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碼頭,黑瞎子正帶着二瓜、李牧和另外六個老兵在扛大包,他們九個人加上舒同文就是整個十九大隊僅有的壯勞力了,剩下的就是曹嬌、顧雅琴還有傷員了,不過舒同文提前兩個鐘頭下工,又去師部找軍需處長泡蘑菇去了。
找軍需處長泡蘑菇幾乎成了舒同文每天的必修課。
又一船貨物卸完,黑瞎子他們累到就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一陣陣直髮黑,一個戴着眼鏡的管事來到黑瞎子跟前,往黑瞎子蒲扇般的大手裡放下了三塊銀元,想了想,又將攥手心的另外兩塊銀元也放下了。
將五塊銀元小心翼翼收好,黑瞎子又帶着二瓜他們回外邊等活。
等了沒多久,又一個管事上了碼頭,一大羣等活的立刻圍上去,那個管事的卻徑直走到了黑瞎子的面前,問道:“當兵的,攬活不?”
“攬攬,攬。”黑瞎子趕緊起身,連連點頭。
“那就跟我走吧。”說完話,管事的轉身就走。
黑瞎子帶着李牧、二瓜他們趕緊跟了上去,二瓜走起路來還有些瘸,他的腿傷其實還沒好利索,不過沒辦法,十九大隊於活的人太少,要養活的人卻實在太多,要知道收容站裡還有一百多傷員等着他們買米下鍋呢。
再從碼頭裡出來,黑瞎子腿都開始打顫了,都是餓得,他們除了早上出門時喝了一大碗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粥,就再沒吃過東西了,實在餓得慌,就鞠一把冰冷的江水往肚子裡灌,灌了一肚子的水,現在走路都晃盪。
李牧一屁股坐下,有氣無力地說道:“黑子哥,我餓。”
二瓜和另外六個老兵雖然沒有說啥,可他們也一樣餓。
黑瞎子摸了摸揣在兜裡的十塊大洋,咬着牙道:“再忍忍,快了,等再攬一趟活,咱們就能回去吃晚飯了。”
李牧搖了搖頭,說道:“黑子哥,我實在扛不住了。”
“扛不住也得扛住,別忘了你們都是十九大隊的兵”黑瞎子也覺得一陣陣發黑,背上臉上甚至開始冒虛汗了,這是虛脫的徵兆,可黑瞎子卻還是咬緊了牙關,低聲說道,“只要是十九大隊的兵,就絕不輕言放棄”
話音剛落地,一個硬梆梆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你們這些個當兵的,這是存心要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嘍?”
黑瞎子愕然擡頭,只見好幾夥攬活的已經圍了上來。
說起來,這些攬活的已經忍了黑瞎子他們好幾天了,沙市碼頭雖說是湖北僅次於漢口的第二大碼頭,可每天的活就只那麼多,等活的人雖然多,可分攤一下也基本上夠這些扛大包的養家餬口,但是黑瞎子他們一來,這裡的秩序就亂了。
看到有國軍攬活,過往的船隻商旅基本上都會照顧,這一來,原來那些扛大包的就很難攬到活於了,忍了十幾天這些扛大包的終於忍不下去了,沒辦法,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家裡面都有好幾張嘴等着他們養活呢。
“你們想於嗎?”黑瞎子揣緊了錢袋,警惕地問道。
“打,打死他們”人羣當中不知道誰先喊了一嗓子,百來個扛大包的立刻就炸了,衝上來就把黑瞎子他們摁倒在地,拳打腳踢,別看黑瞎子兩米多高,長得就跟座小山似的,可這會早已經餓得一點力氣都沒,只能護住腦袋捱揍
其實,既便黑瞎子有力氣,也斷然不會對這些扛大包的動手,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像頭大黑熊,其實他心地最善良,要不然當初徐十九遇到黑瞎子時,黑瞎子也不會被那三個桂軍小個子追着打,還被最矮小的那個桂軍騎在胯下胖揍了一頓。
當然,小日本例外,面對小日本時黑瞎子可比真正的大黑熊都要兇狠。
二瓜本能地把手伸向後腰,那裡彆着把盒子炮,可他的手指纔剛剛觸及冰冷的槍把,耳畔便響起了徐十九冷酷的聲音:“十九大隊的軍規,絕不拿槍口指向自己的弟兄,更不能拿槍口對準自己的同胞,違者……格殺勿論”
徐十九的聲音嗡嗡作響,二瓜只能把身體蜷做一團,再用雙手死死護住腦袋,李牧和另外六個老兵身上同樣帶着槍,卻沒一個拔槍相向,直到有一隊警察聞訊趕來,刺耳的警笛聲響徹整個碼頭,那羣扛大包的才一鬨而散。
58師收容站,曹嬌已經在生火做飯了。
王玉蘭又給李子涵清理了一遍傷口,出來陪曹嬌聊天。
沒有大鐵鍋,只有一口用大石頭架起來的大缸,曹嬌費力地往大缸裡倒了半缸水,又從屋裡拿出小半袋已黴爛發臭的糙米往缸裡倒了一半,想了想,又從袋子裡抓了兩把米放進缸裡,然後把剩下的那點爛米小心收好。
做飯做到一半,衛生隊另外一個女兵也回來了。
這個女兵是豆腐坊巷戰時加入的,不怎麼說話,只知道她念過女中,名叫顧雅琴,別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王玉蘭站起身跟顧雅琴打招呼,顧雅琴卻只是很冷淡地點了點頭,然後就徑直轉身進去了。
“嬌嬌,雅琴她還好吧?”
王玉蘭嘆了口氣,顧雅琴的遭遇在十九大隊並不是什麼秘密,換成別的女孩子,只怕早就精神崩潰或自殺了,說起來顧雅琴已經算是很堅強了,同樣的遭受落王玉蘭身上,她就不敢斷言自己會有顧雅琴這麼堅強。
曹嬌輕嗯了聲,說道:“雅琴她挺好的,她很堅強。”
王玉蘭拿起木棍在大罐裡攪了攪,只有幾粒發黑的糙米浮上來,便皺着眉頭問道:“嬌嬌,你們就吃這個呀?”
“有這個吃就算是不錯了。”曹嬌輕聲嘆息道,“玉蘭姐你不知道,別的收容站根本就連這樣的爛米都吃不上,許多士兵只能拿自己的槍、手榴彈去噹噹,當完了槍支彈藥就只能捱餓了,那邊71軍、軍還有78軍的收容站,每天都有人餓死。”
王玉蘭回頭看了看不遠處靠牆而坐的一排排潰兵,儘管這些潰兵又髒又臭,全都已經餓得不成形了,可他們的武器大多都在,並沒有被他們拿去換成口糧果腹,顯然,這多半又是舒同文和黑瞎子他們幾個老兵的功勞。
說着話,黑瞎子他們就都回來了,一個個鼻青臉腫的。
“黑子哥,你們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看到黑瞎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上腫起老大一個包,鼻孔裡還在往外流血,曹嬌頓時心疼壞了,趕緊起身打了水,拿毛巾給黑瞎子擦臉,一邊美目裡已經沁出了淚水。
李牧餓得都快斷氣了,卻還有心情打趣曹嬌:“嬌姐我也疼,也給我擦擦臉吧。”
曹嬌霎時間羞紅了臉,王玉蘭拿起一塊刷碗的抹布走上前來,笑着對李牧說道:“這不是李逸風麼?”李牧因爲跑得快,常常自吹自擂說跑起來比風都快,王玉蘭便取笑他是逃逸的風,後來就索性叫他李逸風了。
“玉蘭姐,你啥時候回來的?”見是王玉蘭,李牧頓時喜形於色,回頭對二瓜說道,“二瓜我怎麼說來着,我就說玉蘭姐不會拋下咱們,她是一定會回來的。”
“這是我說的好不好?你可是一直在說玉蘭姐的壞話。”二瓜很不客氣地揭穿了李牧的謊言,不理會李牧的瞪眼,憨笑着上前對王玉蘭說道,“玉蘭姐,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們十九大隊就不會有逃兵,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王玉蘭聽了難免有些羞愧,她真的沒想要當逃兵,實在是身不由己,當初在徐州,是她父親也就是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長王寵惠把她騙回了家,不過這次她回來,卻是事先跟她父親談好了條件的,這次怕是真的要當十九大隊的逃兵了。
正說話間,大門外忽然傳來了皮靴踩在石板上發出的殼殼聲,衆人聞聲往大門看,只見一個上校軍官已經大步走了進來,那軍官披着呢大衣,腳上鐙着鋥光瓦亮的長筒馬靴,揹着雙手,身後還跟了一個少尉軍官和兩個挎着花機關的衛兵。
那少尉軍官一走進來就扯開嗓子厲聲大吼了起來:“全體都有……集合”
正癱坐在地的黑瞎子、李牧、二瓜和六個老兵便趕緊挺身立正,開始列隊,李子涵和十幾個勉強能夠站立的傷員也瘸着腿加入了隊列,剩下百十號傷員都是沒法動的,就只能坐旁邊用冷漠或者呆滯的眼神望着那個上校軍官。
上校軍官跨前兩步站到了隊列前,卻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曹嬌湊到王玉蘭的耳畔輕聲說道:“他是348團團長李嵩,這幾天經常來。”
王玉蘭剛想問李嵩來於什麼,那邊李嵩說話了,他對着站在排頭的黑瞎子說道:“黑大個,又去碼頭扛大包了?還讓那些扛大包的給打了?何苦呢,我說你們這又是何苦?”指了指靠牆而坐的百餘傷員,李嵩又道,“爲了這些潰兵,值麼?”
“報告李長官,值”黑瞎子挺直胸膛,大聲道,“他們現在都是十九大隊的兵,我們十九大隊絕不會拋棄自己的弟兄。”
“絕不拋棄?幼稚”李嵩冷酷地說道,“再硬撐下去你們也會活活餓死、累死。”
黑瞎子答道:“報告李長官,就算是死,我們十九大隊也絕不會拋棄自己的弟兄。”
“可你現在還不能死,黨國需要你”李嵩很有一種揪住黑瞎子胖揍一頓的衝動,不過心下卻也不免有些欽佩黑瞎子他們幾個,能夠像他們這樣真正做到跟戰友同生共死的,委實沒有幾個,不過這更堅定了李嵩收編他們的決心。
當下李嵩拉下臉來,擺出了上校團長的威嚴,大聲喝道:“黑大個現在我命令你,帶上你的武器跟我走,馬上
黑瞎子沒有吭聲,只是直不愣等地平視着前方。
李嵩皺了皺眉頭,目光轉向右側的李牧、二瓜,又說道:“李牧,二瓜,餓不餓?一定很餓吧?只要跟我走,老子就管你們吃飽飯,每天兩頓於的”李嵩的目光又轉向剩下的幾個老兵,接着說道,“還有你們,都跟我走。”
李牧、二瓜和那幾個老兵都沒吭聲,彷彿沒聽到。
“你們耳聾了嗎?”李嵩身後的少尉怒了,吼道,“這是命令”
“對不起,我們是十九大隊的人,不是348團的兵,恕難服衆李團座的命令。”一個不亢不卑的聲音忽然從收容站大門外響起,衆人聞聲回頭,卻是南京突圍前被徐十九火線提拔爲上尉連長的舒同文回來了。
“舒同文”李嵩瞪着舒同文,喝道,“你以爲十九大隊還會繼續存在下去嗎?”
舒同文啪地立正,先向李嵩敬了記軍禮,又不亢不卑地說道:“至少到現在爲止,卑職還沒接到師部關於撤銷十九大隊編制的命令。”
李嵩冷然道:“那是因爲師座忙,一時顧不上。”
舒同文說道:“也就是說,十九大隊依然存在。”
李嵩身後的少尉副官大怒,當即就要拔槍,卻被李嵩制止了,李嵩其實也想用強,不過正如舒同文說的,至少到現在爲止馮聖法都還沒有撤銷十九大隊的編制,李嵩如果在這時候強行收編十九大隊官兵,那就是公然違反軍紀。
至於馮聖法爲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撤銷十九大隊的編制,那就沒人知道了。
李嵩壓下心頭火氣,耐着性子說道:“舒連長,無論如何徐十九都已經死了,十九大隊撤編那是早晚的事,不要再犯傻了,帶上你的兵跟老子走,給老子於警衛連長吧,要不然真到了撤編的那一天,你和你的弟兄們可是要被打散收編的。”
舒同文淡然道:“卑職還是那句話,十九大隊並未撤編。”
見舒同文軟硬不吃,黑瞎子等幾個老兵也是油鹽不進,李嵩只能悶哼一聲轉身走了,不過內心卻是格外的惋惜,十九大隊剩下的這幾個老兵可真是不多見的好兵,現在348團剛剛補充了大量的新兵,最缺的就是這樣的骨於老兵。
黑瞎子、二瓜、李牧還有那幾個老兵,隨便哪一個拉過去都能當排長真不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的,爲什麼非要留在十九大隊,寧可陪着那百來號傷員一起餓死?還有師座,徐十九已經死了,爲什麼還不撤銷十九大隊的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