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輻射清理70%……50%……45%……”
“生命體徵恢復正常……”
“治療結束……”
滴地一聲, 綠燈亮起,治療艙打開。
艙內躺著一名小女孩,臉龐幼嫩, 像只到處蹭牆角的貓,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灰,她灰長的頭髮也黯淡無光,一眼望去安靜又可憐。治療艙前坐著一名貴族小男孩, 身著西裝, 金髮耀眼,正望著治療艙裡的女孩。
“費曼。”成熟男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康迪叔叔。”
小費曼停頓了片刻, 纔回神轉向對方。
康迪先看了看治療艙顯示的數據,嘆息道︰“看來她受到輻射影響太深,無法徹底清理。你說這個女孩救了你?”
“是的。”
“可惜了, 她的初始身體數據非常好。要不是她自己逃出那片高輻射區域, 我們的探索機器人也無法找到她,有著這樣的意志力, 她絕對是可塑之才,如果好好培養,足以成爲代家族出戰的機甲戰士。”
小費曼的目光微微一冷,面上卻露出權力階級特有的驕矜的淡笑︰“謝謝康迪叔叔及時趕到,救了我們。”
“這沒什麼。如今恰好換屆選舉, 你父母面臨很大的壓力,所以無法趕過來, 他們都很高興你沒有真的出事。”
“是啊, 他們可真是粗心大意。”
小男孩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卻不知是對誰。
他想起了她消失的那天。
從來到垃圾星的那天起,他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家裡的聯絡渠道。外出搜索不僅只針對物資, 還有比物資更重要的信息。尤其是在發現有人來過他們住所之後,他確認了“社會”的存在,就知道這個星球一定有人監管。
“社會”的存在意味著勢力的誕生,人只要能夠合作,就不會滿足於個人能達到的成就。這片土地上所誕生的窮兇惡極的人,也許都是隱蔽的資源。如何讓那些從地獄底層攀爬到頂峰的人甘心作爲資源,而不會成爲隱患,首都星必定在這裡,或者周圍的星球設立了監管軍隊和聯絡點。
拜他從小到大的教育所賜,即使他每天只能看到那些渾渾噩噩的人,也能聯想地到這座星球的戰略意義。
就在確認這個信息後,他找到了這顆星球上隱蔽的AI查詢機器人,它可以確認每一件垃圾的現存地點,包括每一個有著垃圾星編號的人。
這間接證明了他的推測,政府沒有放棄這塊土地,甚至,他們本就不準備只向這裡運送垃圾。
他只需要找到這些監管的人,向他們表明身份,就可以回家。
這不難找。比起掌握垃圾星的生存技能,如何與政界的人打交道是他半週歲起的必修課,他清楚地知道這些部門的人的運轉思路。可初時他並不緊迫,想要回家的慾望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變淡了。
有幾個短暫的瞬間,他荒謬地認爲眼下的日子很好。
每當他成功啓動一件報廢的產品,給生活帶來便利,每當兩人找到美味的食品,他都由衷地感到自在快樂。
然而當他發現艾貝消失的一剎,所有冷酷的理智都回歸到了腦海中。
他用連自己都驚詫的速度找到了監管人的線索,聯絡上了家人。
他早就已經從蛛絲馬跡中得到了線索的拼圖,只是遲遲沒有主動將它們拼湊完整。
小艾貝一直沒有醒,等她醒來那天,無論是治療艙還是攜帶著治療艙的星艦,都已經失去了蹤跡,彷彿從未出現過。只有那個金髮的男孩還在,他身上依舊是那套小西裝,有一種奇異的道別的儀式感,與這洞穴格格不入。
她睜開眼就看見了費曼,蒼白的皮膚,眼楮仍然是冷冰冰的藍色,在她望過來時化成了水霧。
“你差點死了。”他說。
“哦。”髮梢掃過她的臉頰,她覺得有些不一樣,摸了摸頭髮,乾乾的,沒有以前好摸了。
小費曼沒客氣,冷笑著揪了一下她的頭髮,有點生氣。
又是“哦”。
他已經習慣了她對一切的不在意,但還是忍不住生氣。這本該是她發泄痛苦、憤怒的時候,因爲她一概沒有,只能讓他爲之代勞。
小艾貝也沒有不高興。
如果是其他人揪她的頭髮,早已經被她制住了動脈死穴。但現在他的靠近已經不會令她過於下意識地排斥了。
兩人不再說話,他沒有問她經歷的事情,她也不問他爲什麼換了身衣服,他們只是鬆弛下來,疲倦地靠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的溫暖,慢慢入睡。
夜晚,兩人坐在平滑的石頭上,仰望上方的星空。塵埃散開,今夜的星空前所未有的清晰,漫漫銀星像一條流淌的河,光芒璀璨。其中有一顆星子尤爲明亮,透過塵埃星層層的霧霾,出現在他們眼前。
“我是從那裡來的。”小費曼指著那顆星球說。
小艾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確實是最亮的星球,其他星球都是灰濛濛的小點,並不清晰。她一眼就被那發光的物體吸引住了。
塵埃星的夜風難得柔軟,沙沙地吹著塵埃打卷,她眨眨眼楮,將眼裡的灰塵眨掉。
她問他︰“你要走了嗎?”
她已經察覺到了他什麼。
“嗯,我得走了。”他看向她。月色下,小男孩的臉龐多了一圈絨絨的光,顯得稚嫩誠懇,“你呢?”
“唔?”她歪頭看向他。他問︰“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小艾貝低下頭,晃了晃腿,像是懶得回答他,又像是在思考。
她沒有以前的記憶,對她來說那不是“回去”,而是去一個同樣未知的地方。
這時,小費曼向她伸出了手,鄭重地問︰“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的視線向下,入目是他的掌心紋路……
畫面定格。
一顆子彈般的物體激射而至,瞬息之間攪亂了畫面,場景碎裂,消散在空氣中。
“抗議!” 車水馬龍的高空路面,坐著空中巴士的男人不斷將石塊擲向全息影像,激進放言︰“沒有人性的罪犯應該被立即處死!立即處死!”
其他路過的車流與人羣紛紛關注這一現象,有人將這段錄下來傳上了星網。
[又來,這個月第幾次了?]
[TITR公司自己作死,把逃犯的直播放上來,被人罵也是活該。]
一個月前,半決賽剛一結束,選手們尚未退出虛擬世界,TITR公司就貼出公示,表明在半決賽將近尾聲時,他們收到了匿名舉報,有星際罪犯僞裝身份參加了比賽。
節目的觀衆頓時譁然。
快穿直播大賽在星際間的熱度非常高,進入半決賽的選手都有了自己的支持者,一時之間衆人議論紛紛,既驚且憂,這名罪犯究竟是誰?
直到決賽開始前,艾貝的名字才被公示在大衆面前,然而決賽的名單裡依然有她。
對此,TITR給出的解釋是,她會以不同的形式參與直播,TITR本身只是在配合市政廳的工作。這是他們首次嘗試,以最新技術來警示民衆。
[不止是示警,還是對犯罪分子的警告和震懾。我有認識的人在政府工作,聽到一些內幕消息,據說本來TITR的這個項目就是有政府在背後支持,其中一部分技術就是爲了針對犯罪人員來做實驗,不然你以爲在神經可能受損的條件下,爲什麼這個項目能大範圍推廣進行?]
[這話太奇怪了,爲了讓犯人受到處罰,先在民衆身上做實驗,究竟誰是罪犯?]
[所以我說了只是其中一部分技術的運用,它自然還能作用於神經領域的醫療項目,還有那些我們不知道的灰色地帶。沒有罪惡的科技技術,只有罪惡的運用者。呵……至於他們爲什麼要採用公衆作爲樣本,自然是原來是技術不成熟,樣本太少,而這項技術想要迅速成熟完善,需要的樣本量需求非比尋常。既能做實驗,又能作爲娛樂項目獲取鉅額利潤,政治家和資本家聯手玩的遊戲你們見識到了嗎?]
這番言論發出後迅速消失,只有少數人看見。
決賽的內容早已定下,TITR公司決定讓選手自己創作劇本,構建世界,再短暫消除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投身自己的劇本中,成爲其中一個角色,而選手不知道自己要扮演的人物是誰。
先建立劇本,再以創作人本身爲變量來打破劇本,製造矛盾看點,這樣的決賽內容新穎有趣,一經TITR公司傳出,就引發了熱議。
而艾貝與其他選手的不同,就在於她參與的是她從出生起就開始編寫的劇本,是她本人的人生。
他們會導出她的記憶公之於衆,也就是“記憶直播”。
這一做法的衝擊波輻射了整個星際。
人權,罪犯的隱私權,民衆的安全等等問題被搬上了審判桌,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輸出自己的觀點,製造出一場全星際範圍的討論大會。
市政廳聯合TITR一起舉辦了發佈會,發言人稱︰“這是給她的一次機會,如果她能在直播過程中覺醒自己的意識,認識到犯罪行爲的錯誤性,自發改變劇本,改過從新,給予公衆正確的示範,那麼我們將會考慮減免她的罪刑。”
爲了表明他們沒有撒謊,TITR同時段播放了艾貝在“監獄”之中的畫面。
她被囚於營養液稀釋的液態艙內,身上插滿了神經管道線,強行令她的身體進入沉睡狀態,監控她的身體數據。還有專門的波段數據來顯示她的身體狀態,讓民衆能夠輕而易舉地瞭解到她的情況。眼下,波段平穩,休眠度90%。
她陷入沉睡,對自己的狀況毫不知情。
依靠著TITR的關注度,這次市政廳所做出的最新嘗試得到了千萬人矚目,就在這樣的聲浪裡,艾貝的“記憶直播”開始了。
殺人、死亡、異形。
小女孩出現,吃著營養液,習以爲常地看著這番情景。
她露出笑容,她殺死了可怕的異形。
她有能力殺死對方,卻在人們接連死亡之後才動手。
這是民衆無法接受的。
人類的私心被鮮血淋漓地被剝開放在衆人眼前。
大多數直播大賽的參賽選手都會塑造出利己強者的形象,主播之中沒有濫發同情心的“好人”,可那都曾經過粉飾與鋪墊,因爲“配角”太蠢太笨太惡毒,所以他們不必心慈手軟。
而當下,這副畫面直白而赤裸,沒有任何粉飾。
[她只是個小孩子!]
[就是小孩子才更可怕,正常的孩子在這種環境裡早就嚇死了,她不害怕不恐懼還能笑得出來,是天生的魔鬼吧。]
垃圾星的存在衝擊了觀衆的世界觀,在這個和平年代,他們從未了解過世界上還有一處這樣罪惡的地方。異形的出現更是令人悚然。
即使是小費曼與艾貝的相處相對溫情,他們的注意力也被更加血腥殘酷的畫面所吸引。
尤其是面對那個身體赤裸的女人,小費曼選擇爲她蓋上毛毯,帶去最後一點溫暖,艾貝卻毫無對同類的憐憫心。他的存在就像一個參照物,給出了正常人會有的反應與表現,襯托出艾貝的殘忍冷漠,愈發佐證了她“天生魔鬼”的說法。
而對於他們之間的相處,大部分人都認可斯德哥爾摩理論,認爲費曼在艾貝的強壓下被馴服,不得不說服自己溫順以待,這才免於被艾貝殺死的結局。
他無疑是個可憐的小男孩。
這不但不能爲艾貝免罪,反而讓她加深了她的罪惡。
隨著艾貝往期的參賽直播內容被TITR公司重複播放,人們越發從她的行爲之中感受到她的掌控力與可怕之處,可以掌控人心的罪犯,無疑能夠煽動羣衆造成破壞,那些直到現在仍然追隨著她的支持者就是最好的證明。
現在唯一可以證明她並非天生如此的,就是她恢復自我意識,改變劇情。
如果,她願意跟小男孩離開,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