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富順縣城的上空騰起黑煙和火光的時候,大清定遠平寇大將軍安親王嶽樂實際上還沒有全軍覆沒呢!
被人打到一個不剩纔是全軍覆沒,而嶽樂身邊還有一千幾百名八旗兵,這怎麼能算全軍覆沒?
不過這一千幾百個八旗兵也是相當地狼狽了。他們爲了減輕戰馬的負重,以便可以跑得更快,他們這些人已經丟掉了槍盔、布面鐵甲、長大兵刃,還有其它雜七雜八的東西。每個人只是帶着腰刀、弓箭、乾糧,穿着一件短褂,光着膀子騎馬逃命。
毫不誇張的說,自打努爾哈赤憑藉十三副遺甲造反,這些八旗兵(建州女真)就沒怎麼狼狽過!
當年努爾哈赤起兵的時候好歹還有十三副遺甲呢,現在嶽樂等人都沒甲了,都光着膀子逃命真是太丟人了!
打了一輩子順風仗的嶽樂都已經沒臉見人了,這一路逃來,他連指揮部下的心思都沒了,都是費揚古在指揮.讓大家扔了甲冑和行李,以便輕裝逃命的也是他。
現在這個大塊頭爵爺就光着膀子騎着馬緊緊跟在嶽樂身邊.他得看緊了這個王爺!他是嶽樂的手下,必須得護着王爺周全,至於嶽樂回了北京後會不會被惱羞成怒的康熙送菜市口,他就不管了。
但現在他必須確保嶽樂不讓吳三桂的人抓了活的,也不能讓嶽樂落個“傳首雲貴川”的下場——傳首別的地方可以,但不能讓吳三桂拿了嶽樂的腦袋去顯擺。
不過要保嶽樂周全也有點難!
因爲吳三桂的騎兵追得很近,一千多竹槍騎兵一直死死咬着嶽樂、費揚古他們,費揚古想盡辦法也沒把他們給甩掉。
而更危險的是,嶽樂、費揚古他們已經被吳兵攆到了沱江邊上,沱江的水又深又急。費揚古倒是有信心遊過去,嶽樂和他們的手下好像對自己的水性沒有多大的信心,所以沒敢跳江游泳,只好沿着沱江繼續跑路。跑到了人困馬乏的時候,還沒把後面的追兵甩掉不過他們卻跑到了一座破破爛爛的,不知道被遺棄了多少年的鎮子外面。
“王爺,前面有一座小城,應該是鎮子,咱們先進去歇個腳,喘口氣吧!”費揚古對正蒙着頭逃命的嶽樂大聲道。
嶽樂擡頭一瞧,前面的確有一座城牆低矮的小城,就在沱江邊上,看着挺大,不過卻沒有人煙,一副完全廢棄了的模樣。這個時候他也有點累了,而且還能感覺到胯下的戰馬也越跑越沒勁兒。如果再不休息一下,回頭再把馬累死了,那可真的要完了。
“好吧,那就先進城喘口氣”嶽樂頓了頓,又道,“這座小城應該是個鎮子,裡頭應該有許多房屋.當年我跟着老肅王(豪格)來四川的時候見過不少這樣的鎮城都被屠了,造孽啊!”
“對!都是張獻忠造得孽!”費揚古道,“不過現在四川的狀況對咱們也有好處,咱們只要學司馬懿的法子,在陝西、甘陝深溝高壘,堵住吳三桂不讓他北進。憑着四川當下的人力物力,姓吳的即便是諸葛再世,也只能被堵死在雲貴川!”
嶽樂點點頭,“只要順承郡王能把富順的大軍帶回保寧,那我大清還是能安然度過眼前這一劫的。”他頓了頓,“費揚古,你回頭派人去搜一下,看看有沒有能用的木料,咱們想辦法扎幾個木排,這樣過江就容易了。”
“王爺放心,卑職這就差人去辦。”說着話,費揚古就衝着身後八旗兵揮了揮胳膊,一指前面的鎮子,“都跟我來.進城休息!”
“嗻!”
這幫跟着嶽樂、費揚古逃命的八旗兵早就累得快不行了。現在聽見能進城休息,喊“嗻”的時候幾乎就是在歡呼了。
一大羣人很快涌入了這座小小的鎮城。
城雖小,還是有城牆和城門洞可以抵擋一下追兵的。
追擊的吳軍竹槍騎兵看着也有點累了,所以並沒有發起衝擊,而是在鎮城外面下馬休息了。
看起來他們也不着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後續的增援了?
在安排了幾個“赤膊八旗兵”守住城門洞後,嶽樂和費揚古一起騎馬進了鎮子。鎮子裡面果然沒有人煙,到處都是倒塌或是過了火的建築,各種各樣的綠色植物已經蔓延到了各個角落,都快要把整個鎮子給吞沒了。在鎮子的中央倒是有一片青石板鋪就的空地還沒給這些雜七雜八的植物覆蓋。嶽樂和費揚古就在那裡下了馬,一個王府護衛給他們送上了一點乾糧和飲水,兩人也着實餓了,取過來後就狼吞虎嚥吃喝了起來。
填飽肚子後,嶽樂和費揚古又站起身開始在這座荒廢的小鎮中查看,沒一會兒就已經穿鎮而過,到了鎮子北面的江邊碼頭。原來這座鎮子並不是四面都有圍牆護着,靠近沱江的這一面沒有築牆,不過卻有一長排已經廢棄的碼頭。
而在沱江對岸也有一個小小的碼頭,碼頭上還停了兩艘小船!
“有船!”費揚古驚喜地喊了起來。
“哪兒來的船?難道是……”嶽樂感到有點奇怪,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話,一邊四下張望。
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就卡在了那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王爺,您怎麼了?”費揚古關切地問。
“那裡,那裡”安親王嶽樂擡手指着前方天空當中揚起的黑煙,“那是富順縣城的方向,富順縣城出事了!”
“不,不至於吧?”費揚古心裡也咯噔一下,“順承郡王手裡頭有兩萬精兵,還有榮溪、沱江天險可依,怎麼都能安然而退的.對了,現在這黑煙一定是順承郡王燒城而退了。”
“不可能,”安親王連連搖頭,面如死灰,“撤就撤了,燒什麼城?本就是個沒幾個百姓的破爛空城,燒不燒的誰在乎?富順縣城一定出事了,也許吳三桂的兵已經”
他的話剛說到這裡,耳邊就傳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然後就是氣急敗壞的呼喊聲:“王爺,副都統,大事不好了!逆賊的援兵到了.有一兩千步兵,還帶着兩門大炮。”
“什麼?”費揚古大驚,“怎麼來的那麼快?”
“副都統,卑職也不知道他們怎麼來得那麼快.”那護衛搖搖頭,“您和王爺快拿個主意吧,逆賊很快就要攻打進來了!”
“轟!轟!”
真的很快!
這護衛的話剛說完,城外的吳兵已經在開炮了!
費揚古轉過身,一臉悲切地對嶽樂道:“王爺,卑職帶人去頂一陣子,您抓緊時間過江吧!”
嶽樂則是面如死灰,一副萬事皆休的表情,什麼都沒說,只是看着費揚古拎着把腰刀向鎮子的南門跑去。等費揚古走遠了,他就嘆了口氣,然後轉過身,面朝東北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哭哭啼啼,低聲說道:“皇上,奴才嶽樂對不起您,對不起大清”
說完這話,嶽樂就突然起身,向着碼頭外的江水中衝去,撲通一聲,就一頭扎進沱江了。
這下可把看着他的兩個王府護衛給嚇傻了,連忙大呼道:“快來人啊,王爺跳江了!”
這倆王府護衛也是會水的,喊了兩嗓子後,也脫了褂子,撲通撲通地下了水,奮力向正在江水當中撲騰的嶽樂“刨”(狗刨式的泳姿)去,很快就游到了嶽樂身邊,揪住了嶽樂的褂子。可是嶽樂這會兒真的有點想當個淹死鬼兒,掙扎着不肯跟他們回去。而這倆王府護衛的水性顯然沒有嶽樂那麼好,根本沒法把嶽樂撈回去。結果他們仨就一邊撲通一邊順着水流往江心漂去。
這下那兩個去撈嶽樂的護衛可完全慌亂了,他倆的水性可不怎麼好,應付北方的小河小溪還行,現在落在四川的大江大河裡,還要撈一個一心求淹死,水性還比他倆好的倒黴王爺,這可咋辦呢?
正着急的時候,水面上突然來了條小船,船上還有大喊:“別慌別慌,抓住竹竿,我撈你們上來!”
倆護衛趕緊順着這聲兒望去,發現一條小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們跟前,船上就三個人,兩個人划船,一個光着膀子的壯漢正手持一根長竹竿在喊話,兩個護衛都認識那個壯漢,正是那位幫着小皇帝趕跑了鰲拜鰲太師的王忠孝。
兩個護衛趕緊大喊:“王侍衛,王爺投水了!快救王爺!”
“什麼?王爺?哪位王爺?”王忠孝聞言也是大驚。
他其實是故意在這裡等着救人的——他現在有點心虛啊!一把坑掉康麻子那麼多人!康麻子的心思那麼深沉,一準會想到自己內部出了奸細!現在撈一點人回去,就可以把嫌疑洗掉大半了。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他第一次出手當大善人,就撈到一個投水自殺的王爺?也不知道這王爺是誰?不會是嶽樂吧?
“是安親王!是安親王您快救救王爺,王爺快不行了!”
都淹得快不行了?
王忠孝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在後頭幫着他划船的那親已經扯開喉嚨大喊了:“王侍衛,您快救救王爺吧王爺,您再堅持一會兒,王侍衛馬上就來救您了!”
這傢伙倒是會當好人!
不過王忠孝這時候也不能當惡人了,而且把嶽樂撈起來也挺好的,有了這個“功勞”,康麻子怎麼都不可能懷疑自己勾結吳三桂了。
想到這裡,王忠孝就丟下竹竿,撲通一下跳進了沱江。他的水性可比那倆護衛強多了!而嶽樂在水裡折騰了一陣,也掙扎不動了,所以很容易就被王忠孝撈了起來。
嶽樂被那親和王忠孝合力撈上小木船的時候,已經想開了,暫時不想死了,而且還想到了費揚古,於是就一邊咳嗽(嗆水了),一邊對王忠孝、那親道:“快快,快去救費揚古沱江南岸的那個鎮子裡還有一千多八旗子弟,那裡馬上就要被逆賊攻破了!”
王忠孝扭頭往安溪鎮看去,嶽樂剛纔跳江的那個碼頭上這個時候已經擠滿了光着膀子,抄着傢伙的漢子,一條小木船已經靠了上去——這條小木船是李天浴和盧三好領着人駕過去接人的!想通過救人洗刷自己的,可不止王忠孝一人。
碼頭上的這些光着膀子的漢子就是跟着嶽樂、費揚古一路逃過來的八旗兵,之前費揚古還打算帶着他們守一下城門,可是當“王爺跳江”的消息一傳開,費揚古勉強湊起來的防線馬上就崩潰了,所有人都涌向碼頭——救王爺要緊!
到了碼頭邊上,這些人才發現有兩條小木船駛來了!
而且其中兩條木船上還有兩個大清文官.這可是救命船啊!
這下誰也沒心思和吳兵拼命了,都想往這兩條船上擠,碼頭上亂成一團,李天浴和盧三好看見這場面也發怵,都不敢讓船靠上去,生怕小小的木船被人擠翻。
而在碼頭南邊,大隊全副武裝的“紅巾吳兵”,正在整理隊形,眼看就要進攻了。
碼頭上已經大亂了起來,忽然間就是一聲清脆的槍響,所有人都是一陣,原本喧囂嘈雜的碼頭頓時就安靜了,所有人扭頭看過去,就看見一個異常高大的壯漢一手持着支短槍,一手舉着把朴刀,正怒目而立在那裡,正是費揚古。
看見所有人都望着自己,費揚古又怒喝一聲:“不許亂一個個上船!”
然後他就大步走到碼頭邊上,朴刀往碼頭的青石板上一杵,怒目圓睜,看着大家夥兒,“有馬的自己揪着馬尾巴過江.現在就可以過了!沒馬的本官點名,點到的上船,誰他孃的敢搶着上船,本官的大刀可不認人!
點不到的名的,本官帶着你們一起游過去一條小河而已,難不倒咱們八旗子弟!”
還別說,這傢伙還真有震懾力,就這麼一槍、一刀、一怒、一鼓舞,所有人都不敢造次,碼頭上的秩序頓時就恢復了。
而且他安排的還井井有條,一部分被吳兵攆過來時還沒忘記牽馬的八旗兵也不等着上船了,直接把馬趕進沱江,然後拽着馬尾就開始涉渡了。
而其他人則等着費揚古點名,秩序也還可以。
王忠孝遠遠看着這一幕,心裡琢磨着:現在的八旗子弟只是朽了一部分,並沒有完全朽爛。八旗的中下層進京後躺平的躺平,走門子的走門子,雖然還沒到被洋藥腐蝕成一灘泥的地步,但的確難堪大用了。但是在八旗子弟的中上層,反而還有那麼一些人物!這個費揚古就是其中之一啊.他在原本的歷史上就是名將吧?
這個時候,費揚古已經開始一一點名——聚集在碼頭上的人他不一定都認識,認識的就叫名字,不認識的就拿手指一下。被他挑出來的都是看上去比較壯而且比較年輕的,他先挑了十七八人擠上了李天浴、盧三好的那條小船。
等李天浴、盧三好的船離開後,王忠孝所在的那條小船也靠了上去,費揚古點了十三人上船,還想叫人上船,卻被王忠孝阻止了:“費副都統,只有一個位子了!”
這條木船和盧三好的船一樣大,但是嶽樂和他的兩個護衛已經上船了。
費揚古笑道:“區區條沱江而已,大好男兒還遊不過去?”
王忠孝聞言大笑,也從船上下來,又隨手抓過兩個小個子旗人丟了上去,才揮手讓那條船趕緊離開。
費揚古笑了笑,挑起大拇哥:“好樣的咱們一塊兒比比?”
“好!”王忠孝點點頭,“看誰先到對岸!”
“清天已死,周天當立”
吳兵已經開始喊口號了,馬上就要殺過來了!
費揚古則張開喉嚨大呼道:“八旗子弟們都聽了,咱們一塊兒游過去.就這麼一條小水溝,還能遊不過去?游過去的是好漢,等回了北京,我請伱們八大胡同喝花酒!”
他的話說得簡單,但實際上現在是雨季,沱江水面很寬,水流也急,能游過去的絕對是好手了!現在聚集在沱江岸邊的這些八旗子弟,能有三分之二游過去,就已經算多了。
不過這些八旗子弟還是被費揚古鼓舞起來了。
“好!”
“游過去!”
“一條小水溝而已!”
“對,咱們八旗子弟,刀山火海都不怕!”
八旗子弟們一邊嚷嚷,一邊就開始撲通撲通地條水了,王忠孝則笑着對費揚古道:“你先遊我在對岸等你!”
“呵呵,我遊得可快啊!”費揚古哈哈一笑,然後也撲通一下落水,跟個牛蛙似的向前游去。
王忠孝回頭看了眼那羣紅頭吳兵,他們打着面“王”字將旗和一面提督旗,應該是吳三桂的大將王屏藩的隊伍。王忠孝和王屏藩挺熟,但現在也不是打招呼的時候。
於是他就轉過頭,一個猛子紮在了水裡,揮動雙臂,施展起了自由泳的“絕技”(這個泳姿現在沒別人會),飛也似的就像沱江對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