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晚亭站在山崖上向南遠眺, 眼波淡漠如水。
那裡是大胤。
在那裡,他度過了這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
他被稱作“神童”,他是天之驕子, 所有的人都喜歡他, 羨慕他。
然後, 十五歲那年, 一夕醒來, 一切不復存在。
終於知道爲什麼自己體弱多病,爲什麼自己一到滿月就疼痛難忍,爲什麼自己……記憶裡總有着揮之不去的陰影。
因爲, 他根本就不是季家的幼子,他是抱回的棄嬰, 季家拿他做藥罐中血毒, 和他一樣的孩子很多, 活下來的卻只有他一個。
那些看似愛着他的,將他拋棄, 那些看似尊敬他的,將他踩進泥裡。
他無數次的痛恨着世上的一切,恨着季家那些虛僞的面孔,恨着那些矇在鼓裡奉承他“天資聰穎”的人,甚至……恨着依然苟延殘喘着的自己。
忍了四年, 潛伏了四年, 將血與恨深深埋在心間, 然後, 抓住機會, 一把大火,將季府燒了個乾淨。
那年, 他十九歲。
蒼白病弱的少年,站在城外的山上,看着那燒盡半邊天空的大火,一邊狂笑,一邊流淚。
那些無比殘忍的舊時光被拋在身後,他用近乎瘋狂的姿態投入到生命中去,他站在西武二皇子的身後,陰謀詭計,刀光劍影,毒酒鴆藥,一地血光。
季晚亭微笑,他的眼神如水一般溫和,系在手腕上的青色手巾安靜的垂下。
他什麼都經歷了,什麼都不曾害怕,世人有的愛他,有的恨他,然而,他早已不在乎了。
一隻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季晚亭轉過身,看見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近乎寵溺的摸了摸他的頭髮。
少年有着異常精緻的五官,眼神卻有些茫然純真,喉嚨裡發出輕微的,不成掉的聲音。
那是他的貼身護衛。
也是一個被中了血毒的棄嬰,從小被季晚亭撫養長大。
“小墨看見了什麼?”季晚亭輕輕摸着少年有些凌亂的頭髮,心中微微嘆息。
小墨是十五年前他潛入大胤追查血毒來路時救下的,季家爲大胤皇室效力,暗中調製血毒,季家倒了,大胤皇室卻還在,血毒這種骯髒的東西,也就一直流存於世。
救出小墨的時候,這個孩子已經中了兩年血毒,毒深入骨髓,這輩子都去不掉,而且,他也永遠不再能說話。
季晚亭憐惜這個小獸一般單純兇狠的孩子,將他帶在了身邊。
少年認真的比劃着,季晚亭的眸光漸漸沉下來。
小墨告訴他,山的那一邊,有人在朝這裡接近。
他們被跟上了。
季晚亭閉上眼睛。
這兩天一直跟在自己後面的殺手耐心的將他的護衛一一除掉,他們冷靜,利落,訓練有素。
很明顯,自己的身邊出了奸細,他的行蹤被泄露了個乾淨,而“風雷”這次,大概也是掉轉矛頭來對付他的。
殺掉了潛伏在身邊的奸細,身邊也只剩下小墨一個人而已。
季晚亭覺得很疲憊,那個人跟了他十年,救過他兩次,他一度以爲那是自己最忠心的部下。
是他莽撞了。
只是,他很奇怪,和“風雷”打交道並不是第一次,據他了解,“風雷”近兩年重新興起,幕後的支持者,就是離國的大皇子。現在的“風雷”可以說是大皇子的一顆棋子,而離國大皇子和自己是盟友,自己手上還捏着他的把柄,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風雷”竟敢要自己的性命。
然而,他沒時間想了。
少年的臉色已經有些焦慮,他不停的扭頭看着季晚亭,無聲的催促他快點離開。
“怕了?”季晚亭低低的笑起來。
少年又扯了扯他的袖子,比劃着,精緻的臉上帶着一絲認真的神氣。
“小墨你要保護我嗎?”季晚亭好像看到了什麼好笑的東西一樣,眼神裡帶着點戲謔。
少年鄭重其事的望着他,眼神裡滿是嚴肅。
“那我們就不躲了,反正也出不去,不如讓我們看看,風雷爲了對付我,到底派了什麼人出來吧。”季晚亭替少年理了理衣領,淡淡的道。
那一瞬間,純黑的眸子裡帶了點茫然和不知所措,然後,少年衝季晚亭點了點頭,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擋在了季晚亭的前面。
十七歲的少年,肩膀還有點單薄,和季晚亭一樣蒼白的臉色,年輕的眼眸中卻閃着血一般的光,他周身有着狼一般兇狠凌厲的味道。讓季晚亭不由得一愣。
剛剛撿到他的時候,不過是一個瘦弱孩子,只是在一羣慘兮兮哭歪歪的孩子羣中,一聲不吭顯得有些特殊,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才留在了身邊。
什麼時候,已經長這麼大了呢?
堅韌,凌厲,野性未馴,讓他咬上一口,恐怕,真的會很疼呢,就像西武的野狼一樣。
季晚亭有些走神。
瞥見少年一臉認真的樣子,他又不由得一笑:這小子,就算是狼,也依然還是個沒長大的小狼崽子,沒了他的照顧,恐怕還是沒辦法在這個冷酷的世上獨自生存下去。
“在我面前充什麼英雄,誰需要你保護,啊!”季晚亭忍不住笑罵道,將少年的頭髮揉了個亂七八糟。
少年明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委屈,扭過頭去不理他,卻依然將匕首穩穩的橫在胸前。
山的那一邊,人影已隱約可見。
“只有一個人嗎?看樣子,是個高手。”季晚亭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讓我猜猜看,來的,是刀鬼還是斬夜?”
那孤傲的身影陡然加快了速度,幾個躍起,不過一瞬間,已出現在季晚亭眼前。
“啊,是斬夜。看樣子,風雷還是挺重視我們的。”
季晚亭溫柔的近乎安撫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狼崽子,你面前這個,可是相當厲害的狼王呢,害怕嗎?”
少年沉默着,斬夜也沉默着。
然後,刀鋒劃破冷冽的空氣,在雪光中如此的耀眼,幾欲奪人心神——
山道上,兩人一騎慢吞吞的前進着。
“謝天驕,我有點餓了……”江舒雪的聲音傳來。
“忍着!”
“喂,你什麼態度啊!”
“江大小姐,你可是殺手,求你拿出點殺手的風度來好不好,不要老在我耳邊吵來吵去的。”謝天驕扭過頭沒好氣的道。
“殺手也是人啊,殺手餓了也要吃飯,我餓了我餓了我餓了!”某人開始耍賴,在馬上扭來扭去。
踏影停下腳步,很不滿的打了個響鼻。
“……”謝天驕臉紅了,咬牙切齒道,“男女授受不親,手拿開,別摸那裡!”
江舒雪一下子興奮了:“哇,原來你怕癢啊,嘿嘿,這下有你瞧的。”
她的手不老實的去掐謝天驕的腰:“癢不癢?怕不怕,還敢不敢吼我?快說!”
謝天驕扭過身子去打她的手:“叫你別亂動,這是在馬上呢,小心掉下去。喂,還來,你一個女孩子,羞不羞啊,雲瀟怎麼會看上你這種……”
話還沒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已經抽在謝天驕臉上。
謝天驕被打暈了,傻愣愣的看着突然翻臉的江舒雪。
“關你什麼事,給我閉嘴!”
“……”謝天驕捂着半邊臉,張大了嘴,
半晌,他大吼一聲:“靠,你居然敢扇我,老子怒了!”
話音未落,他一個餓虎撲食,兩個人在馬上打成一團。
踏影又打了個響鼻,見騎在自己身上的兩個人不理它,慢條斯理的啃了兩口雪,然後一尥蹶子,將兩個人掀了下去,顛兒顛兒小跑着到一邊歇着去了。
江舒雪摔的七葷八素,剛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巨大的身影朝她砸來。
“啪”的一聲,謝天驕臉朝地摔了下來,還好地上有厚厚一層積雪,不然一定會破相。
不過,謝少可沒心情去慶幸,事實上,他現在已經傻了。
怎麼說呢,他正好摔在了江舒雪身上。
然後,這個姿勢呢……那是相當相當的曖昧……
謝天驕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半天,然後——
江舒雪率先反應過來,她惡狠狠的瞪着謝天驕,一雙漂亮的眼睛幾乎要噴火。
“咯吱咯吱”的可疑聲音傳進謝天驕耳中,聽得人牙酸膽寒。
“我……我不是故……故意的……你……你……沒事吧……我剛纔……”他慌慌張張的雙手一撐,想站起來。
結果,唔,我們姑且還是善良的認爲謝少是太驚慌了沒看仔細,他的左手正好在江舒雪前胸——於是——
“你去死!”隨着終於爆發的怒吼,謝天驕被拍飛了。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是被拍飛的謝少的遺言。
江舒雪氣的眼睛都紅了,她爬起來就要去揍謝天驕,謝天驕見撞死不管用,連忙一邊道歉一邊逃跑,被江舒雪三步兩步追上,壓在身下一陣死扁。
謝天驕自知理虧,不怎麼好還手,被江舒雪打的齜牙咧嘴,只死命捂着臉,連聲哀求:“喂喂,求你別打臉,老子回去還要見人呢!嘶——你掐人!啊——”
好不容易等江舒雪打累了,放開他一屁股坐在雪地裡喘氣,謝天驕這才小心翼翼的爬起來。
“喂,你——”他剛開口,被江舒雪凌厲的眼刀嚇了一跳,摸了摸鼻子,訕訕一笑。
“我警告你,今天這事兒,誰也不許說!”江舒雪威脅道。
“今天發生什麼了?你放心,我啥都不記得了。”謝天驕拍胸口保證。
“哼!”江舒雪也爬起來,剜了他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
“那兒,我說,這麼找也不是個事兒,季晚亭那傢伙太狡猾了,這都兩天了,要是讓他跑了……”謝天驕跟在後面。
“等一下!”江舒雪突然停下腳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謝天驕挑了挑眉。
兩人小心的沿着山崖轉過去,頓時呆住了。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細碎的雪。
身後,是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染着血,一直延伸向遠處。
等喘息平定,季晚亭捂住傷口無力的靠在冰冷的岩石上。
黑色的岩石,白色的雪。
他咳嗽起來,嘴角帶出一絲血沫,胃部強烈的痙攣起來,尖銳的疼痛讓他幾近暈厥,手一軟,純黑色的劍“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
他活下來了,從“風雷”的修羅斬夜手中活下來了。
雖然如此慘烈。
“風雷”殺手的匕首幾乎是擦着肋骨刺進了他的胸口,雖然還不算致命,但若將匕首拔下來,他恐怕很快就會因失血過多死在這寒冷的雪地裡。
他很幸運,斬夜顯然沒有料到,他也是會武功的。
是的,季晚亭會武功,甚至不在斬夜之下。
雖然,他只出手過兩次。
第一次,救了還是皇子的當今西武皇帝,得到了信任。
第二次,重傷了斬夜,從這江湖最可怕的修羅手中硬是搶回一條性命。
可惜,沒有第三次。
小墨,那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那個有着和脾氣不相稱的柔軟頭髮的少年,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吧。
他親眼看見自己一手養大的少年兇狠的咬在斬夜的手上,將匕首捅進那個殺手的身體。
然後呢……
然後,他的右手被斬夜砍斷,鮮血濺了季晚亭一臉,那個少年被斬夜踢下了山崖。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季晚亭甚至詫異,在那種可怕的聲音中,他是怎樣保持着那不可思議的冷靜,在斬夜的刀揮來的瞬間,將劍刺進他的身體。
那個傷口並不致命,致命的是劍上染的毒。
劍上染得是他的血,有毒的血。
中了血毒,就算斬夜能逃得一死,也絕對沒有餘力再來追殺他。
只是可惜了小墨,那個狼崽子一般的少年,不過,中了血毒的人,註定一生痛苦,就這樣死去,也許反而會更好。
小心的喘息着,季晚亭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卡在肋骨的匕首上那森冷的寒意。
他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想找一個地方暫時藏身,他留在離國的部下幾天沒接到消息,也該找來了。
只要支撐到那一刻……
他伸手去拿劍,現在的他,身邊再也沒有人了,就像當初逃出季家那樣,只有他自己。
不,那時,他還有仇恨。
現在,卻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除了這把劍。
觸到劍的手指突然頓了頓,然後,將劍柄緊緊握住。
劇烈咳嗽着,胸腔一陣一陣的疼痛,季晚亭微微苦笑。
“看樣子,這次還真是倒黴呢。”
山岩的那一邊,大概兩百步距離的樣子,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呆呆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