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不許人間見白頭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落着,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汽車伕遠遠打着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裡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着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己。”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只說:“太太……”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的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靜琬不卑不亢的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擡起頭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的是,鄙人不敢。”他見靜琬生氣,因爲受過嚴誡,不敢逼迫,只是掣傘站在那裡。雨勢漸大,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她順着走廊一轉,已經見着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裡,疏疏種着一樹梅花,一樹海棠。兩本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着一角屋舍。走廊之下襬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裡一樣,恍惚的聽着檐下的潺潺的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檐下,慢慢擡起頭來望着她,說:“你回來了。”

他們只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他忙着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的用手扶在廊柱上,檐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隔了十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棱角分明,只是那雙眼睛,隔了十年,再不是從前。她心裡無限的辛酸,他慢慢的說:“如今說什麼,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只爲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着夢裡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的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漱漱的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的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她慢慢的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只是……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在人羣裡看到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麼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裡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麼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面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的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着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的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麼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麼不快活?這麼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嘆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麼。”

他突然的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說:“我曉得她要什麼——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麼,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的稀疏下去,檐頭的鐵馬叮鈴叮鈴的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麼久,她慢慢的說:“都已經過去了。”他並沒有作聲,疏疏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隻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牆去。牆上種的凌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說:“這麼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十年了。”十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詳嫺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的重複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的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着西式便服,彷彿十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只是說:“我送你回去。”他親自執了傘,送着她出來,侍衛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汽車伕說:“你下來。”汽車伕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面,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溫中熙大驚失色,只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的下得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着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的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得已經闖過去,“嗶嗶”拼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只是開車,靜琬從後面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着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着的不僅僅是十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的從容面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只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麪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方纔有個穿着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涌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說:“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沓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只怕會有翻船的危險。”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沓,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着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面,說:“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廓越去越遠,四面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餘步開外已經什麼都瞧不見,只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防及,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緊緊的攥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脣。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裡。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的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裡,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扎他越絕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麼多年,他隔了這麼多年,幾乎以爲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面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裡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於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的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的纏綿,她的脣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只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着大雨,江面上騰起的霧氣,四面都只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裡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的鬆開手,一分一分的鬆開,脣上還似乎留着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的說:“靜琬,我這一生,只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爲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着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的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蘭花嬌弱,只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十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裡早就不養任何花了。”他嗯了一聲,只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面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裡,已經可以見着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漩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捲着大雨,刷刷的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十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着,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的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纔在江心裡,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的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伕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着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臺階,彷彿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麼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彷彿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靜靜的望着碼頭上,實槍荷彈的大隊衛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着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裡,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溼,只叫了一聲:“總司令。”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裡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裡緩緩刺着,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的椎進去。大雨如注,只見那些衛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衛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徹骨的寒意從頭冰涼。

慕容灃已經有二十餘年沒有生過病,此番受寒之後發起高燒,數日之後轉成了肺炎,急得侍從室主任與全體幕僚憂心如焚。何敘安轉爲文職官員已久,但日常的事務,有許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過來數次。病榻之前只能揀要緊的大事報告幾句,慕容灃雖然發着高燒,脾氣突然的好轉,不論他們建議什麼,他都肯點頭答應。原本慕僚們力主的財政改制,他總不肯點頭,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讓他們去擬方案,倒令得何敘安更加的不安。過了幾日,看着慕容灃的病有了起色,幕僚們散後,何敘安獨個留下來,慕容灃雖然依舊在打點滴,但人像是有了點精神。何敘安跟隨他時日良久,說話極是直截了當,今天猶豫了半晌,方纔問:“總司令是有事情交待敘安?”

慕容灃脫口答:“沒有什麼事,你別想多了。”

他們相與多年,何敘安對他知之甚深,這樣一句話一說,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他雖然早就隱約猜到幾分,但仍脫口道:“總司令,現在不是跟程家翻臉的時機。”

慕容灃不耐煩的道:“不會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讓人抓到過把柄?”

何敘安道:“程信之不一樣,如果程信之一死,程允之豈肯善罷干休?就是夫人那裡,只怕也會不依不饒。”

慕容灃臉上並無怒容,可是語氣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們誰也別想攔我。”

何敘安急道:“尹小姐的性情如何,總司令比我更清楚。”

慕容灃淡然道:“她還有女兒,所以不會做傻事,不過就是眼下傷心兩天。”

何敘安急切之下口不擇言:“總司令,恕敘安無禮,此事牽涉甚廣,敘安不得不知會同僚。”慕容灃怒極,伸手就將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拔下來,回手一摜,針管上的夾子撞得架子啪得一響:“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話已經說得如此之重,何敘安十分鎮定的道:“請總司令三思後行,這樣嚴重的後果,總司令起碼事前讓我們有個預備,不致事到臨頭抓忙。”慕容灃忽然一笑:“遲了,今天晚上有撫卹安順水災的賑災義賣,程信之是資金會理事,定會前往。顧伯軒的人兩個鐘頭前就佈置好了,現在只怕已經得手了。”

何敘安向來鎮定,此時也禁不住驟然失色,過了一剎那方回過神來:“敘安告辭。”掉頭就往外走,慕容灃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槍畔自己的佩槍,何敘安只聞“砰”一聲巨響近在咫尺,身側的門框之上已經多出一個彈孔來,猶有縷縷青煙未散。他身子一震,猶未回過頭去,已經聽到慕容灃的聲音:“我知道你們以爲我是發了狂了,我告訴你,今天我就是發了狂了,誰要是敢攔着,我決不答應。”

何敘安回過頭,只見他滿臉通紅,眼神偏執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喟然長嘆:“六少,如今就算殺了程信之,於事何補?”自定都烏池以來,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稱呼他了。這一聲六少,便純以舊情私誼相商,完全是動之以情了。慕容灃見他一雙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中竟然滿是瞭然,他與何敘安私交甚篤,適才那一槍也是一時衝動,幾乎失手。但見他並沒有驚惶之色,反而顯出理解,他手中的槍不由自主頹然垂下去。低聲道:“我實在忍不了……她怎麼可以嫁信之……”

何敘安道:“尹小姐確實過份,但事已至此,六少不如先對夫人明言,給程家施加壓力,只要程允之動搖,何愁不逼得程信之放棄這段婚事?”見慕容仍舊緊緊抿着嘴,又道:“就算到時程信之不肯,咱們再下手不遲。”

慕容灃仍舊不說話,何敘安急得背心裡漸漸生出冷汗來,顧伯軒是情報二處的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於慕容灃。顧伯軒爲人更是專橫,向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若是慕容灃不及時親自打電話給顧伯軒,他也沒有多少把握去阻止顧伯軒。正在此時,門外的溫中熙似是有什麼急事,在門外走廊裡走了一趟,不一會兒,又打門外走了個來回。何敘安心中焦急萬分,欠身道:“總司令。”慕容灃這纔看到溫中熙,叫他進來問:“什麼事?”溫中熙陪笑道:“侍從室的車子又被衛戍扣下來了。”衛戍與侍從室向來不和,總是互相找麻煩,一有機會就在慕容灃面前告狀。慕容灃哪裡有心思理會這樣的小事,將臉一揚,對何敘安說:“去給曾子龠打個電話。”何敘安退了出來,問溫中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溫中熙道:“顧主任急着要見您。”何敘安正愁見不着顧伯軒,此時萬萬沒想到他會急着找自己,不喜反憂,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籠上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戀不捨:“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說:“四太太,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問:“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來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着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下雨路滑,你那部小汽車總出毛病,真叫人不放心。不如坐我的車子回去吧。”靜琬說:“那你呢?”信之道:“我過一會兒坐大哥的車去好了,反正大哥的車閒在家裡。”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着洋娃娃歪着頭瞧着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裡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了,見她髮辮微鬆,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纔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着女兒站在露臺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司機早就將程信之的那部黑色的別克駛了出來,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裡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唯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的織在天地間。

何敘安頹然重重的跌坐在沙發上,顧伯軒不停的用手帕拭着額頭上的汗,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敘安兄,這該怎麼對總司令講?”他的聲音幾乎在發抖:“車上怎麼會是尹小姐……怎麼會是她……”

何敘安沉默良久,說:“總司令的身體剛有起色。”

顧伯軒道:“既然何主任也同意瞞下來,那麼我先封鎖消息。”

何敘安喟然長嘆道:“先瞞過今天晚上再說,瞞不住的……明天我來對他講……我來講。”

顧伯軒重重鬆了口氣,連連拱手:“敘安兄的大恩,伯軒沒齒難忘。”何敘安起身道:“我先去看看總司令。”

慕容灃還沒有吃晚飯,幾樣小菜與細粥還擱在餐桌上,何敘安腳步很輕,進來他也沒有聽到,他半倚半靠在軟榻之上,紫檀匣上的羅鈿點翠溫潤的摩挲着手心,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兩張脆黃的紙頁上。

“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爲夫婦,願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一式兩份,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緊緊攥着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擡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裡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着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着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爲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裡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彷彿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着了。晚春的微風吹得牆上凌霄花枝影搖曳,她的髮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裡,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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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15章 且把羅帶,試綰同心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23章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引子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13章 一寸狂心未說 已向橫波覺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15章 且把羅帶,試綰同心引子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23章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第21章第27章第16章第23章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24章第19章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31章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第15章 且把羅帶,試綰同心第31章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24章第21章第6章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第22章第12章 占斷春光,肯落誰人手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3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第30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第31章第21章第16章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12章 占斷春光,肯落誰人手第29章 怎得青鸞翼,飛歸教見憔悴第31章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第22章第25章第5章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第6章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第27章第25章第19章第27章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13章 一寸狂心未說 已向橫波覺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5章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第3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第17章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17章第25章第30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22章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24章第29章 怎得青鸞翼,飛歸教見憔悴第30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12章 占斷春光,肯落誰人手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27章第16章第17章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22章
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15章 且把羅帶,試綰同心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23章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引子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13章 一寸狂心未說 已向橫波覺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15章 且把羅帶,試綰同心引子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23章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第21章第27章第16章第23章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24章第19章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31章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第15章 且把羅帶,試綰同心第31章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24章第21章第6章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第22章第12章 占斷春光,肯落誰人手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3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第30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第31章第21章第16章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12章 占斷春光,肯落誰人手第29章 怎得青鸞翼,飛歸教見憔悴第31章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4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第22章第25章第5章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第6章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第27章第25章第19章第27章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8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13章 一寸狂心未說 已向橫波覺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5章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第3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第17章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20章 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第17章第25章第30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11章 咫尺藍橋無處問第1章 十面楚歌聲第22章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24章第29章 怎得青鸞翼,飛歸教見憔悴第30章 只是未到傷心時第7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第9章 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第12章 占斷春光,肯落誰人手第28章 苦恨城頭更漏永,無情豈解惜分飛?第2章 單衫杏子紅第27章第16章第17章第14章 誰唱陽關第四聲第22章