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又重新低下了頭,也不知道此時她眼中的淚水會不會因爲低頭而掉落下來,蘇院長還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一雙稍些迷惘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孫玉民,似乎想看到他內心的想法一樣。只有懷中的初九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樣,乖乖地把頭靠在孫玉民的肩上,偶爾會叫上一聲“爸爸”,如果不是在看手上的這封信,孫玉民肯定會在女兒的小臉蛋上再親上幾口。
“這些天,我時常會想起南京城裡的那一幕,三個軍人擡着一個受傷的軍官進到醫院裡,到處向人求救,甚至是跪倒在我面前時,當時我就在想,什麼樣的人受傷了,會讓送他來的軍官到處下跪求救呀?我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這算是我們之間的第一眼吧,那時的我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受了重傷的男人,會是我以後的丈夫。”
看完這一段,孫玉民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的思緒也跟着回到了南京,回到了那一段難忘的記憶中,和陸曼的不同,他首先想到的是周洪,是周海南,是炊事班長老劉頭,是二營和二團陣亡的將士,是謝團長,是高副團長,當然不會忘記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這個焦急的小護士。
你沒有想到當時身負重傷的我會成爲你的丈夫,可是我在昏迷中所聽到的,那個不停呼喚着我名字的聲音,卻是深深地在心裡面紮了根。孫玉民喃喃自語,他記憶猶新,自己在醫院醒來時,看到的不是陳芸,不是鐵膽,不是虎子和文智,而是陸曼,這個對自己一生都產生了極大影響的女人。
“後來,南京城破了,跟着你一路走到了武漢,這一路上雖然只是作爲一個護士加醫生在照顧你,可不怎麼地,在某一天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不可救藥的愛上了你,而你卻是個名花有主的人,原諒我的任性,我真的不想去破壞別人的美好,可是我就是剋制不住自己,我生怕如果我不自私一些,將會後悔一輩子。從那一天起,雖然我沒有向你表白過,但是我每時每刻都會注意你,會爲你的笑而笑,會爲你的愁而愁。你是個男人,可能你感覺不到什麼,但陳芸感覺到了,女人天生就會這麼敏感。原本親如姐妹的我和她,因此有了些許隔閡,雖然談不上矛盾,但換作誰能容忍自己的好姐妹染指自己的愛人。後來你也看到了,我負氣而走,她也戀戀不捨地去往了延安。”
看到這兒,孫玉民總算是明白了,當時到達武漢後,爲什麼陸曼會一怒之下不告而別,而陳芸同樣是在生氣和失望的情況下去的延安。那時,自己還以爲是因爲拒絕了陳芸讓他一起去那邊,她才生氣和失望地,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傻。
“面見我父親時,看到你雖然被他錯認成我意中人,卻又沒有反駁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有多開心嗎?雖然武漢的冬夜是那麼寒冷,我躲在一邊偷聽你們談話時,凍得渾身發抖,可心裡卻是暖洋洋地。”
孫玉民臉上的笑容又多了些,他記得那一晚的事,更加記得那個讓他迷戀上的薰衣草枕頭。他很想對陸曼說,自己真正的喜歡上她,也是在那一天,要不然怎麼會衝動之下抱住了她。孫玉民還記得,自己摟住她時,雖然她在反抗,可反抗的力度並不是那麼大,或許她是願意給自己摟的吧。想到這裡,孫玉民臉上的笑容更多了一些。
“你要建野戰醫院我動用了所有的關係,還把自己的閨蜜蘇婷都拉到了部隊來,要知道前線的野戰醫院可是要比後方的醫院危險太多太多;醫院要藥品,我把自己所有值錢的首飾都給賣了出去,甚至是到哥哥姐姐面前撒嬌耍賴,爲的就是能幫你減輕一下身上的負擔。當一個人如此拼盡全力地爲了另一個人的時候,誰敢說自己沒有私心?我當然也有,所以當醫院籌建起來後,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在了你的身邊。玉民,你知道嗎,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那些日子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經歷。原本以爲我們將會一直這樣下去,可是沒想到,陳芸來了,她帶着她的使命來到了身邊。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知道她的身份,而這也正是我最猶豫的地方,因爲她是我的同志,我和她有着共同的信仰和目標。所以在她來到以後,我特意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可是,你知道嗎,每每我都在盼望着你過來看看我,可每每都是失望;而我忍受不住思念之苦,偷偷地去看你時,卻只看到了你對她的關心。如果那個時候,沒有蘇婷在我身邊陪伴我,沒有玉英妹妹在邊上支持我,我可能會支持不下去,當一個感情上的‘逃兵’。”
孫玉民的目光暫時從信紙上抽離了出來,他看向了蘇院長,想從她的眼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猶同是知曉他想法一般,蘇院長開口了,她說道:“小曼表面上看起來是個堅強的女孩,可實際上她和大家都差不多,她也會生氣,她也會吃醋,她也會心痛,她也會哭泣,她也會感到無助,她同樣需要男人的呵護。可是,她需要的你從來沒有給過她,你對她只有不斷地索取,而卻從來沒有給予過回報!”
蘇婷說話的聲音從剛開始的平緩,到最後直接就變成了嘶吼,哪怕她面對的是中將軍長,面對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她沒有一點害怕,更加不會感覺到後悔。
孫玉民自然不會因爲她的嘶吼而有所不悅,在他的心目中,蘇婷一直可以算作是自己人,有人會因爲自己人的怒火而生氣,而怪罪嗎?
如果說蘇婷的斥責怒罵收到了什麼效果的話,那就是孫玉民羞愧了,重又把目光轉回到了信紙上。
“爸爸,爸爸,媽媽真的走了嗎?”
孫玉民正準備繼續看下去,耳邊響起了初九奶牙牙的聲音。小傢伙本來是乖巧地靠在孫玉民的肩膀上,蘇婷的大聲把她嚇到了,她不明白這個先前還穿着白大褂的阿姨爲什麼會罵爸爸,
他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側頭對女兒說道:“媽媽不會走的,媽媽纔不捨不得離開我們初九呢。再說了,我們初九有那麼多人疼,有姑姑、有阿姨還有爸爸,還有好多好多的叔叔們,你看多幸福呀,就算媽媽不在身邊,我們小初九也會是高高興興的對嗎?”
小傢伙才兩歲,哪裡聽得懂這些,她只知道,在爸爸懷裡就是最快樂的事情,其餘的什麼都不重要了,她笑着說道:“我只要爸爸。”或許是覺得自己的這句話會讓小丫頭傷心,她居然看向了小玉英那邊,調皮地說道:“還有姑姑。”陳萊雖然是她親姨,可顯然地位沒有他們二人高。
小丫頭本來是一直低着頭,聽到這句話後,頭很快就擡起來了,還站起身,想要把她抱過去,畢竟孫玉民一手抱她,一手讀信不太方便。
可小傢伙似乎知道她要這樣做,兩隻小手摟得緊緊的,頭也埋到了孫玉民的肩膀上,生怕會被強行抱走。
孫玉民衝小丫頭努了下嘴,又輕搖了下頭。小初九在享受爸爸的懷抱,可他何嘗不是在享受着女兒的撒嬌呢。
蘇婷發泄過以後,儘管還在喘着粗氣,可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那麼的有恨意了,這也算是個小插曲了吧。
孫玉民重新把目光轉回到信裡面,細細地閱讀着,那往事就像是一幕幕電影一般,在他的眼前浮過。
“後來的事,我也告訴過你,陳芸得知我的身份以後,主動的離開了你身邊,成全了你和我。她是個好女人,是個好同志,是我值得信賴的戰友。所以在得到她的死訊時,我有多麼多麼的驚訝,有多麼多麼的內疚。這也是我爲什麼會如此憐愛初九,溺愛初九,把她當成自己親生女兒看待,甚至對她的關心超過了你,超過我自己的原因。”
這一段信裡所說的,孫玉民其實都清楚,也知道陸曼自打見到初九時渾身散發出來的母性,是因爲她真正的把這個可憐的小嬰兒,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她的內疚,或者說這是她用疼愛去彌補自己的愧疚,這些都沒關係,在所有人的眼裡,初九就是陸曼的女兒,陸曼就是初九的媽媽。
“玉民,如果不是發生了這個讓我無顏去面對你的事情,發生了這件天下所有男人都無法接受的事情,我真的願意繼續做你的妻子,做初九的母親。說到這裡,我還得先謝謝你,在知道我已經不是清白之身的時候,仍然選擇了寬容,仍然對我還是那麼好。在霍山的那些天裡,我自己都差點忘記了,自己曾經做出過一件讓你永遠蒙羞的事情。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該有多好呀,有着愛自己的丈夫,有着自己愛的女兒,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此吧。”
孫玉民重重地吸了口氣,他很想說,“小曼,人孰能無過,何況那個意外並不是你有意的過錯,你又何苦糾結於此呢。”可信裡面接下來所寫的,把孫玉民給徹底給驚呆了,甚至是雙腿都有些發軟,如若不是還抱着初九,記掛着女兒,他甚至會跌坐在地上。
“玉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短吧,你也清楚,我是有多麼地渴望能有咱們自己的孩子,可是偏偏一直未能如願,我原本以爲是老天在懲罰我,搶了陳芸的愛人,纔會讓我沒有做母親的機會。可是沒想到,我和阮雲西的那一次意外,竟然讓我懷上了他的孩子,你知道我得知這個事實時的震驚嗎?真正的感覺到了天都要崩塌了一樣,彷彿自己被這個世界唾棄了,這種感覺真的太讓人絕望,太讓人窒息了,我永遠永遠都不想再有這樣的感覺。那天我從保定去到北平,就是打算親口告訴他這件事情,然後再親手毀滅自己和這個不該來到世上的生命,去到天上找尋你。可萬萬沒想到,你出現在那裡,出現在一個原本不可能出現的地方,而我也看到了原本不該看到的人,看到了早已死去了的,我的丈夫。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反覆,我存了尋死的決心,可在看到你的那一眼時,不要說這個決心,別的任何東西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什麼理想,什麼信仰,什麼意志,什麼必死之心,那些都被我忘得乾乾淨淨,那時的我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能和你再多呆一會兒。雖然那時我表現出來的是怨恨,是生氣,是哭泣,可是我內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的丈夫沒有死,我要和他在一起。跟着你來到霍山後,我從初九的身上找到了做母親的快樂,可正因爲這份快樂的感覺,讓我再也無法對腹中的孩子下手。我在想,孩子的生命是無辜的,我沒有資格去扼殺他,可這個理由是那麼的沒有信服你,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更不用說別人了。漸漸的我明白了,是母性,是對孩子的愛,促使我作出了一個決定,生下他。我也知道,當我作出這個決定後,其實就已經堵死了我們之間的路,我們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可我並不後悔,即使是我仍然深愛着你,要面對永遠失去你的事實,我仍然不後悔!就像當年我不後悔從陳芸身邊搶走你,不後悔在新婚之夜,你嘴裡叫着別的女人的名字,卻依然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給你一樣,我不後悔自己做出的這個生下孩子的決定。”
“請原諒我的自私,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這封信就當作我的‘休夫書’吧。好了,對你說了這麼多,終究是因爲捨不得你,因爲我真的真的說不出再見。我親愛的丈夫,我最愛的愛人,希望你能早日把我忘記,今世咱們不再相見,來世我還做你的妻子!永遠永遠愛你的妻子陸曼。”
孫玉民的眼裡終於流下淚來,上一次落淚的時候他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反正已經很久很久。陸曼離開了,這次是真的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了,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自己身邊了,如果這樣自己都不會傷心的話,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會讓自己傷心呢?他扭頭看向小丫頭,又看向站在門口的陳萊,最後看向了蘇婷,對着她說道:“陸曼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回來了!”
看到孫玉民的淚水,蘇婷的眼淚也跟着淌了下來。自被陸曼拉來二十師以後,她就沒挪過地方,哪怕到了後來,孫玉民和陸曼先後離開了,哪怕二十師從一個甲種加強師變成了一個乙種師,她都沒有離開,因爲她深信,自己的堅持終究會有收穫。可她沒想到這份堅持,卻最終讓她見證到了這兩人的分離,早知道是這樣,她何苦用三年多的時光,等來這個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