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年前。
章至最終是從醫院裡醒來的。
說是當日昏迷在了出租車上,怎麼叫都叫不醒,司機嚇壞了,連夜將她送到了醫院裡去。
在醫院裡檢查是心臟高速跳動,腦電波極其紊亂。
不斷的說着誰也聽不清的夢話。
醫院緊急治療無果,放在了重症監護室裡觀察。但是沒想到她自己醒來了。
她告訴大夫,自己只是被夢魘住了。是癔症。
嗯,解釋不清楚的病因,反正醫院也會同歸於“癔症”的。反正什麼都可以往癔症上推,畢竟人的大腦是科學始終無法搞明白的東西。
離開了醫院,章至驚奇的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失憶。
清清楚楚的記得兩年前和李真的點點滴滴,記得李真還在杭城郡的事情,也記得那時候還在上高中,然後爲了他,開始拼命學習的自己。
也記得最後一次做夢,胸口多了個印記。也記得失憶了兩年,一直在灞橋守候。
最終在那裡重逢。
她是真的怕了失憶。
失憶兩年真的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折磨。她不願意再經歷了,還好,這一次沒有再失憶。
“這一次還記得,那是不是說,又可以恢復之前的夢中相連了?”
章至呵呵一笑:“雖然有點像是精神戀愛,但至少沒有把他從我的記憶裡剝奪走。聊勝於無。”
坐在回學校的地鐵上,回想至此,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自言自語。
‘轟轟轟’
地鐵的轟鳴聲在耳邊響起,章至深吸一口氣,心裡滿足極了。
坐在章至旁邊的是一個約莫八十多歲的老頭,白色頭髮極其稀疏,手中正拿着一本《博弈論》認真的閱讀。
章至不禁對這老人有了些好感,活到老學到老啊。因爲之前幫他瘋狂的攝取知識,所以她也開始喜歡知識了,也喜歡有知識的人。
章至笑道:“老爺爺,‘囚徒困境’的博弈模型裡,支付矩陣有三種模式。如果換算上人心,最後一定是達到納什均衡的。這本書裡武斷的給出結論是優勢最大化,兩人都無罪釋放。其實是一種極其理想化的答案。而事實上,這個問題博弈模型是沒有答案的,會出現四種答案,哪一種都是有可能的。博弈論不會這麼武斷,您這本書是盜版的。”
老爺爺合上了書,笑着看了章至一眼:“有文化。”
“哈哈,比不得老爺爺您。”
章至笑着說,她心情好極了。沒有人剝奪她的記憶,這就是最好的狀態,是幸福感得到了強烈的滿足。也樂意多說兩句話。
老爺爺將書裝進口袋裡,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我應該快到站了。”
章至微微咋舌,好有錢的老人。腕上帶着的是一個百達翡麗的鑲鑽手錶,章至叫不出名字,但稍有涉獵卻知道這款表的售價似乎是在將近三百萬……
“啊。”
章至有些疑惑,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奇怪的老人會突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是很奇怪。
看起來八十多歲的年紀,在看盜版的博弈論。
帶着三百萬的百達翡麗,卻做地鐵。
看看手錶,卻告訴自己,他要到站了。
老爺爺笑了笑,拍了拍章至的腦袋:“我在小寨下車。還有一分鐘的時間,有些話想對你說。”
章至更加的疑惑,時間的觀念如此準確麼?下一站確實是小寨,但是他怎麼知道還有一分鐘?
“我說,你聽。”
“嗯?”
“是經常會做奇怪的夢吧?”
“你……”
章至渾身僵直站了起來,瞳孔縮放間,只覺得這個老人無比神秘。
“不用問我怎麼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呢……”
老人眼裡忽然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我曾經有過一個機會,但是我沒有抓住……終身未取,我希望在我正常老死之後,能夠圓滿曾經自己內心的遺憾。但是我知道這其實不可能了。年輕人。”
章至呆呆的看着他,字字誅心。每一句話章至似乎都能聽懂這其中的含義。
老人嘆口氣,又笑道:“其實這個世界存在着一個共聯性。”
“什麼是共聯性?”
“你有沒有假設過,夢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
“似乎是某種靈魂的契合,也許是靈魂的神遊。這種機緣巧合選擇了你,其實更應該需要去珍惜。抱歉我說話有些混亂……”
“我能聽懂。”章至攙扶着他,莫名的想到了灞橋那一夜,來自靈魂深處的觸摸,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她有些驚醒了。夢境能夠跨越時間的長河而連接在一起,這是否說一萬年的跨度,在時空的河流之中是能尋找道一個貫穿的線性?如果夢能相連,那是否理論上說,靈魂也能相見?
是死後纔可以的麼?
老爺爺笑着說:“我們這些不知道跨越多少長河,才機緣巧合碰上的人,是該珍惜這種緣分的。因爲,其實在我們過了年齡中一個特殊的階段之後,就不會再做夢了。”
“什麼?”章至愕然:“不會了麼?”
老人眼眶有些泛紅,卻還是笑道:“不會了。也許當年齡到了某一個臨界點突然有一天,夢就斷了,徹底的斷了。記憶留在你的心中更加痛苦,因爲再也達不到靈魂的契合了。很遠很遠的時間劇烈,就成爲了真正的永久的距離。”
“會在什麼時候斷?”章至急忙的問:“我又該如何才能真正的見到他?”
老人的眼淚流了出來,笑着伸手抹了抹淚水:“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一個有意義的地方,也碰見了一個和我們這種人一樣的人。當時我有你這麼大,而他的年齡,和我現在一樣大。我現在和你說的這些話,他當時也對我說過。但是當時的中國在動盪的時期,一日三餐都不果腹,到處都在打牛鬼蛇神。我又怎麼會去較真一個夢呢?我又怎麼會去較真一個奇怪的老人,對當時年少的我說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章至拿出了紙巾,心中酸楚,幫這個老人擦眼淚。
他此時已經淚涌止不住了。
老人顫抖着聲音說:“所以我錯過了。我用了十年的時間去錯過。然後又用六十年的時間想要找回。我現在八十五了,應該要用最後的時間去遺憾……今天我在這裡,把幾十年前別人對我說的話,再轉告給你。姑娘,不要錯過。那也許……真的不僅僅是一場夢。”
章至眼眶一紅,莫名酸楚。
‘乘客朋友們,小寨站到了……’
“我該走了。”
老人用章至手中剩下的紙擦乾眼淚,顫顫巍巍的下地鐵,忽然回頭又說了一句:“在有生之年,做有意義的事情。這樣就不會遺憾。即使最終死亡了,也許在死亡的前一刻也會給自己的內心留一絲懸念。你不用擔心,從此你們再也不會失憶……其實失憶是好事。”
“什麼是有意義的事情。”
章至追出去問。
人山人海,已尋不到他的蹤跡。
昨夜,時隔數十年,他再次做夢了。他在昨夜夢見了今天地鐵裡的場景,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捧着一本書坐在地鐵上,沒有下過地鐵,從早上就一直坐在那個座位上,坐到現在,只爲了對章至說一分鐘的話。
章至不知道這些。
她只是在想,究竟什麼是有意義的事情?
靈魂可以跨越時間的長河麼?
這是一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