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灃看到窗臺上擱着一隻捷克水晶酒杯,裡面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着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麼能喝洋酒。”她的眼底有迷濛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陳列了許多洋酒在裡面。他看酒瓶裡只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面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她嗯了一聲,擡起頭來,鬢髮微鬆,許多紛揚的短髮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年夜,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的道:“六少這麼說,我怎麼敢當。”他說:“靜琬……”她將臉一扭,重新望着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着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作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宵夜。
他一吩咐下去,廚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喜歡麪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的清湯細面,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裡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滷汁豆腐乾。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個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着說:“我也餓了,我替你盛麪條好不好?”說着拿起筷子,替她挑了一碗麪條在碗裡,又將雞湯替她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的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接過面去,默不作聲挑了幾根,慢慢吃着。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靖,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靜琬見餐桌旁擱着自己那沒喝完的半杯洋酒,於是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和着喝這個得了。”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裡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他笑着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來就是薄醺,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裡突突的跳着,只見她微垂着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拔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麼?”他心裡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着麪湯,看他喝完之後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
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都是濃烈的酒香,夾着菸草的甘冽,脣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緊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抵在柔軟的牀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麼,不許胡鬧。”
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她怔了一下,纔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靜琬哼了一聲,並不接口,他的臉上只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靜琬心中狠狠的如被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淚來。只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將要將他放在軍隊裡,好好的磨練,將來必成大器。”靜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緊緊攥着身下的牀單,硬生生將眼淚嚥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爲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纔好。我四五歲的時候,五姐比我只大三個月,有次在院子裡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爲什麼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後年端午節,我們的女兒已經滿了週歲,我也能馱着她摘花了……”
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他哧的笑了一聲,並沒有擡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停了一停,聲音更加的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只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的顫抖着,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咬着自己的脣,彷彿只有籍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制心裡的痛楚。他的臉隔着衣衫,溫柔的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擡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悽楚難言,只是不願再面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揹着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着。天色晦暗陰沉,彷彿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着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揹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裡,一幕幕的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的凋謝。唯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像是貼在她的心口一樣,緊緊的,從裡面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髮糾葛在他的指間,他的脣糾葛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裡墜去,緊緊抓着他的肩,四面只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的只是向下落着,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一樣,沉痾一樣的痛楚翻出絕望樣的愉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漱漱作響。
到了凌晨兩三點鐘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面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着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的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着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停,額頭的碎髮垂着,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着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他仍舊沉沉睡着,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誌上看到說鎮定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裡的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的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而有力,她慢慢的收回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的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裡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沓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藉着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沓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裡,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裡面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的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裡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裡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檯前,從暗格裡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着那枚印章輕輕呵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裡,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只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裡。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爲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裡,外面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爲避嫌所以將門關着。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的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只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的回過頭去,雪光裡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的睡在牀上,他總愛伏着睡,胳膊猶虛虛的攏在那裡。彷彿要攏住什麼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廓裡的光疏疏的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裡。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回過頭去,落足無聲走出去,然後輕輕的闔上門。走廓裡都是鋪的厚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裡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裡,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裡猶如揣着一面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着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着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拔着火盆裡的炭,她三腳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來,隔着一重門,外面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她從口袋裡取出那管脣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着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着方向,順着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的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只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而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彷彿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列灰色的高牆終於出現在面前,牆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光銳的光芒,她極力的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裡也設了有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着門上掛着一把大大的銅製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裡,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只聽“咔嚓”一聲,髮針已經摺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的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得一響。
號房裡有人在說話,接着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只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着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着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着地上。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下,提着馬燈慢慢的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的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的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唯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裡狂亂的跳着。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於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的坐倒在雪地裡,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着她,眼底只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裡,無數的雪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的墜落。她像是隻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的顫抖着。絕望一樣看着他,嘴脣微微的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着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裡,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餘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裡突然狠狠一搐。他的眼裡閃爍着奇異的光彩,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麼樣,只是驚恐萬分的盯着他。
號房裡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麼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裡有一個人就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凌子,回頭撅你一跟頭。”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的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裡,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裡含着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的落着,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面只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知道要儘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髮針取下後長髮紛亂的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的發足往前奔去,長髮在風裡糾葛着,無數的寒冷挾雜着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着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扎着,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