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人山其實就是一片丘陵,海拔不過二、三百米,放在南方也就一小山包,但在地形廣闊的兩河一帶,卻算得上是大山了。這山雖談不上什麼高巍險峻,卻勝在溝壑縱橫、谷深林密,藏匿個幾百上千人,的確很難搜索。
故老相傳,上古殷商時,紂王殺比干於此,後人冤之,故名枉人山。而千年之後的這枉人山,再一次迎來了一大羣飽嘗苦難的“枉人”。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枉人山的一個深谷裡,這片以往人跡罕至的地方此刻卻是密密麻麻或坐或躺了一地的人,舉目望去,怕不有好幾千人。
狄烈就坐在高處一塊凸起的巨石上,默默無語地看着這羣劫後餘生的逃人,腦袋都快變成兩個大了。他沒想到昨夜艱險的逃亡僅僅只是個開始,真正令他頭疼的事還在後面。
人,是救了,但危險卻並沒有結束。南邊十餘里外,還有金軍大營虎視眈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惡狠狠撲上來,將他們一網成擒,打回原形。
而相較於隨時會出現的金兵而言,飢餓纔是當前最緊要的威脅。
這些宋人俘虜幾乎是身無長物,一路行來,都被充當役力,運輸金人從汴京掠奪的大量物資。每日勞力繁重,卻不得飽餐,加上一夜狂奔,飢疲不堪,一個個餓得前胸貼肚皮。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自發地三五成羣,滿山遍野搜尋食物。也不管什麼蟲鼠蛋卵、野果花莖,反正是能填肚皮而又不至於要命的東西一概吞下肚。
狄烈也沒什麼辦法,不要說別人了,就是自己,昨晚那點卡路里,折騰了一晚上,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如果這個難題得不到解決,不用金兵搜山,這些好不容易纔逃離虎穴的難民,又將再入狼窩,而且還是乖乖地自己送上門去。那樣的話,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了。
正傷腦筋時,卻見那少年工匠阿吉手足並用攀爬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個油布包,恭恭敬敬遞給狄烈,狄烈有些奇怪:“是什麼?”鼻端卻嗅到一股肉香,心中一動,打開一看,正是昨夜自己打包的肉食。份量明顯少了一些,但仍有半條羊腿之多。
狄烈呵呵一笑:“好吧,算是我賒欠你的,下次還你一條羊腿……嗯,是一整隻烤羊。”
阿吉搖頭:“這本就是狄大哥的食物,阿吉只是幫保管而已,不敢居功。”
狄烈對這心地實誠的少年頗具好感,笑着撫着他亂蓬蓬的腦袋:“那也要給保管費啊,一隻烤羊就是保管費。就這麼定了,改天一定給你。”
阿吉欣然點頭:“嗯,阿吉相信狄大哥一定能辦到。”
想不到這少年竟對自己有如此信心,狄烈只覺得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糧食啊糧食!可要到哪裡去弄可供那麼多人的糧食呢?
這時守在岩石下,以侍衛自居的魯老二突然跑來報告:“楊家兄弟回來了,好象有什麼情況稟報。”
楊家兄弟就是楊奮與楊折衝,這兄弟倆是西軍的哨探出身,雖然只是迪功郎(宋軍制五十四勳階中最末一等)的勳階的低級軍官,但從軍多年,與西夏軍、遼軍甚至金軍都有過交手經驗。尤其是哥哥楊奮,十五歲從軍,迄今已近二十年,幹哨探就超過十五年,當真是老探子了。
狄烈當然要人盡其才,直接安排這兄弟倆帶着跟他們一道逃出的幾名西軍同袍,前出至金軍營寨附近,監視金軍動向。眼下這兄弟倆急急忙忙趕回來,又會有什麼情況?
“金狗沒有追來,反而拔寨而去,大約在午時時分,營寨已爲之一空。只餘下不足百騎,由兩名蒲輦牌頭(五十人長)領着。一隊撒開大網,搜尋四散的馬匹,一隊則駐守在營寨——營寨內似乎還有部分物資未能運走。雖然有金狗哨騎四下逡巡,俺們沒敢靠得太近,但隔得老遠也可看出東西不少……說不準,就有糧秣!”楊折衝一臉興奮之色,金軍出人意料地放棄追殺,而且還匆匆退兵,解除了他們這數千逃人的安危,這本就已是令人驚喜了,而且還遺留下大批搶掠的物資,不足百人守衛。如果趁着夜黑風高,說不定能撈上一把,以暫解缺糧之厄。
狄烈對楊家兄弟帶回來的這個利好消息也很意外,金人什麼時候那麼好說話了?被折騰了一夜,又是放火又是爆炸,還趁機暴動逃跑了一大票子人,就這麼算了?該不會有什麼詭計吧。不過仔細想想,對他們這些普通百姓,實在用不着這麼麻煩,只要金人願意,派上幾隊人馬守住各個山口,用不着十天半月,就可以一個不剩全逮回來。這麼看來,昨夜的譁變,應該對這支金軍造成不小的損傷,士卒多有傷亡,戰馬大量逸散,加上兩名主將之一離奇身亡,使得這支金兵無力、更是無心再抓捕逃人,而選擇匆匆撤離。
現在的問題是,留下百餘金兵,儘可能捕捉附近逃散的馬匹還可以理解,卻爲何遺留下大批的物資呢?
那長相樸實,鬍子拉渣,神情沉默的老大楊奮,似乎看出了狄烈的疑問,低聲解釋道:“金狗從汴京掠取的物資甚衆,分幾路押解,俺們這一路押解的似乎是一些甲器軍械及部分糧秣。雖有數百大車及千餘騾馬挽拽,卻需大批人力牽挽。昨夜一場大亂,俘人死傷甚重,又逃出如此多之人……依俺猜想,金狗不是不想將所有的物資帶走,實是沒有足夠的人力了……”
狄烈讚賞地看了楊奮一眼,面露微笑:“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很好,金人沒有足夠的人手運送走全部物資——但我們有哇!這個忙,我們還是很樂意幫的。”
楊折衝也興沖沖道:“對極,咱們就趁金狗的援兵沒趕到之前,搶上幾車糧秣,然後逃離此地。”
楊奮輕嘆道:“搶糧俺不反對,畢竟若無糧秣,這兩河一帶千里赤地的,就算逃出去也是個死……只俺們人雖多,但能拉得出去搏殺的百不足一。以區區數十缺甲少械之殘兵敗卒,如何能從近百金狗眼皮子底下弄來糧秣?更何況這近百金狗中,至少有二十人是真正的女真韃子。只怕……”
提到女真韃子,就算年輕氣盛如楊折衝也不由得垂首握拳,切齒不語,更不用說他們身後那幾名普通的西軍士卒了。
狄烈“空降”到這個時代沒幾天,雖然知道在十二世紀初、中期,女真金人是幾乎橫掃大河南北,近乎無敵的存在,後世也有“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盛譽。但對於來自現代、經過嚴格訓練、見識過無數現代化武器的驚人打擊力量與世界各國精英軍人的狄烈而言,這些傳說實在太古老,對他毫無心理無壓力,完全沒有這個時代剛剛慘遭滅國之痛的宋人的“恐金”情緒。
所以狄烈只很簡單地說了一句話:“我們不需要那麼多人,就只有我,再加上你們兄弟倆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