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之弗裡艾爾帝國,南域】
居於火源北方的人們總是想象着南域,那必然是如十輪烈日懸而不落一般,大漠爲湖海,岩漿爲川澤。
然而清揚每一次南下,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是人間仙境,哪怕皇家園林都是臨摹不出來的。
南域的小鎮碧水環合,四面成蔭。尤其是林立的山峰,一片片突兀地從綠潮中刺出來,彼此聯立。遠近交疊,彷彿它蜿蜒的山谷間飽含無限的情趣,鋒利與豐滿並存,氣勢與溫情共允。
而正因爲火源南方和地源的北隅以青山爲界,邊境的貿易並不頻繁,生活並不富裕,鄰里之間不問國籍官爵,情同一家;又深林廣佈,人煙寥寥,清揚總是想着,倘若自己有福氣能安度晚年,便要在南方躬耕。
南域的人民多多少少認得他,孩子們也從小聽着他的名字。清揚且不說是當代火源的一度王爵,在政治上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雖然他在朝野樹敵不少,但是人民不談政治,他們只知道,在如今混亂不堪的北方,清揚是正直的臣子,是關切着他們的好人。
“子清兄!你算是來了。上回咱倆約好的地方,我可住了三宿也沒見着你。”一名布衣男子挽起袖子,腳裡踩着黑兮兮的泥巴走來。
子加上姓名,是火源人習慣的尊稱。爲了簡便,後來就慢慢省去了名字後邊的幾個字,只留第一個字。
“那一回火皇臨時更改了南下的時刻。不過沒關係,今晚我自罰五杯!”
“好!我這就把那陳年老酒端出來,我看呀,你這一副書生的相貌,不用一口就能醉倒咯!”
“子清哥哥!子清哥哥!”突然一個小女孩從屋子裡跑出來,大聲地叫嚷着。
“噓!別嚷,對子清哥哥要有禮貌,懂嗎?”男子把女孩拉到面前,笑着說道。
“哎呀,這是小年嗎?我都要認不出來了!”清揚微笑着低頭看着她。他金色的短髮在柔和的陽光下,就像被籠罩了神祗的光輝。一襲純粹的黑色錦緞,似要和濃密的樹影融爲一體。錦緞間不經意露出粗麪的墨綠長袍的袖口與下襬。他的兩耳掛着小巧的銀色耳墜,不知道爲什麼,右耳的那一枚上鑲嵌了一顆精心打磨的碧綠色寶石,還懸下幾支銀質的流蘇。不多的裝飾,反而讓人覺得樸素、親近,又不失尊貴。
“小年,讓子清哥哥看看你給他準備了什麼禮物?”
小女孩迫不及待地舉起一隻小拳頭,清揚笑着和年輕男子對視了一下,把手放在女孩的拳頭下面,感覺到有硬物落入掌中,才握起拳頭,保持着禮物的神秘感。
“子清兄,你什麼時候這麼不痛快了,還藏着掖着的。什麼禮物呀?”
“哥哥!”小女孩抗議道,“這是子清哥哥的禮物,不能給你看!”
男子假裝怨恨地捏了一下女孩的臉,隨即和清揚一同大笑起來。
“行啦行啦,快進屋坐坐吧。”
* * * * *
男子洗了洗雙手,爲清揚倒了一杯清茶。女孩自去玩去了。
“哎,到底什麼禮物呀,我還好奇呢。”
清揚:“不是說了不能給你看的嘛。”
男子瞪了一眼:“你聽她瞎說。快看看。”
清揚從口袋裡掏出禮物,原來是一條簡單的項鍊。項鍊上串着一枚青色的東西,清揚和男子湊近了看,才認出這是一隻手工雕刻的羊。
“青……羊?”
二人看着做工粗糙的雕刻,一時間沒得話說。
“戚,我還以爲她偷賣家產給你買了什麼定情信物哩。”
清揚又好氣又好笑:“話不能亂說。不過,我倒覺得這個羊挺好的。在北方的傳說中確實有青羊一說,還是頭祥瑞之獸,常常在災荒飢寒之時出現,驅散災氣祈福豐年。我要是真的能夠成爲青羊一般,此生也無憾了。”
年輕男子升起火,爲清揚熱着幾塊煎餅:“您太謙虛了。在火源人民的心目中,您是火源最尊貴的人吶。”
清揚挑了挑眉毛:“不敢當,若是火皇聽了可不得了。”
年輕男子嘆息一聲:“雖然咱老百姓什麼都不懂,也知道北方貴族和皇族鬧得很僵。除了您子清,誰還會關心老百姓的死活?王室挑選民間的美麗女子,派老百姓上懸崖山谷去採集稀有的礦石,在全國各地大修行宮。貴族徵用青壯年勞力來壯大軍隊,把年紀小的男孩女孩帶去當奴婢養,隔幾天派個人來威脅平民支持他們,這多少個勢力,叫百姓投哪一個好?我居住在這偏遠地方,纔好避一避。子清兄去哪裡都是被人馬簇擁着,哪裡知道百姓苦啊!”
清揚只是默默喝茶,眼神盯着桌子,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餅熱好了,子清兄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您就當我隨口一說。快吃吧。您明天就要啓程回帝都了,路上帶點乾糧吧,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東之弗裡艾爾帝國,青之境】
“清揚,此次南下,可有見着什麼稀奇之事?”
面前衣着極盡華麗的白髮男子似乎很隨意地問了一句。一旁的兩位侍女將清揚身上的披風解下,又端來一個裝着溫水的精美木盆。盆身有鍍金的紋案,似乎是飛翔的鶴之類的雕畫。
清揚將雙手輕輕浸入溫水裡,又用盆沿上掛的綢緞擦乾了手。侍女於是退去了。
“子燁殿下,您心裡比我明白,我有什麼可說?”火皇燁幕品着上好的茶,示意清揚就座,清揚卻仍然站着,並不挪動腳步。
無奈,燁幕只得放下精美的茶盞,輕嘆,起身拉過清揚的雙手,硬是把他按在柔軟的赤色座椅上。
“唉,若不是你,火源恐怕早就更新換代了。”
清揚神色微微一變,“子燁殿下……”
“行了,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你我之間,不需要太多禮節。”
“但是阿燁,你是火源的帝王!你必須振作起來。雖然你我都不知道這個國家還有沒有救,但是你生在帝王之家,哪怕再多爲人民做一點事……這是你的責任!”
燁幕平靜地望着漆紅的圓柱上華美的彩繪,搖搖頭:“我已經背了那麼多罪名。你看,賣國賊,叛徒,昏君,暴君,庸君……不差那麼一個亡國之君。所以啊,清揚,我們還是好好享受剩下來的美好日子吧。哪一天我們進了那些個貴族的監獄,我會懷念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清揚:“阿燁,……”
燁幕擡起一隻手,制止了清揚:“今日喝酒!不談政事。”
清揚欲言又止。看火皇眼中金光掠過,廳前貴重的簾幕霎時被白色烈火燃燒殆盡,鐘鼓齊鳴,簾幕後,三隊婀娜舞女緩緩步入清揚的視野;水袖起伏,身姿曼妙,倒映在他碧色瞳孔中。
燁幕:“來!歡慶子清揚南巡迴歸!”他瞧了瞧清揚絲毫不爲所動的冷漠面龐,便兀自笑笑,端起酒杯坐到清揚身邊,摟住他硬是把酒像灌毒藥一般給灌了下去。
清揚被嗆得不輕,然而燁幕舉杯一口飲盡剩餘的美酒,靠在清揚身上繼續看歌舞。
待清揚緩過來,回頭默默地注視着身旁放縱不羈的白髮男子。碧水青潭般的眼眸裡,沒有憐憫,沒有憤怒,沒有怨恨。
——阿燁哥哥,你看了麼……看了麼,那封古卷……
——……
——不可能……我們的國家,那些麻木的、愚昧的人民,那些爲眼前蠅頭小利就棄去一切道德和原則的地方一霸……那些與皇室冷眼相對的貴族……他們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們這個國家爲什麼會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知道嗎……知道嗎?你的父皇,他知道嗎!
——……
席地而坐的白髮少年擡眼,同情地看着面前金色短髮的男孩。他輕輕握住他的手腕,能夠感受到他的身體在劇烈顫抖。
——我無能爲力。
他沉默了片刻。
——等到我以後做了帝王,你以後要做我的臣子。
我們一起。
好嗎?
清揚閉上眼,聆聽着歡慶的皇家聲樂。那聲音“轟”、“轟”地在他的耳腔中迴盪着,湮沒了記憶裡兩個少年惶恐又堅定的話語,湮沒了青之境富麗堂皇的宮殿廟宇,湮沒了火源大地的一切苦痛和艱難,湮沒了他肢體。重重疊疊的迴音從四面向他逼迫過來,又似乎在他的思念中飄飛出很遠。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飛向某個陌生而空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