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十九的不幸之言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從華懋飯店側門走出來時,王寵惠覺得上海的天空格外的陰沉。
截至今日,淞滬會戰已經持續了一個半月,華北的戰火更是持續了將近三個月,戰爭消耗的可不僅僅只是雙方的軍隊,更會大量消耗雙方的國力、財力,國民政府自成立以來軍費開支便一直居高不下,現在更是即將創造紀錄:支出將達到收入的四倍!
受到中日全面開戰的影響,民國26年(1937年)的財政收入不會比去年更多,只會更少,撐死了也就八億元法幣,可財政支出卻已經超過了25億元法幣,現在才九月,最終支出超過32億元法幣已經毫無懸念。
財政赤字如此之高,節流已經根本沒用了,只能開源,瘋狂開源!
於是國民政府開始加足馬力印刷法幣,短短不到半年時間,法幣供應量激增數倍,國內的金融秩序暫時還沒什麼反應,糧價什麼的也僅只是略有上漲,可黑市上銀元兌換法幣的匯率卻在迅速下跌,而且是一天一個價。
事實證明,買辦階層是靠不住的。
到了九月間,上海的買辦以及小商販們就開始拒收法幣了,爲了穩住行將崩潰的金融秩序,國民政府只能夠向各國洋商求援。
這不,王寵惠這個外交部長都被派來上海當說客來了,而且剛剛纔從英國一家貿易公司剎羽而歸,王寵惠原想說服那家英國公司替國民政府做保,說服旗下的買辦繼續接收國民政府的法幣,結果沒能如願。
表面上那洋鬼子倒也客氣,說起日軍侵華更是一副義憤填贗的樣子,可一說到實際問題便立刻原形畢露了,言而總之,除非國民政府支付英磅、法郎或者美元,當然用銀元結算也是可以考慮的,用法幣的話他們也是愛莫能助。
想到這次自己雖然帶來了上億元的法幣,卻愣是無法從上海買到一盒藥品、一件武器甚至是一袋麪粉,王寵惠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弱者肉強者食,西方列強就沒一個好東西,弱國無外交,弱國無外交哪。
王寵惠正嘆息時,秘書忽然指着前方喊道:“王先生,您快看。”
王寵惠擡頭看時,只見華懋飯店正門前的廣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黑壓壓的少說也有好幾千人,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正站在臺階上大聲疾呼:“同胞們,日寇的鐵蹄已經踏碎了東北四省,踏碎了華北五省,現在又把魔爪伸向華東了。
無數的國軍將士正在前線浴血奮戰,可你們知道嗎?
國軍將士在與日寇殊死拼殺的同時,還在忍受着飢餓以及傷痛!
因爲軍糧短缺,國軍將士們每天只能夠喝兩碗稀飯哪,而且是光可照人的稀飯,他們只能餓着肚子去跟日寇拼刺刀哪!
因爲缺乏藥品,大量的傷員得不到及時救治,他們原本可以活下來,原本可以再次踏上戰場給予日寇致命的打擊,可是現在,他們卻因爲缺乏藥品而悄然死去,同胞們,作爲一名炎黃子孫,難道我們不應該做點什麼嗎?
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不要再冷漠了,不要再旁觀了,慷慨解囊吧,讓我們共赴國難,幫助政府籌集足夠的款項,購買槍支彈藥,還有藥品,中國要持續抗戰,離不開全國同胞的齊心協力,同胞們……”
臺階上,演講者說得聲淚俱下,臺階下,傾聽者聽得黯然落淚,不少市民都拿出了揣在手裡的角票,毫不猶豫地放進了募捐箱裡,捐贈者有老人,有孩子,有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體面人,也有衣衫襤褸、鬍子拉碴的碼頭工人,甚至還有乞丐。
望着這一幕,王寵惠的眼角不禁溼潤了,他親眼看到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奶奶往募捐箱裡放了兩張角票,然後挎着空籃子、攜着小孫子走回了不遠處的一條小巷子裡,那小孫子邊走邊回頭,目光的焦點是個麻花攤,走到小巷口,那小孫子再不肯往回走,那老奶奶摟過小孫子的臉,流着眼淚,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小孫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終於跟着奶奶消失在了小巷深處。
還有一個梳着分頭、西裝革履的年青人,王寵惠親眼看到他將一個鼓鼓的信封放進了募捐箱,這年青人應該是哪個洋銀的職業經理,那應該是他剛領的這個月的薪水,他卻毫不猶豫地全部捐獻了出去。
片刻後,那個年青人牽着個小男孩打王寵惠身邊走過,小男孩眼淚汪汪的,哭着對年青人說,爸爸,我要米老鼠玩具。年青人說,囡囡乖,爸爸回家給你做把小木槍,你練好了槍法將來長大了去打日本鬼子,小男孩這才轉悲爲喜。
過了會,小男孩又問道,爸爸,你把薪水捐了,那這個月咱們吃啥?年青人笑了笑,對小男孩說道,不怕,爸爸去碼頭扛大包。小男孩說,爸爸,我也跟你去。年青人又笑了,對小男孩說道,那你可得快些長大。
那對父子已經走得遠了,秘書嘆息着說道:“都是法幣,有什麼用啊。”
“有用,當然有用。”王寵惠卻再無法收住自己的淚水,快六十歲的人了,卻哭得像個孩子,哽咽着說道,“他們捐的不僅僅只是法幣,還有希望,現在我相信,不管有多苦,不管有多難,抗戰都將持續下去,小日本永遠都別想征服中國。”
老孃舅受傷了,生死關頭救了工兵林子涵,卻搭上了自己。
其實這很正常,至少在淞滬戰場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國軍將士死在日軍的轟炸之下,老孃舅不過是其中一員罷了。
但對於十九大隊來說,這絕對是件天大的事。
老孃舅是個老兵頭子,北洋時期他就在軍中服役了,有着別的老兵所不具備的豐富的戰場經驗,他傳授給十九大隊官兵的躲炮、躲機槍的技巧,緩解心理壓力的技巧,極大地提高了十九大隊官兵的戰場生存能力。
表面上從來就沒人提起過,可是在私底下,十九大隊的官兵們其實都是將老孃舅當成自己的長輩來看待的,包括剛剛補充進十九大隊不久的數百將士,他們也一樣受到了老孃舅無微不至的關懷,還有諄諄教誨。
二瓜、高慎行擡着擔架一路狂奔,徐十九卻還在不斷地催促,快點,再快點。
大家都很理解徐十九此時的心情,大隊長自九歲上成爲孤兒,可說是老孃舅把他拉扯大的,老長官黃漢廷戰死廟巷之後,老孃舅就成了大隊長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一旦老孃舅有個好歹,大隊長就再沒什麼親人了。
別看大隊長平時堅強得就像塊鋼鐵,可他一樣是人。
林子涵一路飛奔着跟在擔架的後面,哭成了淚人兒,愧疚就像毒草在他內心滋長,當時如果不是他異想天開要去撿日軍轟炸機扔下的啞彈,老孃舅又怎麼會身負重傷?這個時候林子涵倒寧願躺在擔架上的是他自己了。
二瓜、高慎行累了,徐十九和林子涵接過擔架繼續飛奔向前。
天上突然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聲,十幾架日軍轟炸機從雲層中鑽了出來,然後向着滬太公路上運送傷員的擔架隊俯衝了下來,滬太公路上的擔架隊雖然也害怕,卻並沒有慌亂,而是紛紛散入路邊的棉花地裡、竹林裡隱蔽了起來。
這樣的場面幾乎是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從楊樹浦機場、浦東機場起飛的日軍轟炸機在前沿陣地扔完炸彈之後,肯定會竄到後方騷擾一番,鐵路線上的火車、公路上的車隊以及擔架隊,都是它們的目標。
自九月中旬以後,國軍的防空力量在日軍的狂轟濫炸之下基本上已經損失殆盡,所以日軍轟炸機的俯衝很是有恃無恐,其飛行高度甚至降到了國軍用刺刀都能戳着的程度,飛行高度的降低,帶來的當然是射擊精度的極大提高。
滬太公路上的擔架隊紛紛走避,卻還是有許多人因爲躲避不及被日軍掃倒在地,兩波次俯衝之後,公路上就已經躺滿受傷的擔架隊員,臨時製作的簡易擔架扔得到處都是,許多國軍傷員滾落在地,正在掙扎着哀嚎求救。
徐十九知道小日本的轟炸機必定會追逐密集的人羣,所以跟李子涵擡着擔架逃進了公路左側的開闊地裡,而沒有跟着大隊人馬避入右側的竹林,結果小日本的轟炸機果然沒有理會徐十九這幾個人,對着竹林俯衝幾個波次後掉頭飛走了。
空襲結束,隱蔽在竹林裡、棉花地裡的擔架隊又紛紛冒出來,公路兩側哭喊聲響成了一片,這些擔架隊大多都是自發組織起來的上海市民以及附近百姓,而且多是女人,那一片哀哀的悲啼之聲,怎一個慘字得了?
不過這些女人哭歸哭,傷心歸傷心,手裡的活卻並沒有停下,她們很快就從地上重新擡起擔架,擔着傷員奔向後方的傷員轉運處,一個留着短髮的女學生在人羣中來回奔走,一邊激勵着擔架隊:姐妹們,我們無法上戰場,但是我們可以幫着轉運傷員,我們不能讓他們成爲最後的國軍,更不能讓他們成爲最後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