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薛主任,楊主任,怪我沒有把問題闡述清楚,讓幾位產生了誤會。”
邱明山微微一笑,帶着歉意說道。
這也是身爲下屬和被調查者應保持的禮數。
“情況是這樣的,因爲是進行嘗試,彥華百貨公司和港商簽訂的是五年合同。五年之內,維持現有的股份分配不變。合同到期之後,必須簽訂新的合同,可以繼續和這個港商合作,也可以尋找新的投資商合作。當然,在條件相當的情況下,現有的投資商有優先權。繼續簽新合同的時候,彥華百貨公司原有的資產,就必須按照六百萬來折算成新的股份。”
楊逸時笑了笑,問道:“邱書記,爲什麼要到五年之後才按照六百萬來折算呢?”
會議一開始,楊逸時就謹守規矩,尚爲政在說話,自己絕不開口。如今薛益民已經開口了,同樣作爲調查組的副組長,他自然也可以開腔。而且他對邱明山的稱呼,和尚爲政薛益民都不同,稱呼的是邱明山的職務,顯得語氣要柔和許多。
邱明山答道:“楊主任,這個資產折算有個前提,就是所有動產不動產都計算進去,其中包括很多呆滯的資產,在改制之前,基本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就和銀行的呆賬壞賬差不多。改制之前,百貨公司年年都在虧損,已經虧損六七年了。只有盤活之後,這些資產才能發揮真正的價值。所以港商要求在五年之後才按照六百萬來折算股份。沒有他們注入新的資金,尤其是帶來一些新的管理理念和經營手法。把整個百貨公司扭虧爲盈,這些資產除了年年折舊。毫無價值。”
尚爲政冷冷說道:“百貨公司是不是真的扭虧爲盈了,現在還沒有進行驗證,不好下結論。就算產生了盈利,那也是港商佔大頭,百貨公司佔小頭。拿我們的國營企業做基礎,爲香港人賺錢,這合適嗎?再有,回到原先那個問題。所有制的問題。邱明山同志,請你回答我,你們有什麼權力擅自改變百貨公司的所有制屬性?”
邱明山準備充足,胸有成竹,尚爲政卻也不打無準備之仗,牢牢揪住所有制問題不鬆口。只要邱明山和彥華地區沒辦法自圓其說,單憑此一條。就足以定性。
“尚老,這是一個誤會,我們並沒有改變彥華百貨公司的所有制屬性。”
邱明山鎮定地答道。
“哦?這倒是稀奇了。港商都佔了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經營權和管理權都歸了他,難道百貨公司還是國營企業?”
尚爲政冷笑了一聲,神態益發的不屑。
這麼明顯的問題。邱明山居然還要狡辯?
榮啓高的眉頭蹙得越來越緊,反倒是尤利民,似乎還沒有像他那樣鬱悶,神色保持着鎮靜。榮啓高眼神在尤利民臉上掃過,雙眉隨即也舒展開來。恢復了省委一把應有的威嚴氣度。
“尚老,我們是這麼理解的。國營企業不能完全和全民所有制劃等號。就彥華百貨公司而言,目前暫時改變的只是經營權和管理權,所有權並沒有改變。百貨公司所有的資產,依舊還是屬於國家所有,並沒有賣給港商。也就是說,等五年合同期滿,如果我們已經學會了先進的管理方法和經營模式,那麼可以不再和外資合作,把屬於港商的那部分股份買回來,繼續全資經營。到那個時候,百貨公司依舊是全民所有制企業,但資產規模卻無形中擴大了許多,盈利能力更強了。說白了,這個合作就是個權宜之計,我們用五年的時間,藉助港商的資金盤活呆滯的國家資產,學習他們先進的管理和經營模式,同時緩解財政壓力,百貨公司的幹部職工,也能按時足額發放工資獎金。應該說,整個改制還是利大於弊的。”
“利大於弊?邱明山同志,我看你是有些糊塗了!在你眼裡,只有經濟效益。是不是爲了經濟效益,其他一切都可以讓路?包括所有制屬性都可以隨意改變!同志哥,這種思想很危險啊。這叫不擇手段。”
尚爲政一聲悶哼,臉上浮現出怒意。
儘管他一直都在質問邱明山,傾向性非常明顯,但在此之前,都將自己的憤怒強行壓下去,不在臉上表露出來。現在終於忍不住了。
邱明山雖然自始至終保持着應有的禮貌,不過都只是做表面功夫,其實一直都在反駁他,態度非常強硬,沒有絲毫要低頭認錯的意思。
這纔是真正讓尚爲政生氣的原因。
實在邱明山和他尚爲政之間,相差太遠。無論資歷,威望,職務都沒有絲毫可比性。縱算榮啓高和尤利民在他面前,都帶着三分恭謹,邱明山卻無論如何不肯服軟,怎不叫尚爲政忍無可忍?
這是個態度問題。
如果邱明山認識錯誤的態度端正,積極配合調查組糾正現有的錯誤做法,那麼在最終處理之時,尚爲政也不是完全不會考慮這些因素的。但現在邱明山卻擺出了“戰鬥”的架勢,擺明要和調查組,要和他尚爲政對着幹,尚爲政絕不容許。
邱明山不願意“失敗”,而他尚爲政,則是不能“失敗”。
丟不起這個人!
邱明山久歷仕途,睿智無匹,尚爲政的心思,焉能看不出來?然而,他也和尚爲政一樣,退無可退。他如果“認錯”,那就不止他一個人會出問題,範衛國,嶽西亭,高潔都會出問題,甚至還有可能牽連到尤利民,範鴻宇和高興漢。正在探索之中的國企改制工作,更是會半途而廢,前功盡棄。
這也是邱明山不能承受之重!
“邱明山同志,經濟效益我們要注重,但更重要的是,不管什麼樣的改革措施,首先要體現的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是人民共和國,保證社會的公平和公正,是首要任務。彥華的國企改制,別的問題暫且不說,一大批下崗職工出現,又說明了什麼呢?這就是個問題了。港商賺了錢,地方財政有些收入,部分幹部職工也發了工資獎金,但還有一大批下崗的幹部和職工,沒有了工作,沒有收入來源,只發生活費。那麼,我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是這一大批下崗職工,成全了港商,成全了其他在崗的職工?我們在大肆宣揚經濟效益的同時,又如何面對這些失去了收入來源的幹部職工呢?要知道,他們也曾經爲彥華的國營企業做出過重要的貢獻。現在卻丟了飯碗!我們這樣對待他們,是不公平的。前不久彥華百貨公司的五位下崗幹部職工的代表,還專門到國家體改委來反映過這個問題。邱明山同志,這很值得我們深思啊。”
眼見尚爲政怒火勃發,薛益民及時插話進來,不徐不疾地說道。
坐在後排做記錄的範鴻宇,不由擡頭望向了薛益民。薛益民現在“有力”地批駁邱明山,範鴻宇卻很清楚,在另一個世界,用不了多久,“下崗”將成爲席捲全國的新名詞,而且會持續很多年。
但這是在大政方針最終確定之後纔會發生的情況,目前還在博弈之中。
對薛益民,邱明山就遠不是那麼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了,聞言立即說道:“薛主任,任何一個改革措施,都是在逐步的完善之中。我們黨的方針政策,也是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後帶動其他人共同富裕。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同一時間內,全民共同富裕是不大現實的。”
“那也不能讓這些爲國家爲單位工作了大半輩子的人,突然就變得一無所有。那幾個下崗職工的情況我瞭解,他們什麼錯誤都沒犯,就是因爲沒有通過你們所謂的考覈,莫名其妙就丟了工作。這樣子搞,讓羣衆怎麼心服?還不得亂套了?”
尚爲政怒氣衝衝地說道,眼神變得極其凌厲,狠狠地盯住了邱明山。
邱明山沉默下來。
尚爲政已經發怒,彙報會的氣氛完全變了,變得十分緊張。這個時候,他若是繼續據理力爭,繼續闡述自己的看法,只怕立時就會演變成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批評。當着這許多高級領導幹部的面,大家都下不來臺。
榮啓高嘴角一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尚老,時間也不早了,我看這個彙報會暫時進行到這裡吧。請尚老和調查組的同志們先休息,明天再去彥華,實地瞭解真實的情況,好不好?”
眼見會議氣氛即將失控,作爲省委書記,榮啓高自然要站出來“調停”。第一次彙報,就鬧個滿擰,接下來的調查工作,還怎麼展開?
尚爲政黑着臉,不發一言,稍頃,才緩緩點頭,臉色略略緩和下來,說道:“那好吧,榮書記,先就這樣安排。”
榮啓高說得對,還沒有去彥華進行實地調查,第一次聽彙報就大發雷霆,似乎也有悖調查組的“公正”。以他尚爲政的身份地位,還是不要授人以柄爲好。
“好的。”
榮啓高微笑應答。
尚爲政又點點頭,站起身來,率先離開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