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暗柳明

此時間,遠處傳來細微響聲,樑蕭心知強敵已近,舉目望去,只見西方殘陽落盡,東天明月如鉤,敢情光陰倏忽,已過黃昏。

明歸循着血跡一路追來,忽聽腳步聲響,心頭一喜,疾撲上去,卻見一尊石像邊衣角閃動,正是花曉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學,花無媸逆轉陣法只能困他一時,此時既已深明方位,就再也難他不住,當下心中冷笑,銜尾緊追。

樑蕭在陣中繞行數百步,大感頭暈腳軟,氣力不繼。靈臺一戰,他元氣大損,後又引掌自殘,傷上加傷,全憑着一股血氣狠勇拖延至今。又奔數步,他足下一絆,撲倒在地,耳聽明歸長笑震耳,自知無法免劫,便也笑道:“好,給你!”奮起殘力,將枯枝擲嚮明歸。

明歸見那枯枝來勢,便知上當,一掌將枯枝震碎,厲聲喝道:“臭小子,你找死!”縱身撲上,將樑蕭胸口拿住,提了起來,右手五指成爪,蓋住他面門,獰聲道:“小丫頭在哪裡?”樑蕭口角鮮血長流,心中卻滿是欣喜。明歸見他滿臉笑容,心中更怒,眼角厲芒閃動,倏地勁貫指端,正要抓落,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似有多人趕來。明歸盛怒之餘,本想將樑蕭就地抓斃,此時聞聲,不由神色一變,伸手將樑蕭挾起,向陣外快步奔去。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出到陣外。明歸吃一塹長一智,封了樑蕭幾處穴道,方纔走近山崖,撥開草叢,卻是一個石洞。樑蕭見他從石洞裡拖出一艘千里船來,不禁讚道:“明老兒,你倒是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語帶譏諷,明歸聽了卻不生氣,只淡淡地道:“小子,所謂狡兔三窟,就算有必勝的把握,也得留下一條退路。”樑蕭笑道:“受教了。”明歸冷冷瞧他一眼,心道:“先讓你笑個夠,呆會兒老子教你哭也哭不出來。”拖船入水,將樑蕭扔在艙中,扳動龍角,向下遊緩緩駛去。

過了一陣,樑蕭隱隱看見船後多了幾個黑影,心知天機宮諸人已發覺明歸行蹤,乘船尾隨而來,不由尋思:“也不知曉霜的穴道解了沒有?她病懨懨的,又不太懂石陣陣法,若然困在陣裡,一旦發病,豈非無人看顧?”他想着掛心,當下閉眼運功,試着衝開穴道。但他元氣大傷,明歸手法又巧,連試數回,均未成功。忽覺眼前一黑,敢情千里船駛過小湖,進入彩貝峽,樑蕭見水路近半,逃生之望越發微小,不由煩躁起來,張口大罵。

剛罵了幾句,明歸忽地將龍角一丟,轉過身來,樑蕭當他要動手處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誰知明歸卻取出一根釣竿,伸手將樑蕭抓起,封了他的啞穴,夾在脅下。樑蕭只聽耳邊風響,身子已騰空而起。彩貝峽形勢逼仄,星月不至,明歸探足在峽谷左壁一蹭,升起丈餘,再晃悠悠一蕩,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蹭,又起兩丈,落向左壁,用的正是童鑄攀爬怨侶峰的法子。如此忽左忽右,蕩了七次,便已上到峽頂。峽中黑漆漆不見天光,後方四艘千里船不知明歸已然金蟬脫殼,仍是隨波逐流,跟在那艘空船之後,經過二人下方時,樑蕭斷續聽得少女嚶嚶的哭泣聲,他聽出是花曉霜的聲音,不覺吐了口氣,心頭大石落地。

明歸收起釣竿,望着遠去的船影冷笑。樑蕭心知生機至此全然斷絕。不覺灰心至極。明歸挾着樑蕭奔了一陣,忽地停下,將他重重摔在地上,踢開了樑蕭啞穴,獰笑道:“臭小子,還有什麼話說?”樑蕭自忖必死,只是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卻聽明歸又笑道:“不過,你若要活,卻也容易,我且問你,你逃生時,石陣中究竟發生何事?那殺氣從哪兒來的,你若說了,我饒你不死。”樑蕭冷哼一聲,扭頭不答。明歸臉上青氣一現,微微笑道:“你不說也罷,我再問你,你這身武功從哪兒學的,‘三才歸元掌’又是誰教你的?”

樑蕭啐了一口,咬牙閉眼,只不作聲。明歸大怒,一擡足,對樑蕭太陽穴踢落,但落足時卻又生出猶豫,尋思道:“無論如何,須得讓這小子說出三才歸元掌的奧妙,詳加揣摩,將來遇上那人,也好設法剋制!”他當年在“三才歸元掌”下吃過大虧,多年來耿耿於懷,既然將來勢必要與這路掌法對敵,若能從樑蕭這裡探知奧妙,也多幾分勝算,是以一時沉吟難決,又忖道:“石陣中那股無名殺氣來得古怪,也須得弄個明白。但這小子性情剛烈,強逼恐怕無功。只能懷柔哄瞞,先取信於他,再慢慢套出他的口風。”他心念數轉,忽地嘆了口氣,尋了一株倒臥大樹坐下,笑道:“小鬼,你當真喜歡花家那個病丫頭麼?”樑蕭哼了一聲,道:“我喜不喜歡,與你什麼相干?”明歸笑道:“你算學超凡入聖,武功前途無量,人也算風流俊俏。只要你一個情願,世間名花,任你採摘,天下美人,隨你親近。若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樂趣,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算得了什麼?”

樑蕭淡然道:“你挑撥也沒用,曉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爲她死了,也不後悔。”明歸盯他半晌,眼神數變,忽地搖頭道:“小子,你有所不知,這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待她再好百倍,她也不會感激。你見過蜘蛛麼?”樑蕭道:“自然見過。”明歸嘆息道:“蜘蛛最不知感恩,雌雄交合之後,雌蛛食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便食掉母親。當年元茂公猝然去世,花無媸姐弟孤苦無依,全賴老伕力排衆議,一手扶持花無媸坐上宮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穩,便千方百計排擠我等。老夫大半生歲月,都守着一座靈臺,一事無成。你說!她不是蜘蛛是什麼?”

樑蕭搖頭道:“曉霜與花無媸不同。”明歸冷哼一聲,道:“當年花無媸還不是裝得楚楚可憐,賺人眼淚的功夫勝過這病丫頭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麼作派?”樑蕭默不作聲,心中卻道:“這話卻不假。花無媸用天機十算刁難我,委實陰險之極。”

明歸沉浸在往日恩怨之中,眺望天機宮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半晌轉過頭來,肅然道,“小傢伙,你天縱奇才,若是與老夫攜手,以我倆的才智,區區天機宮算得了什麼,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奪不下來。老夫年過六旬,時日無多,將來俯仰六合、享受榮華的,還不是你麼?”樑蕭乍聞此言,吃了一驚,但他到底年少氣盛,被明歸如此一捧,也不覺飄飄然有些得意。

明歸瞧他意動,又笑道:“小子,所謂男子漢大丈夫,萬不可屈居人下,須當轟轟烈烈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說着解開樑蕭穴道,笑道,“現今已脫險境,你若願跟從老夫,老夫自然高興,若你要走,老夫也決不阻攔。”這一下委實出乎樑蕭意料,他心中納罕,打量明歸半晌,大聲道:“不對,你定有什麼詭計!”明歸笑道:“我要殺你,易若反掌,還用什麼詭計。若是定要說個道理麼,那便是老夫瞧你是個人才,三秋遠不及你,我只是愛才罷了!”樑蕭道:“你不是說明三秋只是一顆棋子,哼,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吧。”明歸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豈是尋常人所能明白。”樑蕭略略一怔,恍然道:“是了,你越是這麼說,明三秋越是恨你。他越恨你,花無媸就越不會爲難他!”明歸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樑蕭心道:“明老兒縱然奸詐,說到鬥智鬥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縱然聰敏,但終究涉世未深,一時自信滿滿,說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天機宮,與你同路,倒也是個伴兒!”明歸目光閃動,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話頭,側耳聆聽,似有動靜,當下挾起樑蕭,在括蒼山中飛奔。及至天亮,方纔停步歇息。其間明歸走開片刻,說是去抓野味充飢,實則暗中觀察,瞧得樑蕭並無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遠,遙遙用石子打了兩隻山雉,與樑蕭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蹤,專揀險僻處迂迴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帶着樑蕭翻山越谷,也是跳躍如飛。

到得次日,山勢漸平,二人出了括蒼山區,繼續北上。一路上時有天機宮高手出沒,但明歸詭計百出,總是搶先遁走。他爲取信樑蕭,對他倒也百般關照,助他運功療傷,且不時探他口風,套問三才歸元掌與石陣武學的奧秘。樑蕭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裝聾作啞。明歸不由暗暗氣惱:“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過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塊,扔到河裡餵魚。”他心中發狠,臉上卻笑吟吟並不流露半分。

兩人各懷鬼胎,如此行了月餘,越過富春江,太湖煙波已在眼前。二人僱船過湖,循運河北上。明歸爲避開天機宮追蹤,船隻一行數日,也不靠岸。樑蕭閒着無事,便與明歸胡侃鬥嘴。明歸除了算術不及樑蕭,胸中所學極豐,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所不包,出口引經據典,皆成章句。樑蕭聽得暗暗點頭,深感此人被花無媸壓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這日二人船近蘇州,明歸道:“過了太湖,天機宮勢力有所不及,咱們大可在蘇北安定下來,共謀大事。”樑蕭傷勢已近痊癒,整日盤算逃走之事,聞言只是一笑。忽聽船家來報,說是米糧盡了。明歸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後再作計較。

時將入夜,小舟披着殘霞,靠近河岸,忽聽得岸上一陣喧譁,明歸心虛,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時拽着樑蕭退入艙中,掀開幄布覷看,遙見岸邊暗濛濛的,有許多人影晃動,忽聽一個粗大嗓門叫道:“媽拉巴子,這裡就沒一箇中用的大夫麼?養你們這羣廢物,有個屁用?”接着便聽噼啪兩聲,似有人捱了耳光。

卻聽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嘆道:“大郎,你也別怪他們了,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說,這傷也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那個粗大嗓門道:“你還敢說,若不是你選了這條水路追趕那女賊,星兒會受傷嗎?還有你那三叔,平日裡被捧到天上去,到了節骨眼上,卻連鬼影兒也不見。哼,***幾十條漢子,還逮不着一個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兒是我生的,他傷成這個樣子,你當我就不難過嗎?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應的,大哥率衆走陸路,咱們走水路,三叔散淡慣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這好兒子見色起意,手腳輕薄,哪會被人家傷成這樣?”

那粗大嗓門怒道:“怎麼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說說,這麼多年,我哪回對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諒你也不敢,但你當年一瞧見我,還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燙熟了手,也不曉得……”那粗大嗓門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孃,這話你當着晚輩們說什麼?”那女子又哼一聲,還待譏諷,忽聽身邊船艙裡傳來呻吟之聲,那女子失聲叫道:“哎喲,又發作了。大郎,再沒法子,星兒怕是……怕是挨不過今晚了……”說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那粗大嗓門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孃,你留在岸上,船家,開船。”那女子詫道:“你做什麼?”粗大嗓門道:“你別管,暫且等着。”說罷,急催船家撐船離岸。不一時,船到河心,離明、樑二人的僱船頗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閃,艙內燃起燭火,因爲布簾半卷,隱約可見艙內情形。只見褥墊上擱着一條人腿,膝蓋以下紫裡透青,肌膚繃緊發亮,較之尋常大腿粗上一倍。

卻聽一個年輕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麼?”那粗大嗓門嘆道:“星兒,也沒別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驚悟,叫道:“哎喲,不成。”那粗大嗓門道:“星兒,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羅指’,膝蓋以下血液凝結,看看是要廢了,若是放任其勢,只怕不止小腿,整條腿都會爛掉。”那年輕男子道:“半條腿是腿,整條腿也是腿,又有什麼分別?”粗大嗓門道:“話是這般說,但這傷勢古怪,若是任其潰爛,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你的肝腸脾腎也要跟着壞了,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漢子,儘管放豪傑些。”

那年輕男子急道:“我……我纔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蓋世,定會救好我的……”不待他說完,粗大嗓門已厲聲道:“他***,膿包小子,受點兒微傷,就連祖宗都不認了?廢話少說……”雷星驀地尖叫起來:“媽……媽……爹要砍我的腿啊……”叫聲慘厲,在河上遠遠傳出。

那岸上的女子聽到,又驚又怒,但她不識水性,無法上前阻止,急得雙腳亂跳,也尖叫道:“星兒,星兒……你還好麼………雷震,你造什麼孽啊……”話未說完,又聽一聲長長的慘叫,撕破濃濃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蹌,忽地癱坐在地。

樑蕭見艙中寒光一閃,那條傷腿便斷成兩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艙中一時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門陣陣喘息聲,顯然他親手斬斷愛子一腿,心頭也大不輕鬆。

粗大嗓門給兒子止血裹傷已畢,掉櫓返岸。剛一靠岸,便見那女子跳入艙內,耳聽得噼啪數聲,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門的耳光。粗大嗓門捱了耳光,也不作聲。那女子打了幾下,諒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嗚嗚哭道:“早知道……就不出來了,都怪那隻純陽鐵盒……”樑蕭乍聽得“純陽鐵盒”四字,心頭一跳,豎起耳朵。

那女子話沒說完,粗大嗓門截住她的話頭,怒聲道:“二孃,你胡說什麼……”似乎一時氣結,說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虧,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沒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門高叫道:“我和二孃繼續追那賤人。你們護送少爺回堡,若有閃失,哼,小心你們的腦袋。”衆人齊聲應了。卻聽那女子恨聲道:“不錯,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賤人,不把她零割碎剮,難泄我心頭之恨。”兩人說定,擺棹北上,餘人也騎馬趕車,各自散去。

樑蕭沒聽到純陽鐵盒的消息,甚覺悻悻,但轉念又想,和尚與吳常青都將那鐵盒說得一錢不值,諒也無甚奇處。思忖間,回過頭來,只見明歸捋須沉思,便問道:“老頭兒,你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明歸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樑蕭一聽,便不再問。明歸催舟上岸,籌來米糧,二人在岸邊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蘇,只見山與湖襟帶相連,橋與水縱橫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畫裡。樑蕭瞧得入神,鑽出遮篷,立在船頭,忽聽歡語嬉笑,擡頭看去,只見兩岸閣樓中滿是濃妝豔抹的女郎。衆女郎見他顧望,紛紛揮手招呼。樑蕭看得奇怪,含笑應答,那些女子見他答應,嘻嘻嘻便是一陣鬨笑,揮着紅巾翠袖,嬌聲喚他上去。

樑蕭不知對方來歷,問明歸道:“她們叫我幹嗎?”明歸詭秘一笑,道:“叫你入溫柔鄉,品胭脂淚呢!”樑蕭皺眉道:“明老兒,你有話好說,別跟我掉文繞***,明知我不懂的。”明歸笑道:“此處乃是勾欄,這些女子都是風塵女子。”樑蕭奇道:“什麼叫風塵女子?”

明歸笑道:“這事說不明白,須得親身體會,才能明白。”樑蕭聽得心癢,說道:“是麼?那我倒想見識一下。”明歸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籠絡這小子,便是要讓他放鬆警覺,吐露玄機。而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塗,只消讓這小子懷抱美人,喝得爛醉,無論問他什麼,只怕他都會乖乖說出來。當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明歸乃是識貨的行家,一瞥之間,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言:“擎首如鷹,垂尾如彗,臆生雙鳧,龍骨蘭筋。”行得近了,明歸方瞧出這馬並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能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名綠衫女子,頭戴細柳斗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着,愈顯得楚腰纖纖,只堪一握。不過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只顧瞧馬,對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樑蕭笑鬧,料想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隻靠岸。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樑蕭這等少年人並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胸懷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處,更易行事。轉念間傾出半袋金珠,笑道:“樑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萬放灑脫些。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樑蕭心中大爲奇怪:“這老頭兒竟放我獨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麼?但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若現在棄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着意拉攏。樑蕭素重情義,既與明歸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摒棄,倒也有些兒爲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低頭悶走,忽聽耳邊鑾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樑蕭擡起眼角,只見到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招眼。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將他迎了進去。

宋之一朝,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則是妓樓勾欄。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卻落個自在。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丟歡,繁華之中不免暗藏淒涼。

樑蕭說明來意,夥計便引他上樓,鴇兒也笑迎出來。明歸雖然陰狠,但長於天機宮,爲人清雅,樑蕭隨着他,少不得穿戴齊整。那鴇兒老於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樑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諳情事,拿捏已定,便笑問道:“公子想見什麼樣的姑娘?”

樑蕭見這老鴇喬張作致,先有幾分不喜,聞言也無主張,便道:“都隨嬸嬸主意。”那老鴇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聲。樑蕭被她一笑,不知爲何,竟臊紅了臉。

那老鴇自顧笑了一陣,見樑蕭窘樣,心頭一動,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倒難得笑這一回好的,真虧公子這張兒蜜嘴,哄得老身歡喜。”她長於逢迎,樑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說得真是好話,便道:“嬸嬸客氣了。”那老鴇嘴裡打着哈哈,心裡卻將樑蕭瞧低了九分,暗裡冷笑,估算能在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來。當下揮起手絹,叫了幾個少嫩的女子出來,圍着樑蕭坐定,鶯聲燕語說笑起來。樑蕭初時遠瞧着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鮮,好如花團錦簇,就近一瞧,卻都是濃妝豔抹,言笑談吐無不透着虛假,叫人好生不慣。

鴇兒瞧他拘謹,便笑道:“公子面嫩,大夥兒別自顧說話,唱支曲兒如何?”樑蕭正自煩躁,聞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衆女聽了一陣笑,紛紛捧來琴簫牙板,整肅容色,歌吹彈唱起來。只聽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蝶戀花》詞乃是柳永所作,柳永雖爲詞壇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煙花柳巷,素爲正派文人所不齒,但其詞卻曲處能直,密處能疏,深淺得宜,境界悠遠。那粉衣女雖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顯得婉約雋永,撩人思緒。樑蕭聽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兩句,不覺暗傷身世,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那粉衣女唱罷,忽地湊近樑蕭,媚笑道:“還請公子打賞。”樑蕭恍然驚覺,想起明歸的話,伸手便在腰間去摸錢袋,哪知這一摸之下,竟遲遲拔不出手。那鴇兒見狀,張口笑道:“公子,也不見多,略略給幾個子兒,姊妹們唱得口乾舌燥,也好買幾個果子,生津止渴。”

樑蕭手插腰間,神氣十分古怪。那鴇兒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這些姊妹不中意?”樑蕭忙道:“不是這個,我出去一陣,片刻便回。”那鴇兒已然生疑,臉一白,截住道:“公子聽了曲,就這樣走了啊?”樑蕭頭臉漲紅,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這個,這個……”伸手便要撥開那鴇兒,那婦人久慣風塵,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把拽住樑蕭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給些,一二兩銀子,也叫咱姊妹畫餅充飢,望梅止渴啊!”

樑蕭心亂已極,訕訕道:“嬸嬸,我去去就來,你莫要拽我。”鴇兒瞧出門道,只拽着不放,驀地扯起嗓子尖叫起來:“哎喲,你這公子人生得齊整,行事怎就沒法度……”話沒說完,就聽頭頂上有個極清極脆的聲音笑道:“鴇嬸嬸你錯啦,他不是沒法度,是沒銀子呢。”衆人聞聲瞧去,只見朱漆大梁上坐了一個頭戴柳笠的綠衣女子,水綠衫子一直垂到膝上,兩條勻長的小腿晃來蕩去,悠閒寫意,一對淡綠馬靴與衣衫顏色相稱,靴面繡一對金絲雀兒,靴底形如蓮萼,不類中土式樣。

樑蕭猛地記起,入樓前似和這女子擦肩而過,當下咦了一聲,詫道:“你……莫不是你偷了我的錢袋?”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這小色鬼人生得齊整,說話怎就沒法度,我一個女孩兒家怎會偷東西,那叫做不告而取。”樑蕭忍不住怒道:“放屁。”繼而又覺心驚,這女子摸走錢袋,自己竟茫然不覺,其手法之妙,當真神鬼不覺。

那女子並不着惱,繼續笑道:“再說啦,你這錢袋裡的銀子也不多,二三百兩銀子,也只夠咱姑娘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她將老鴇的話略加變化說了出來,口氣學得十足,聲音卻清脆十倍,好似嬌鶯恰恰,畫眉曉啼。

樑蕭怒不可遏,將老鴇一把撇開,跺腳躥向屋樑。忽聽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綠影閃過。樑蕭還沒回過神來,額上已重重捱了一下,火辣辣疼痛無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額頭,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牽動淚腺,眼角酸熱,眼淚也幾乎淌下來。

那女子端坐樑上,手撫一根綠瑩瑩的柳枝,想是從柳笠上折下來的,口中輕笑道:“小色鬼,你一定從小沒媽,有失教養,今天兒我就代你媽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兒,痛不痛?”樑蕭被她無端挑釁,已然憤怒欲狂,這兩句話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處,忍不住抓起兩條長凳,奮力擲向屋樑。那女子兩腳將長凳踢飛,笑道:“好啊,你倒來惹我,瞧我揍你個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伸手在木樑上一按,飄然落下,樑蕭覷她落勢,撲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無可憑藉,殺她個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樑蕭撲近,忽地抖出長長的柳條,捲住窗櫺,玉腕一收,身輕若燕,橫飄三尺,避過樑蕭一撲,咯咯笑道:“揍你這小色鬼,髒了姑娘的手。”輕飄飄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樑蕭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凜,但一時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惡氣,當即隨之縱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覺出樑蕭追來,猛地打個呼哨,只聽馬蹄聲響,一匹白馬忽地從街角躥出來,不偏不倚將她托住。綠衣女縱馬奔出數丈,回頭笑道:“小色鬼,你敢來追我麼?”

樑蕭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麼?”綠衣女笑道:“當心跑斷了你的狗腿。”說着當街馳起馬來,行人們大驚閃避,不想綠衣女騎術精絕,那白馬又靈通無比,遇物則避,逢人則躍,在狹窄街巷裡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樑蕭奔出二十來步,忽聽白馬在街那頭唏律律一聲叫,便無蹤跡。追到拐角處,四顧無馬,他心有不甘,揪過一個買乳糕的漢子盤問,方知往東去了。又往東追,趕了約摸兩里路,忽見綠衣女意態悠閒,慢吞吞騎着馬,正到一座橋頭。樑蕭飛步上前。還有三丈來遠,綠衣女便瞧見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還不死心麼?”樑蕭怒哼一聲,足下一緊。綠衣女輕輕一笑,也不抵擋,只把繮繩提起,白馬會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攢,流星般躍過五丈寬的河水,落在對岸,也不稍停,鑽進一條巷子。

樑蕭瞧得目定口呆,快步跟上,七彎八拐鑽出巷道,卻見一條長街橫貫東西,兩旁滿是棧鋪,錦羅金珠,着眼生輝,還有許多太湖魚蝦,活蹦亂跳,沿街叫賣。

樑蕭四處張望,驀地眼中一亮,只見那匹白馬混在一羣馬中,正在街頭處歇着,近旁卻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氣派的酒樓。

樑蕭趕到樓前,只聽綠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腳倒快得很!”樑蕭定睛一瞧,只見她坐在當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葉。樑蕭眼見樓中人多,被她一口一個色鬼地叫,不禁臊紅耳根,啐道:“賊丫頭,你幹什麼老是罵我小色鬼?”

綠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臉,當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麼?”她有意叫樑蕭難堪,是以說得十分大聲,樓中男子紛紛回首望來,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樑蕭好不羞怒。

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位小哥年紀輕輕,正當風流之時,當街嫖妓有何不可?雖說縱情任性,倒也活得瀟灑自在。”樑蕭心頭感激,轉眼瞧去,只見樓角處兩張桌子坐了十來個壯漢,一個個緊身裝束,滿面鬚髯,身邊擱着硬弓箭囊,一派殺氣。說話者乃是居中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便是坐着,也高出衆人一頭,披着一襲藍得發青的織錦斗篷,眼角處皺紋深刻,大有風霜之色。

那綠衣女瞧了漢子一眼,冷哼道:“關你屁事。”她聲如銀鈴,即便張口罵人,也極好聽。衆漢子聞言,均有怒色,那藍袍漢子卻不着惱,笑道:“好,好,恕顏某人多嘴,不過別人尋花問柳,又與姑娘什麼相干。”綠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們這些臭男人,仗着有幾個臭錢,便不把女人當人。”那藍袍漢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別,女子淪落到煙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強不了的。”綠衣女冷笑道:“說得好聽,這些話幹什麼不跟你媽說去?”

這話陰損之極,那藍袍漢子涵養再好,也不由變了面色,旁邊一個漢子厲聲叫道:“放肆!”綠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還放五放六呢,但終歸比你們放屁好一些。”她話沒說完,衆漢子已氣得臉色鐵青。幾個人作勢便要起身,那藍袍漢子卻一擺手,哈哈笑道:“罷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焉能與小娘兒們一般見識。”說罷端起酒碗,自顧自喝了一碗。其他漢子見頭領如此,也只得紛紛落座。

綠衣女本是嚴陣以待,忽見對方服軟,心中得意。又向樑蕭笑道:“小色鬼,怎麼說?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這小娘兒們一般見識呀?”樑蕭聽二人對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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