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照大江

樑蕭目視衆人,緩緩道:“書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間書籍,都是人寫出來的。何況,若無善學善解之人,縱有億萬書卷,也與廢紙無異。”他望着花無媸,目中精芒灼灼,“書不在了又如何?天機宮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還活着,天機宮的智慧便不會失傳。”

花無媸雖然一生守護天機宮,但這個道理卻從沒想過,聽到此處,不覺口脣微張,一時癡了。公羊羽這時嘆了口氣,道:“無媸,樑蕭說得有理,人在書在,人不亡,則書不亡。”花無媸撇撇嘴,心神陡然崩潰,靠在他肩頭,放聲痛哭。

此時間,元軍的喊聲越來越響。“蒼鶴”楊路半身是血,帶着兩支羽箭,跌跌撞撞奔過來,急道:“韃子快通過石陣了。”樑蕭雙眉一挑,沉聲道:“我先擋一陣。”提劍奔出。雲殊等人也緊隨其後。花無媸神色數變,忽地咬牙道:“隨我來。”說罷,帶着衆人走到一片光禿禿的石壁前,搬開一塊大石,露出一節異常粗大的鐵柄,柄上生滿鐵鏽。花無媸將鐵柄拉出來,對燦口道:“相煩大師神力。”九如走上前來,扳動鐵柄,轉了數匝,便聽嘎吱聲響,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圓的千斤鐵閘。九如將鐵柄再轉數匝,千斤閘也轟然升了起來,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風從中撲出,森冷冷砭人肌骨,洞中一級級石階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裡。

花無媸苦笑道:“這個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當初我還覺得他謹小慎微,多此一舉。如今想來,家父纔是不拘成法,深謀遠慮!”她回顧衆人,道:“各位請吧。”公羊羽皺眉道:“你不走麼?”花無媸慘笑道:“我不留下來,怎對得起列祖列宗。”話未說完,公羊羽和花清淵忽地不約而同,一左一右,點中花無媸穴道。花無媸不防丈夫兒子同時算計,不由驚怒交迸,但啞穴也被公羊羽隨手製住,叫罵不得。

花清淵躬身一揖,苦笑道:“母親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當是孩兒。”公羊羽兩眼一翻,怒道:“放你媽的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花無媸心中惱怒已極:“好你個臭窮酸,點我穴道不說,還要拐彎抹角地咒罵我。”心中將公羊羽反覆痛罵。

花清淵額上汗出,囁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還是你做我老子?立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統統離開。”花清淵本無什麼主見,公羊羽氣勢又自逼人,違拗不住,只得匆匆應命,召集衆人去了。

此時間,“兩儀幻塵陣”前已成修羅屠場,元軍士卒不斷從石陣中涌出,箭似飛蝗,刀槍如林。樑蕭四周屍體越積越多,同伴越來越少,劍下血光四濺,以他百戰之身,也殺得手軟。正當此時,忽聽身後花清淵高叫道:“樑蕭,雲殊,大夥兒都撤了,你們也快退吧。”

羣豪聽了,紛紛後退,元軍緊追不捨。衆人且走且鬥,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淵指揮天機宮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兩側,接引羣豪。樑蕭見狀,忽施反擊,直蹈敵陣,斬了兩名百夫長,將眼前敵人殺散,正欲退回秘道,忽聽得花慕容驚叫道:“雲郎。”回首望去,只見雲殊肩背腿上各中兩箭,被數百名元軍圍在陣心,四周同伴早已死盡,雲殊獨劍迎敵,身法漸已滯澀。

花慕容驚駭欲絕,提劍便要衝出秘道。花清淵想要阻攔,忽見樑蕭縱身趕至,抓住花慕容肩頭,柔勁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飛回去,她心中驚怒,厲聲喝道:“好呀,姓樑的你落井下石麼?”樑蕭聽慣了詈罵之辭,一時懶得辯駁,揮劍蹈入陣中,殺透一條血路,直抵雲殊身後。雲殊已殺得紅眼,髮髻紛亂,瞧得眼前人影晃動,不顧敵我,舉劍便刺,樑蕭揮劍擋住,喝道:“是我。”雲殊神智一清,徵然道:“是你?”樑蕭點頭道:“並肩殺出去。”雲殊心神一陣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會與這生平第一大敵聯手對敵。

此時元軍越來越多,弓弩手結成陣勢,羽箭紛紛射來,樑蕭刺倒一人,奪過一把單刀,見雲殊魂不守舍,急喝道:“呆什麼?我守,你攻!”雲殊還過神來,只見樑蕭左刀右劍,掄得好似兩輪滿月,將射來弩箭紛紛盪開,剎那間,他豪氣頓生,長嘯一聲,縱劍殺出,兩人背靠着背,雲殊揮劍開路,樑蕭則阻擋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隨形,片時間,已離秘道不遠。此時花清淵已敵不住元軍的強弓硬弩,向秘道內退卻。廝鬥間,忽聽遠處慘呼連連,樑蕭舉目望去,卻見遠處五個天機宮弟子在樹林邊被一隊元軍圍住,就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兩個,餘下三人苦苦支撐。雲殊振劍欲上,但覺創口鮮血疾涌,甚感乏力。樑蕭略一沉吟,忽道:“雲殊,你先退吧。”雲殊冷笑道:“你有膽氣,我就沒種麼?”樑蕭道:“你有妻兒,我卻沒有。瞧瞧你妻子好了。”雲殊不覺回眸一顧,只見花慕容眼中含淚,臉上滿是焦慮,再回頭時,樑蕭已越過衆人,奔向那三名天機宮弟子。雲殊胸口一熱,正要隨上,忽見花慕容、花生、九如齊齊殺出,上前迎接。此時元軍潮水般繞過樑蕭,向秘道大門奔來。雲殊心知眼前守住秘道,纔是緊要,一咬牙,轉身刺倒數名元軍,與衆人合在一處。將百餘名元軍殺散,守在秘道口處。

樑蕭趕到時,三名弟子已只剩兩人,均已受傷,回頭看時,只見元軍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將秘道口衆人射得擡不起頭來,一隊鐵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撲向秘道口。再過片刻,秘道便有失守之虞。剎那間,樑蕭心中已有決斷。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聲,猛力一拋,那弟子云中霧裡般飛過人羣頭頂,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飛步搶上,將那弟子接住,九如則揮棒擊打箭矢,師徒聯手,一進一退,快逾閃電。樑蕭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製,這次卻是了情與雲殊奔出來,一個接人,一個擋箭,轉眼又將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樑蕭回頭一望,已再無被困之人。風憐手持盾牌,迎着箭雨,從人羣中擠出來,高叫道:“師父,快些回來。”花曉霜在人羣之後,瞪大眼睛望着樑蕭,面色蒼白如紙。樑蕭眉頭一聳,揮劍劈翻兩人,長吸一口氣,朗聲道:“雲殊,放閘吧。”

衆人俱是一徵,卻聽樑蕭又喝一聲:“雲殊,放閘!”此時間,秘道前方已聚了千餘元軍,喊聲震天,一部圍攻樑蕭,一部發箭射人秘道,衆人抵擋不及,有人中箭,叫出聲來。雲殊望着樑蕭,臉色慘白,一隻手按上閘閥,這閘閥拉下,千斤閘落下,外面再也休想打開。風憐一邊叫喚樑蕭,一邊回望,正好被她瞧見,不由得尖叫道;“姓雲的,你敢放閘,我作鬼也不會放過你。”花生也叫道:“別放閘,樑蕭,俺……來幫你。”低頭便想衝出去,卻被一陣箭雨逼回來,剎那間,花生忽覺一隻纖手顫抖着搭上肩膀,回頭望去,卻見花曉霜滿臉都是淚水,雙脣微微顫動。此時間,花生才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曉霜身上。

“放閘。”樑蕭又喝一聲,聲音透出焦慮,此時他身邊四面八方都是元軍,流矢亂飛,刀槍並舉,端地殺不勝殺。花曉霜望着樑蕭,雙頰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驀地晃了一下,艱難地轉過頭,啞聲道:“姑父,請放閘。”風憐怒道:“師孃,你瘋了嗎,師父還沒回來,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師孃,好啊,你們都不管他,我去,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間忽地嗅到一股異香,只覺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花生一驚,急道:“曉霜,你……”花曉霜幾乎就要虛脫,全靠花生支撐着,只覺那聲音細微難辨,好似來自天外,而不是從自己嘴裡吐出來:“放閘!”雲殊雙眼一閉,伸手拉下閘閥,千斤閘轟然落下,隨着一陣嗤嗤的細響,將無數箭矢隔在外面。花曉霜呆呆地瞧着那最後一線光亮消失在閘底,心中那線光亮也似乎隨之泯滅了,唯有無窮無盡的黑暗擁上來,將她吞沒,她慢慢地倒了下去,什麼都不知道了。樑蕭瞧着閘門合攏,心頭再無牽掛,使出渾身解數,人劍相御,出沒無端,在樓臺巷道間與元軍遊鬥,天罰劍飽吸人血,散發出妖異紫芒。

不一時,只見一夥元軍擡着撞木奔向千斤閘門,樑蕭心知元軍欲要破閘,當即逆着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劍如一,將撞木劈成三截。元軍紛紛叫罵,羽箭紛至,樑蕭躲閃不及,肩背交處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殺出重圍,退上靈臺,將二十八個渾天儀踢落臺下,砸得元軍嗷嗷慘叫。鬥了片刻,元軍攻上靈臺,樑蕭縱身跳落,翻翻滾滾,輾轉殺過“沖虛樓”、“春秋廬”,在“藥王亭”又吃了一箭,氣力漸衰。樑蕭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撐片刻,元軍便難以分心,撞破閘門,是以拼死苦戰。

鬥到午時,樑蕭連斃大將,始終不讓元軍有暇破閘。但他縱然無敵於天下,以一敵萬也是勉爲其難,只瞧得元軍越來越多。漸漸氣力難支。正鬥得艱苦,忽聽東方傳來數聲長嘯,元軍陣勢陡然一亂,樑蕭趁機脫出重圍,縱上屋樑,舉目一瞧,不由暗暗吃驚,只見蕭千絕黑衣飄飄,與中條五寶並肩殺來。中條五寶都持兵刃,六人聯手,頓時衝開一條血路。

蕭千絕瞧見樑蕭,朗聲道:“小丫頭和小和尚呢?”樑蕭一轉念,才明白他說得是曉霜與花生,當下道:“盡都走了。”蕭千絕眉頭一皺,道:“谷中只得你一個?”樑蕭道:“不錯。”說話聲中,七人已匯合一處,胡老一哈哈笑道:“老大,你還沒死啊?古怪古怪。”樑蕭笑罵道:“你們五個活寶不死,才叫古怪。”

胡老十笑道:“老大,上次老子被你甩了,大大地憋氣,這次你無論如何,甩不掉老子了。”樑蕭胸中一熱,嘿然不語。胡老百笑道:“老大,老子一路殺來,少說殺了一萬多人,你殺了幾個?”樑蕭一怔,道:“胡吹牛皮,一萬個紙人還差不多!”胡老千笑道:“老大高見,我才殺區區三千人,他哪能殺到一萬?”胡老萬道:“胡老千你又胡吹,老子才殺四千,你怎麼就殺了三千。”

胡老一啐道:“你們都不及我,老子殺了一萬零一個,比胡老百還多了一個。”胡老百奇道:“怪了,難道胡老一你算學大進,竟連這一個也數得清楚。”胡老一嘿笑道:“老子數千數萬,唯有這個一麼,從來

沒數錯過。”五人一邊大吹法螺,一邊奮力衝殺,蕭千絕卻一言不發,只顧出手傷人,他手無兵器,要麼空手殺敵,要麼奪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周,均能傷敵。中條五寶從谷外殺人,早已疲憊不堪,鬥得半晌,漸已不支,忽地一陣箭射過來,胡老萬膝上中箭,禁不住慘嚎起來,胡老千瞧見,伸手扶他,誰知元軍羽箭又至,胡老千被胡老萬拽着,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射成一對刺蝟。忽聽身後風聲陡起,蕭千絕橫身掠過,抓住二人背心,將其拖到一旁。

胡老千險死還生,擡頭喜道:“蕭大爺,多謝了。”卻見蕭千絕抿着嘴,目光閃爍,神氣頗爲古怪。這時兩個元軍挺槍撲來,蕭千絕陡然轉身,兩掌一掄,抓住雙槍反送回去,那兩名元軍哼也未哼,便即斃命。

他這一轉身,胡老千赫然看見他背後插了兩支羽箭,不由吃了一驚,只當自己眼花,揉眼再瞧,那兩支箭明明白白插在蕭千絕身上。蕭千絕身被重創,適才這招已使得極爲勉強,斃得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蹌,忽地一記流矢射來,正正貫穿他的左胸。蕭千絕眼前一眩,倒退三步。

中條五寶個個雙眼赤紅,厲聲怒吼,不論受傷與否,紛紛搶到蕭千絕身周,舞動兵刃,端地狀若瘋虎。樑蕭見蕭千絕受傷,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是否該當相助。略一猶疑,叫道:“上閣樓去。”抓起胡老萬,退上一邊的“天元閣”,這所閣樓乃是他當年學算之地,地處天機宮中心,高達九層,窗開八面。剩下四寶拼死護着蕭千絕,且戰且退,也緩緩退人閣中。

七人居高臨下,元軍急切間不敢衝上,只是向閣中放箭。七人直退到頂層,元軍羽箭才難射上。蕭千絕坐將下來,閉上雙眼,微微喘氣。胡老千扔掉兵器,撲在地上,哭道:“蕭大爺,胡老千是王八蛋,狗東西,屁都不如,您老卻是萬金的身子,怎可爲了我和胡老萬損傷自己。”邊說邊打自己耳光,其他四寶也是哭聲一片。

蕭千絕張開雙眼,冷哼道:“哭什麼哭?誰再哭的,老夫丟他下去。”他話一出口,五人哪敢再哭,一個個忍着眼淚,呆呆望着蕭幹絕。蕭千絕長吸了口氣,胸前的血水卻涌得更快,口中咳出血來。中條五寶見狀,又要痛哭。蕭千絕厲聲道:“不許哭。”他望着胡老千,冷聲道:“誰說你是屁都不如的狗東西,哼,我蕭老怪的記名弟子若是狗東西,天下人豈非都是狗也不如?”胡老千忙道:“胡老千錯了。”蕭千絕望着五人,忽而嘆了口氣,道:“我以往待你們嚴厲了些……”胡老一忙道:“嚴師出高徒!”蕭千絕瞪他一眼,道:“老夫就算是嚴師,你們也算不得高徒。”中條五寶均是臉上一熱。

蕭千絕又道:“你們既是老夫記名弟子,我救你們也是理所應當,不過,老夫以前沒教你們多少功夫,你們遇上大敵,難以自保,是以老夫今日挨這三箭,命終於此,也算報應!”中條五寶哭道:“蕭大爺你武功絕世,決計不會送命的。”蕭千絕搖頭道:“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軀,終有一死。不過,用我這條老命,換取你們兩條小命,老夫也不後悔。”說到這裡,他眼中露出悽然之色,“其實,老夫十年前就該死了,活到現在,早已夠了。”樑蕭見他如此神情,心頭不覺微微一震。

蕭千絕默然片刻,掃視中條五寶,道:“你們隨我多年,始終名分不正;你們還想做蕭千絕的弟子麼?”成爲蕭千絕人室弟子,是中條五寶畢生所願,當下齊聲應道:“想!”蕭千絕臉上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大笑道:“好,今日老夫便將記名二字去掉,從今往後,你們都是我的好徒弟。”中條五寶被他臨終之時收爲弟子,亦悲亦喜,涕淚交流。

蕭千絕目視樑蕭道:“小丫頭與小和尚真的脫身了?”樑蕭默然點頭。蕭千絕道:“好得很,老夫欠他倆一條命,今日到底還了,哼,老夫生平恩怨兩清,從不欠人。”說罷目中威棱畢露,縱聲長笑。蕭千絕爲人極重恩怨,當日被花生和曉霜所救,之後一直遙遙隨着二人。花曉霜三人多年來闖蕩江湖,安然行善,全賴蕭千絕暗中護持,將惡事凶事盡都包辦了。後來花曉霜遇上了情師徒,又聽到樑蕭消息,結伴南來,到了括蒼山前,蕭千絕暗忖必已無恙,便不再相隨,覓地飲酒,正遇上中條五寶聽到樑蕭消息,也趕來括蒼山。蕭千絕便將他們叫下,與自己同行。過不一日,忽聽說元軍攻打天機宮,蕭千絕率中條五寶殺人宮中,欲助花曉霜、花生二人脫身,孰料卻遇上樑蕭。

蕭千絕笑了兩聲,氣息稍弱,臉色越發灰敗,瞧了樑蕭一眼,淡然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緊麼?如今要殺老夫忒也容易,幹麼還不動手?”中條五寶大驚,一字站在蕭千絕身前,胡老一怒道:“老大!你若動蕭大爺一根汗毛,老子立馬與你翻臉。”蕭千絕喝道:“誰要你們多事,滾開些,讓他來!”中條五寶不敢違拗,灰溜溜退到一邊,望着樑蕭,眼中大有懇求之意。樑蕭默然片刻,搖頭道:“罷了,蕭千絕,你我仇怨就此作罷。”

蕭千絕冷笑道:“讓你殺你不殺,你這廝做事倒也古怪!”樑蕭也冷笑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嘗不古怪?”蕭千絕八字眉向下一垂,點頭道:“說得好,我是老怪物,你便是小怪物。”樑蕭點頭道:“不錯,你是老怪物,我便是小怪物。”蕭千絕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來,猛然間,他笑聲一歇,雙目陡張,突地拔出胸前長箭,揮手擲出,此時一名元軍士兵正從窗外走廊邊冒出頭來,這一箭正正刺穿他胸口,將他帶得飛下閣樓,長箭穿胸而過,勁急不減,嗡得一聲,又將樓下一名千夫長釘死在地上。元軍發一聲喊,驚得紛紛退下樓去。

蕭千絕擲出這天雷霹靂般的一箭,放聲長笑,但只笑了半聲,脖子一歪,盤坐而逝。元軍密密麻麻圍住閣樓,均爲蕭千絕臨終一箭所懾,聽得樓上哭聲震天,一時卻無人敢上。忽見一頂八人大轎分開衆人,急急而來。轎上跳下一人,盔甲鑲金錯銀,甚爲華貴。一名千夫長匆忙上前,跪道:“鎮南王,樑蕭與幾名反賊均在樓頂,居高頑抗,還請王爺下令。”

脫歡額上青筋暴突,此次損兵折將,卻沒逮住半個俘虜,當真恨怒如狂,深感對朝廷無以交代,盯了天元閣一眼,恨聲道:“放火燒樓,逼他們下來。”千夫長遲疑道:“可是,明先生說了,不許用火。”脫歡睨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鎮南王,還是我是鎮南王?”

千夫長心頭打了個突,匆匆發出號令,剎那間,火箭如蝗,向天元閣射到。不一陣,天元閣火光熊熊,燒得毗剝作響。

火燒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過人羣,飛掠而來,黃衫白鬚,正是明歸,他奔到脫歡身前,驚道:“大王,爲何放火燒樓?”原來明歸守在石陣前,指揮諸軍出人,忽見天元閣火起,大吃一驚,匆忙趕來。脫歡正自惱怒,聞言喝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說?哼,一個逆賊也沒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諸軍聽令,將這勞什子天機宮盡數焚了,出出本王這口鳥氣。”明歸大驚,不及阻攔,只見千箭齊發,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風勢,天機宮頓時燒成一片火海。

明歸瞧得沖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來,處心積慮,要從花無媸手中奪回天機宮,甚至不惜投身外族,引兵攻打,孰料到頭來,盡被一把大火焚去,一時又覺心痛,又覺憤怒,瞧那沖天烈焰,心頭也似火灼一般,驀地一咬牙,跪拜下來,沉聲道:“大王,還看明歸多年追隨的分上,速速下令滅火,救出屋內圖書。”脫歡冷笑道:“本王決斷的事,從來不改。你好好指揮軍隊去,燒幾座房子,幾本破書,有什麼了不起的………”正說着,忽見明歸擡起頭來,眼中透出怨毒,不覺驚道:“你做什麼?”驀地惶急起來,抽身欲退,明歸早已跳起,雙掌齊出,正中他胸口。這一掌全力發出,將脫歡肋骨打塌了大半,脫歡口吐鮮血,俯下身子,伸手欲要拔劍,卻被明歸抓住頭顱,向右一擰,脫歡喉骨碎裂,兩眼發黑,哼也未哼,便委頓在地。

明歸擊斃脫歡,衆軍無不愕然,繼而刀槍齊上,明歸大吼一聲,揮掌撥打,片時間,連斃十數名元軍,但背上也中了一箭,深人內腑。他奮起神威,揮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走了數步,忽覺後心銳痛,一根長矛刺人後心,明歸回掌擊斷矛身,頭也不回,發瘋也似向“天元閣”奔去,但刀槍箭矛蜂擁而來,他尚未奔到,便已傷重不支,仆倒在地。

明歸此時已覺不出疼痛,兩眼也被鮮血迷糊,恍惚間,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女孩兒脆生生的嗓音:“明歸哥哥,你又在天元閣看書麼?嗯,我問你,咱們爲何要守護這些書呢?”“小媸,是你啊?哈哈,這些書麼,都是祖先們用性命保下來的。爹爹說過了,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還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這些書……”

“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明歸神志驀地一清,掙將起來,向天元閣走了兩步,雙手虛抓,似要將火光撥開,從中拿出什麼來,此時間,他身邊呼喝大起,刀槍如雪花亂舞,飄飄灑來,明歸一個趔趄,頓被湮沒在下方。

這時,遠處響起一串馬蹄聲,土土哈騎着戰馬迤邐而來。一名百夫長面如土色,上前澀聲道:“大將軍,明歸陰謀弒主,鎮南王已殉國了!小人護駕不力,還望大將軍責罰。”土土哈冷冷瞧了脫歡的屍體一眼,並不說話,只是望着天元閣,烈火明亮,這一陣的功夫,已然燒到閣頂。忽然間,只聽閣樓上有人高聲歌道:“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恆;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崑崙!”歌聲雄渾高曠,一霎那間,衆軍眼中都似有了幻覺,在熊熊火光中瞧見一座大山,綿亙東西,巍峨異常。

唱罷此曲,那人發出一聲長笑,另有五聲長嘯相和,沖天而起,豪氣縱橫。土土哈端坐馬上,靜如磐石,驀地舉起手。嘯聲倏然而絕,六道人影縱出閣頂,攜一道離離紫電飛瀉而下。土土哈眼中閃過一抹痛色,鋼牙一咬,手臂揮落。一時間,千箭齊發,向那數道人影射去……

夕陽落盡,寒煙沉沉,錢塘江水浩浩蕩蕩,匯人大海,人海口矗着幾張白帆,各自繡了一頭金色鼉龍,經過殘陽薰染,憑添了幾分血色。花曉霜站在岸邊,定定望着遠處,身後站着天機宮的女眷弟子。過了許久,暮靄中出現了幾個人影。花曉霜心頭一緊,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得。只見那人影漸漸清晰起來。花生滿身是血,雙手橫抱一個人,蹣跚走在前方,雲殊手持長劍,一瘸一瘸跟在一旁,九如、釋天風、公羊羽、花清淵、秦伯符也各自扶了一人,那五人花曉霜認得是“中條五寶”胡家兄弟。五個人步履踉蹌,顯然都受了極重的傷。

花曉霜欲要上前,卻又挪不動步子,想要流淚,卻早已沒了淚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將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花曉霜俯下身子,抱起那個熟悉的男子,撫摸着那張冰冷的臉,十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她真想這又是一場噩夢,一睡醒來,只見不盡長夜,什麼都沒發生。花曉霜擡眼,茫然瞧着衆人,花生伏倒在地,啞聲哭了起來,一拳一拳敲着泥地,花曉霜見他哭過很多次,但從沒見他哭得像今日這樣悲慟。趙咼也跪倒了,咧着嘴,臉上都是淚水。中條五寶也在哭麼?雲殊他望着天,瞧什麼呢?爺爺低頭瞧着地上,又瞧什麼?九如大師好平靜,臉上怎麼也瞧不出喜怒。釋島主的樣子好奇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時間,花曉霜彷彿置身事外,除了懷裡的這個人,一切都與自己沒有干係。

女眷全都啜泣起來,但都竭力壓抑,不敢大放悲聲,只有風憐僵直立着,眼光怨毒,一個個掃過衆人面頰,似要把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裡。

花曉霜的手從樑蕭臉頰一點一點地往下滑,撫過嘴脣,撫過頸項,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幹了眼淚,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來。或許,今後她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哭,也不知道什麼是笑,就和懷裡的這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樑蕭的心口上,忽地,她震了一震,張大眼睛。花曉霜給千萬人把過脈,瞧過病,天下沒有哪個大夫的手指比她更靈敏。她分明感到,樑蕭的心脈深處,還有一點暖意,似斷還續,綿綿若存。

花曉霜如夢初醒,失聲叫道:“蕭哥哥,我一定會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樑蕭,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搖搖晃晃,越奔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

……”衆人聽得一呆,陡然大譁,紛紛發足隨她奔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生從地上擡起頭來,江口的海船,早己不知去向。四面萬籟俱寂,只有岸邊的衰草叢裡偶爾傳來寒蛩鳴聲。

九如喝了一口酒,嘆道:“你清醒了麼?”花生搖頭道:“師父,俺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總之心裡難受。”他默然半晌,道:“樑蕭呢,他活着還是死了?”九如嘿然一笑:“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還是死了。死了萬事俱休,活着呢,你難道還要跟着人家夫妻,過上一輩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淚來,說道:“師父,俺心裡好苦,爲啥世上總有那麼多辛苦?俺若不長大該多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白天吃肉喝酒,晚上睡覺。看不到流淚,看不到死人,什麼都看不到。”

九如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嘆道:“你在紅塵中廝混了十多個春秋,還不明白麼?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時,衆生百態,光怪陸離,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時,哪有什麼芸芸衆生,哪有什麼大千世界,不過是蕩蕩虛空而已,或許,連虛空也沒有的。”

花生驚然一驚,霎時間,十多年所見所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絲毫不爽。他怔忡半晌,忽地慢慢站起來,瞧着天上一輪滿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便是千斤巨石,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九如瞧他神色,站起身來,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說道:“喜似悲來悲還喜,流着眼淚笑嘻嘻,菩提樹下呆和尚,雨過山青搓老泥。”

九如嘆道:“善哉善哉,你已入道,但還未及深,和尚贈你一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人未爲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卻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說完,他已拂袖轉身,大步西去,邊走邊自大笑,可笑聲之中,卻已聽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讚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遠去,驀地轉過身來,將葫蘆中殘酒一飲而盡,系在腰間,擡頭瞧瞧天色,木杖在地上一頓,大笑道:“去!寒鴉掠過亂雲去,咫尺茫茫是醉鄉。笑!一笑寂寥空萬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說着步履瀟灑,望東而去。其時間,頭頂小月一盞,洗得江水流白,幾羽晚鴉漫舞雲中,不知飛向何方。

第八章 黃河九曲第四章 幼帝之爭第九章 六花妙術崑崙前傳·天驕鐵血 三、三才變第十三章 衆叛親離第九章 心如死灰第七章 故人相逢第七章 偷天換日第八章 羣魔亂舞第二章 四面楚歌第七章 杏林醫隱第一章 花暗柳明第七章 否極泰來第十一章 舊愛南泯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崑崙前傳·天驕鐵血 六、射天狼第三章 誰勝誰敗第七章 車馬轔轔第七章 偷天換日第三章 大哉崑崙第六章 赤毛之虎第六章 煙波微茫第五章 千鈞一局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第九章 六花妙術第二章 霧林奇嫗第三章 大哉崑崙第十章 和諧之道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第十章 漢水驚濤第十三章 衆叛親離第十一章 舊愛南泯第七章 太乙分光第五章 千鈞一局第八章 黃河九曲第十三章 花中聖哲第八章 折弓爲誓第十三章 花中聖哲第八章 天機有月第九章 六花妙術第十一章 風雲際會第八章 天機有月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第十一章 風雲際會第八章 天機有月第十三章 花中聖哲第九章 心如死灰第十三章 花中聖哲第八章 樂極生悲第八章 折弓爲誓第四章 凌空一羽第十章 漢水驚濤第十三章 衆叛親離第二章 蛇嘯雀來第五章 槍挑東南第五章 槍挑東南第一章 石公山頭第十章 心隨明月第一章 萬夫莫敵第一章 孤雲出岫第二章 白梅含香第九章 迷陣無形第十二章 一劍橫天第十一章 襄陽攻防第十二章 勾心鬥角第十三章 衆叛親離第七章 車馬轔轔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第十一章 撥雲見日崑崙前傳·天驕鐵血 五、戰城南第六章 人生初見第九章 六花妙術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第六章 赤毛之虎第一章 萬夫莫敵第十二章 窮途末路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第一章 孤雲出岫第十章 可恃唯我第十三章 衆叛親離第十二章 佳人爲注第二章 白梅含香崑崙前傳·天驕鐵血 六、射天狼第六章 無法無相第九章 龍奔萬里第十二章 一劍橫天第九章 六花妙術第四章 血濺梵天第十一章 撥雲見日第一章 石公山頭第五章 人命至重崑崙前傳·天驕鐵血 七、滿江紅第十三章 勝者爲王崑崙前傳·天驕鐵血 二、連環劫第六章 無法無相第九章 六花妙術第十二章 終天長恨第十章 見花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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