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蕭秦終於上了岸,在一片彼岸花中見到了雲徊。遲疑着不知該如何開口,蕭秦只是久久凝視着雲徊的背影,而明明知道蕭秦就在後面偷偷地看着自己,雲徊卻也不說破,依然裝作渾然不覺的樣子。不知道這個擺渡人究竟想要找自己做什麼,雲徊在心中暗暗好奇。
“你爲什麼不願轉生?”沉默了許久,蕭秦終於在雲徊身後開口。
“我是不是願意轉生,和你這個擺渡人難道還有什麼關係?”沒有回頭,雲徊毫不客氣地反問蕭秦。
“沒有關係。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當我從來沒問過你好了。”在雲徊處碰了個釘子,倒也在蕭秦的意料之中。不等雲徊繼續說話,蕭秦轉身就走。
“等等……”雲徊卻突然開口叫住了蕭秦。“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早就知道了蕭秦一直在偷偷觀察自己這件事,他其實也一直都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蕭秦。
“是嗎?大概是你記錯了。”壓低了帽檐,蕭秦繼續向着他的小船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的記憶絕對不會有錯。”雲徊這樣說着,竟然衝上來攔住了蕭秦。
“你既然不願意說清楚,又何必要我一定說清楚呢?”蕭秦冷笑了一聲。帽檐雖然遮住了他鼻子以上的表情,卻遮不住他那微微勾起的嘴角。
“哼……”雲徊被蕭秦的話問住了,但卻也不願意就此放開蕭秦,兩個人就那樣僵在了原地。
“我還有亡魂需要擺渡,可沒有你那樣的閒情逸致。”甩開雲徊,蕭秦已經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之舉了。早就該料到雲徊不願意對自己說實話,那自己又何必要多此一舉?
“如果……你能告訴我,我們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我倒也不是不能告訴你我徘徊於此的理由。”雲徊不急不慢的聲音讓蕭秦停住了腳步。
“但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感到雲徊比雲崢還要更難對付幾分,蕭秦雖然停住了腳步,卻並沒有回頭。
“這種事情……難道有什麼必須要撒謊的理由嗎?”雲徊微微皺了皺眉頭。此刻,他已經不再是君王,甚至不再是任何人,而不過是一個徘徊着的亡魂。不必顧忌生前必須顧忌的種種,不必考慮什麼影響與否,如果說活着的時候爲了地位、身份等種種因素而不得不選擇撒謊,現在的他卻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撒謊的理由。
“說得也是……”蕭秦似乎已經開始動搖了,他實在是太想要知道雲徊徘徊在此處的理由。“我……曾經見過你,受了你弟弟雲崢的委託……”不管雲徊是不是撒謊,蕭秦都知道自己必須先選擇誠實。
“哦?如果你要是這麼一說,好像還的確是這麼回事……”雲徊轉而走到蕭秦面前,卻因爲那壓低的帽檐而沒法看清蕭秦的臉而產生出了強烈的懷疑。
“那不如就讓你看個清楚好了。”彷彿知道雲徊的意圖一般,這樣說着的蕭秦一手拿下了頭上的帽子,讓雲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臉。
“我想起來了。”雲徊慢慢點頭。“這樣的一張臉,只要見過一次,本應該就絕對不會再忘懷纔是……”雲徊喃喃自語,琉璃色的眼珠盯着蕭秦。“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好了,我在這裡徘徊着也不肯轉生的理由。我想要再見到我的弟弟,想要親口對他道歉,而不是通過任何人之口來轉達。我想,只要我在這裡等着,應該遲早有一天會見到他。”
“這就是你的理由?”蕭秦被雲徊的理由震驚了,久久也不能發表出任何評論。
“不錯。還真是矛盾呢……想要快些見到他,好早日完成自己的心願獲得解脫,但又想到如果在這裡見到他就說明他已是不在人世了,又有些害怕見到他……”說起雲崢,雲徊的那張臉似乎生動了許多,也讓蕭秦明白雲徊說的應該都是實話。
“既然你還當他是你的弟弟,又爲什麼要那樣對他……”看到雲徊這樣的態度,蕭秦是真的有些不能夠理解雲徊曾經的所作所爲了。本以爲他們兄弟之間早已恩斷義絕,否則雲徊也絕對不會一再地想要殺掉雲崢以斬草除根,卻沒有想到雲徊竟然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怎麼,你知道我和他的事?”蕭秦的話一出口,雲徊就明顯聽出了問題,琉璃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蕭秦。
“我當然知道。”面對雲徊那有些駭人的目光,蕭秦沒有絲毫躲避的意思。“因爲我正是他的國師。”
“國師?”似乎是覺得有趣一般,雲徊微微眯起了眼睛。“難道說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他竟然還會相信什麼人嗎?還真是不長記性呢……”像是有些恨雲崢不成器般,雲徊發出了一聲冷笑。
“談不上相信不相信,不過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罷了。”這樣說着的蕭秦卻突然感到心頭好像突然壓上了一顆千斤大石一般,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明明自己已經沒有了肉身,按理說也應該絕對不會生出好像這樣痛苦的感受,可這如此分明的痛苦究竟又是怎麼回事?
“那麼,你現在到了這裡,想必也是與他有關了?”雲徊上下打量了蕭秦一眼,微微揚眉,又饒有興味般勾起了嘴角。
“不錯……”雖然也許雲徊的猜測和事實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想到自己之所以會在這裡擺渡卻也的確是拜雲崢所賜,蕭秦也就點頭承認了。
“帝王家中的黑暗,是遠非尋常人所能想象的……能夠獲得的利益越大,才更加能夠引起人們相互爭鬥的慾望。就好像你只有一個銅板的時候,其實並不算太介意這銅板會不會還有誰與你分享,因爲它並不能買到什麼像樣的東西。但若是你有整個國家的時候,就絕不會想要和任何人分享手中的權力一樣。”
像是想要轉移話題一般,雲徊慢慢轉身背對蕭秦,幽幽嘆息出聲。“雖然有推卸責任的嫌疑,但有些時候卻也的確是身不由己……縱然你對別人仁慈,他日別人對你殘忍的時候卻絕對不會因此而手下留情半分。”
“在我看來,你說的一切都的確不過是藉口,”蕭秦冷哼一聲。“說什麼身不由己,不過都是因爲貪慕榮華,怕死貪生。”
“你說得倒也不錯……若是連死都不怕了,也就的確不會做出像我曾經做過的那些事來。但這世間能夠看得如此透徹的人又有幾個?還有就是你自己心中最看重的東西,可是願意和人一起分享?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理由,至於你怎樣看我則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說完了自己想要說的話,雲徊走進了那片花海之中,再也沒有回頭看蕭秦一眼。
“這兄弟二人的脾氣倒還真有些相似……”雲徊雖然已經走遠,他說過的話卻在蕭秦耳邊反覆迴響。“你可心中最看重的東西,可是願意與人一起分享?”口中小聲重複着雲徊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蕭秦想起了自己的師父。雖然不願意,但只要師父高興,他再不願意也可以和段破塵一起分享師父的愛。那麼雲崢呢?他願意和人一起分享雲崢嗎?
“絕不可能!”心中已經有了確定無疑的答案,蕭秦重新戴上了帽子,走向了他擺渡用的那隻小船……
雖然心中多少已經對戰役的艱苦有了準備,柔朱國國王的幻影兵還是讓雲崢嚐盡了苦頭。敵人可以攻擊自己,自己卻根本無法找到攻擊的目標,這樣的情況也讓棲雲國的將士倍感泄氣。戰局膠着,更可怕的是自己的士兵已經喪失了鬥志,雲崢漸漸開始爲最壞的結果做起了打算。
“幻影也是影,所以自然也要依靠光線,只要沒有了光,影自然也不復存在了。”丁又這樣對雲崢說的時候,眼睛裡正發着光。“在下用黃砂將光線遮蔽,那幻影自然就無法出現,陛下也可抓住時機,儘量消滅敵人。”
“但你卻也不能將日光一直遮蔽……”丁又絕妙的主意卻並沒有讓雲崢振奮更多。
“所以……在下這也不過是緩兵之計,但總強過坐以待斃……”雖然有些不明白雲崢爲什麼突然變得如此消沉,但即便勝利的希望極其渺茫,丁又卻還依然保持着少年的朝氣。
“就依將軍所言。”並不想打擊丁又的熱情,雲崢只覺得自己的年齡明明並沒有比丁又大上太多,心卻滄桑了不少。雖然此時的心境倒更像是個垂老等死之人,但自己不也曾一樣有過少年風發的意氣?如果沒有那些許輕狂和飛揚,又怎能被稱爲少年呢?
戰爭從盛夏一直持續到入秋,如果不是因爲丁又,只怕棲雲國早已敗北。但丁又的一己之力卻也畢竟有限,還不足以扭轉乾坤、決定勝敗,預感到前途兇險的雲崢找到了古泰。
“你走吧,現在偷偷溜走的話,或許還來得及。”在火紅和橙黃相間的楓樹林中,在那一地金色、赤紅的落葉的映襯下,雲崢的眼睛看起來比秋日的晴空還要更藍。
“你這算是什麼意思?”古泰的目光從雲崢的臉上移開,追隨着那正片片飄落的楓葉。
“好意。”雲崢微微仰頭,看向了碧空。“走晚了的話,或許就來不及了。”
“你這算是在交待後事嗎?我還以爲你就算是死也要拉着我一起呢。”古泰勾起嘴角,看起來卻不像是在笑。
“你是潛在的敵人,只在我活着的時候。如果我死了,你是成王也好,爲寇也罷,都不再和我有半點關係。”雲崢微微一笑,伸手接住了一片悠悠盪盪,在風中飛舞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