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玉起身回到自己的軍師帳篷內,洗漱躺下,卻是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心中納悶,她今天一早就指揮佈陣,又和百鬼激戰一場,費心費力,晚上還要因爲面具的事情對付軒轅昊天這隻笑面虎,早就累了。可這會兒偏偏身子疲累,內心卻出奇的清醒。
夜漸漸深了,白日裡呼嘯的風聲也沉寂下來,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映得帳內一片柔和的淺淡亮光。靜靜數到第一百片雪花落在帳頂,東方玉實在躺不下去了,她一向情緒波動不大,今天居然可以失眠,真是越來越幼稚了,唉。
嘆了口氣,東方玉起身披了個斗篷,取出竹簫,身形一閃,直接向軍營東北角的偏僻山丘而去。身形飄逸,踏雪無痕,好像夜遊的仙人,轉眼就沒了蹤跡。
山丘上有一座破敗的小亭子,孤零零立在雪中,頂上乾枯的茅草艱難地在積雪下探出頭來,瑟瑟抖着。東方玉站在亭中,伸手接了片雪花,看它在自己手上融化成小小的晶瑩水珠,又無聲滑落。
呼吸了下夜裡新鮮卻帶着寒意的空氣,東方玉執簫在手,緩緩地開始吹奏,曲調婉轉悠揚。有雪花和着簫聲,悠然飄落。
這首曲子,叫忘相思,是柳如詩所作。取義相思不如相忘。
柳如詩,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的美麗女子,她的孃親。
東方玉凝望着茫茫雪地,思緒隨着悠悠簫聲飄散。她前世是個孤兒,自記事起就被當做殺手來培養,各種殘酷的訓練和任務,迫使她冷心冷清,無喜無悲。
最初的時候,她還會因爲任務需要,在不同場景中扮演各種角色,短暫地演繹一下喜怒哀樂,離合悲歡。角色不同,目的卻是一樣的。但她只是個殺手,在不同人的生命中匆匆路過,只餘下一個自己。
後來年齡漸長,技能和手段越來越厲害,很少再有需要僞裝掩飾的時候,她也懶得演戲了,每次都是出手必殺,乾脆利落。別人都說她平靜,其實只有她知道,那是死水無波。
那種生活,就像一具森森白骨,雖完整,卻沒有鮮活的血肉和生命。
不由覺得好笑,二十年人生歲月中,倒有十多年是在努力殺人,以求保住自己性命。等她終於成爲頂級殺手,有大把的金錢和“自由”時,卻沒了當初那份心情。
命還在,心卻死了,何等可悲?
樂器中笛聲清脆而簫聲沉厚,經東方玉吹奏,境由心生,更顯哀傷,透着沁骨的涼意,和無垠的寂寞。
聽得人心疼。
遠處,循着簫聲而來的慕容洛瑾正安靜聆聽,往昔的翩翩佳公子,此刻任雪花在身上落了厚厚一層,化了又落,竟似癡傻了一般不動。
是的,他在心疼,心疼這吹簫人的寂寞,惱自己只能靜聽,卻無能爲力。既然如此,就陪着她一起寂寞好了。
破敗的小亭子裡,東方玉仍是長身玉立,任周身雪花飄灑,寒氣繚繞,淡然吹奏着,曲調悠長。
她一生寂寞,不成想可以重新開始,說真的,她對生活沒有大多留戀。要是重生後還是原來的樣子,真的寧肯不活這一世了。
想到那個女子,從她有意識起,就一直能聽到她用柔軟清麗的嗓音,對腹中孩兒進行胎教,讀各種詩詞歌賦,講一些朝堂江湖的趣事,甚至還找一些類似《笑林廣記》的笑話來讀。夜晚,則常常對着腹中胎兒嘆氣,無奈又堅定:“好孩子,無論如何,娘都想生下你。將來要是受了苦,千萬不要怪娘,好嗎?我的孩子。”東方玉輕輕動一下以示迴應,她就歡喜得不得了。
只是那女子的聲音柔和卻總帶着難以言說的憂傷,雖淺淡,卻似刻入骨髓,難以消磨。日子久了,她漸漸知道,這憂傷,來自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遙遠海島。更多的,來自那個叫南宮絕的男人。
那女子給了她全部的愛,她感受得到,也因此接受接受了新的身份。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有一個孃親,愛着自己。日復一日的關懷,終於讓蒼白骨架的血肉漸漸豐滿,有生命的力量緩緩流動。
她也順應自己心意,重新過了一個童年,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樣,天真快樂,嬉笑玩耍,奶聲奶氣地叫着孃親,看那女子一臉幸福的笑,將所有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悲愁,一點點剔除。
然而這種日子,都終結在那年的雪山深處,一切的歡喜和關愛,一切罪惡和愁苦,目眥欲裂的憤怒和掙扎,玉石俱焚的慘烈和決絕,都掩埋在皚皚白雪之下。
從此生命裡刻骨寒意和森冷,伴着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雪越發大了,寒意逼人。東方玉嘴角緩緩浮出一點笑意,望向茫茫飛雪,孃親,你不用愧疚,畢竟我們當初,都沒有更好的選擇。
這個決定,我並不後悔,所有的後果,我也樂意承擔。
惟願這短暫一生中,可以快意恩仇,活得瀟灑恣肆。
前路如何渺渺,有多少艱險,她並都不懼怕,畢竟習慣了一個人去面對,只是每到深夜,漫天匝地的寂寞,如野草瘋長,在內心深處,不爲人知的角落。只能獨自排解。
幸好,有師傅,有古靈精怪的師姐,還有冷似冰塊的師妹,人世間百態橫生,終有值得留戀之處。
低咽的簫聲漸轉平靜,如冬日清晨,暖陽出,雪水融,潺潺流淌,聽得人心中平靜,有淡淡的暖。一曲終,只留餘音嫋嫋。
東方玉放下簫,回過頭,看向那個“偷聽”了好一會兒的人,很平靜地說道:“慕容將軍,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