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年後
京兆府後院的西廂房還是那麼精簡和整潔,韓延跪坐在幾前,案上擺滿了卷宗,一個小廝把卷軸展開端放在他面前的插架上,他一邊看一邊用毛筆在案上記載,長眉間一直擰着疙瘩。
“給夫人寫封信吧,好久沒寫了”韓延若無其事的道。
“上午才寫過,而且是兩封”小廝回道。
韓延看看小廝忽然想起他還是上午當值的那個趕緊敷衍的接了一句。
“哦?是嗎?都忙忘了”
“我只擔心夫人會發火,倒不是因爲別的,畢竟好不容易纔出門一趟”小廝小心翼翼的道。
“也是,換卷軸吧”韓延道。
小廝把新的卷軸展開放到插架上。
“你去休息吧,讓小姜來”韓延道。
小廝領命出去,不一會兒小姜進來了,替韓延磨了一汪墨然後站到插架旁更換卷軸。
“哦,對了,給夫人寫封信吧,好久都沒寫了”韓延若無其事的道。
西域 ,敦煌城。
徐素騎着一匹汗血寶馬在官道上狂奔,馬蹄翻起來的黃塵把跟在身後不遠處的兩個騎兵嗆得半死,她絞盡腦汁的想把他兩甩掉,好不容易會一次老友,誰想帶兩個跟屁蟲啊。
一聲馬嘶徐素把馬勒停在一家驛站前,她走進去把驛牒交給驛長,驛長看看驛牒又擡起頭打量了她一番,馬上諂媚的笑道“您是韓夫人吧?”
徐素長眉一擰,嘆了口氣,伸手道“沒錯,拿來吧”
驛長從抽屜裡掏出三封信和一個包裹遞給她,道“夫人料事如神啊!”
徐素心想每到一個驛站就要重演相同的戲碼,還猜不出莫非是豬啊。
“夫人展信安,帶去的藥應該吃完了吧?我知道你若吃完一定不肯去藥店拿,我拖驛使給你帶去了,我已把藥材都分成了小包,每天煎一包,千萬不要一次性煎三天的量,我知道你幹得出這樣的事,特發此信警告”
“夫人展信安,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每天都要聽完驛使的報告才能入睡,西域的治安畢竟不比京城,雖然你武功高強可萬一遇到比我還聰明的傢伙恐怕會失手,我這麼說絕不是催你回來,好不容易有機會與老友相聚,一定要玩的盡興”
“夫人展信安,知道你在外面忙碌,可在忙能忙過我這個京兆尹嗎?九天了你就給我寫了一份信,我高興的賞了小廝一個銀錠子,沒想到你只寫了四個字--平安勿念,我十分生氣!”。
徐素看完信笑的前仰後合,出來玩了九天,包袱裡的信已累積了厚厚一疊,不愧是讀書人,居然能想出這麼多種委婉催她回家的說法。
第二天中午徐素打馬向城中的飛天閣走去,城中老友得知她要來早早的就定好了宴席。
小閣充滿西域風情,牆壁上描繪着各路佛祖,侍女們高鼻深目,地上鋪着羊毛氈毯,毯子上面鋪了一塊桌布,桌布上的菜餚以駱駝和羊爲主,空氣裡都漂浮着腥羶的味道。
桌布邊圍坐了十幾個形態各異的傢伙,都是徐素在各次任務中的搭檔,他們都曾互相守護過對方的後背,有過命的交情,所以他們之間的相處都有些過分的隨意。
“聽說你嫁了個娘娘腔”一個胖大的中年婦人道,端起碗灌了口酒。
“武功不行,但絕對是個大勇之人!”徐素笑道,趁機狠狠的瞪了上官羽一眼。
“武功不行?“胖婦人看看左右咧嘴大笑起來,露出缺了顆牙齒的黑洞”那不就是個娘娘腔麼!”
幾個人頓時擠在一起東倒西歪的笑,碗裡的酒都灑出來了。
“有個朋友你也認識,酒糟鼻,現在被關進了長安縣獄,你夫君不是裡頭的老大麼,撈個人應該沒問題”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道。
“別給我提撈人的事,我夫君這兒梗得很”徐素指指自己的腦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想當年你也是咱們行裡排名第一的殺手,怎麼怕起那文弱夫君來了?換做是我,哼,三天就給他制服了”胖婦人道,手裡的酒碗換成了羊小腿。
“就是,不願意就給我打,打到他願意爲止”一個乾瘦的老頭道,唰的一聲,把一隻匕首楔進了駱駝蹄。
“誰怕了,我可不怕他”徐素趕忙解釋道。
這時,一個胡姬忽然走進來通報道“京兆尹來了”。
衆人一愣,徐素滿不在乎的灌了口酒道“不可能,他忙得……”
一句話還沒說完,一個身着淡綠直裾的人大步流星的走進來了,寬袍大袖,文質彬彬。
“驚不驚…..”韓延被迎面而來的滔天酒氣薰得閉上了嘴。
眼前的景象還真是精彩,一屋子奇形怪狀的人全都東倒西歪四仰八叉,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韓延深吸了口氣坐到徐素身旁瞪了她一眼。
“不是跟你說不準喝酒嗎?”
徐素嚥了咽口水自知理虧不敢頂撞,心想這下怕夫君的名聲算是坐實了,她瞄了瞄四周只見那些東倒西歪橫七豎八的人唰的一下全都站起來了,拱手道“參見京兆尹”。
“嚯“徐素一驚,心裡暗罵”孃的,骨氣呢?一個個剛纔不都還狂放不羈,放浪形骸嗎?”
“大家不必拘謹,今天我是穿常服來的”韓延示意大家都坐下。
“嗨!就是嘛,娶了我們十四,就是我們姑爺,都是自己人” 聽他這麼說,殺手們全又東倒西歪的坐了回去,到底是土匪般的人物,一下子又放得太鬆了。
“給姑爺拿個酒碗”乾瘦老頭吩咐身旁的胡姬。
“用夫人的就行”韓延伸手拿過徐素面前的酒碗。
“今天終於見着活人了,咱姑爺果然一表人才,這小十四挺有眼力,怪不得當年我給他介紹高員外她都不答應呢,人家可是個大財主,在北邊草原上有好幾十頭駱駝”胖婦人道。
“什麼?”韓延長眉微皺。
徐素拼命的給胖婦人使眼色。
“啊,我記錯了了,是另一個姑娘,哎呀我記混了,我重說一個,小十四可是我們這裡最溫柔賢淑最……”
推杯換盞間,大家聊了很多過往,有刀尖上的冰冷也有篝火前的溫暖,酸甜苦辣,五味雜成。
“你們也改行吧,都是夫人珍惜的人,省的我到時兩頭爲難”韓延道。
“改行我們吃啥?“禿頂男人打着酒嗝道。
“只要你們改邪歸正,我給你們在衙門裡安排個職位,渾身的本事還怕沒飯吃?”韓延道。
“真的?沒開玩笑嗎?”乾瘦老頭道。
“那當然”韓延認真的道。
一夥人頓時沸騰起來,酒碗羊骨頭亂飛,男男女女都站起來扭着腰肢跳西域舞,牆角的戲班子也奏起了歡快的篳篥和胡琴,奔放的氣氛簡直要掀翻屋頂沖天而起。
“我就說吧,咱姑爺是裡面的老大,一手遮天胡作非爲”胖婦人扯着嗓子道。
韓延抹了抹額頭,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也便不爲她糾正成語了。
吃完飯,徐素帶韓延出去散步,土黃色的荒原一馬平川一望無際,一輪紅日懸在地平線上,將落未落。
“你跑來強盜窩不害怕嗎”徐素道。
“你不是排行榜第一的殺手嗎?誰敢對我不利,回肘給他一箭”韓延笑道。
徐素被他逗樂了,不自覺的把摟着他胳膊的雙臂緊了緊。
“他們爲什麼都叫你小十四?是代號嗎?”韓延問。
“恩”徐素點點頭“我師父的第十四個弟子”徐素道。
“你公務不是很忙嗎?來這幹嘛?就這麼想我啊?”徐素問。
“也不是”韓延道。
“恩?”徐素面露不悅。
“我是來看看你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聽聽你的往事,見見你的朋友”韓延道。
“你怎麼對這些過去的事感興趣?”徐素問。
“不瞭解你的過去又怎麼能瞭解你的現在?”韓延道。
徐素羞澀的笑了笑把頭緊緊的靠在韓延的肩膀上。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公務很忙,你在這好好玩”韓延道。
“我也一起回去吧”徐素道。
“怎麼不多玩幾天”韓延虛情假意的道,眼角眉梢卻滿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我也想你了,好想好想,看到就不捨得在離開了”徐素道。
太陽還未完全落入地平線,月亮卻已升到了半空,荒漠裡溫度降的很快,風冷颼颼的。
“好冷哦”徐素道,
韓延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手掌十分熾熱,熱力一點點滲透,直達徐素心裡。
一個亡命天涯的人找到了她的明月,從此不再向往星辰和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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