮了。
"中國的銀洋,有時也跟德國的馬克同樣有用,"高登繼續說道,"我到這裡來,爲的就是這件事。""你想要多少纔有用?"
"當然越多越好。"高登笑了笑:"張大帥付給我的酬勞是五萬,我又贏了十萬,我算算本來已經夠了,只可惜……""只可惜怎麼樣?"
高登笑容中帶着種淒涼的譏諷之意:"只可惜應該付我錢的人已經死了。"黑豹恍然:"你昨天晚上要帶張大帥走,並不是爲了救他,而是爲了救羅烈?"高登由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這種回答的方式。通常就是默認。
"你贏的十萬應該是付現的。"
"他們付的是即期支票,但張大帥一死,這張支票就變成了廢紙。"高登淡淡道:"我已打聽出來,金二爺已經叫銀行凍結了他的存款,他開出的所有支票都已不能兌現。"黑豹也不禁嘆了口氣:"十萬,這數目的確不能算小。""在你說來也不算小?"
黑豹苦笑,他當然已明白高登來找他的意思:"羅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你更想救他,可是現在……"他握緊雙拳,"現在我身上的錢連一條俄國母豬都嫖不起。""你不能去借?"高登還在作最後努力:"昨天你立下的功勞並不算小。""你也許還不瞭解金二爺這個人,他雖然不會讓你餓死,但也絕不會讓你吃得太飽。"高登已瞭解。
他什麼都沒有再說慢慢的站了起來,凝視着黑豹。
然後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種譏諷的微笑:"也許我昨天晚上應該殺了你的。""但你也用不着後悔。"
黑豹的眼睛裡忽又發出了光:"也許我現在就可以替你我到一個能賺十萬塊的機會。""這機會當然並不壞,只看你願不願意去做。"黑豹在觀察着他臉上的表情。
高登的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卻說:"只要能賺得到十萬元,我甚至可以去認那條俄國母豬作乾媽。"金公館客廳裡的大鐘剛敲過一響,九點半。
黑豹帶着高登走進了鐵柵大門。
然後他就吩咐站在樓梯口的打手老寧:"去找荒木下來,我有件很機密的事要告訴他。"六
九點三十四分。荒木走下樓,走到院子,站在陽光下,他一看見黑豹,那雙三角眼裡就立刻露出了刀鋒般殺機。
黑豹卻在微笑着。
"聽說你有機密要告訴我。"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國話問黑豹,原來他並不是真的完全不會說中國話。
他只不過覺得裝作不會說中國話,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煩,而且可以佔不少便宜。
"我的確有樣很大的秘密要告訴你。"黑豹緩緩道:"卻不知你能不能完全聽懂。""我懂。"
黑豹還是在微笑着,雪白牙齒在太陽下閃光:"你父親是個雜種,你八十個父親每個都是雜種,你母親卻是個婊子,爲了二毛錢,她甚至可以陪一條公狗上牀睡覺。"黑豹笑得更愉快:"所以你說不定就是狗養的,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